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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已失去 ...

  •   回到学校,像工作回家一般,晚上思行就和思童泡在一起。她一边吃饭一边刷着手机新闻,实在心理挨不过,就电话给老家,但是老家没人接,怎么也打不通。接着又电话给父亲,电话铃想了好多声,最后才接通;
      “喂,行行啊?”父亲像重感冒一般,但仍旧带着笑,父亲表达爱的方式大部分是干瘪的,他生养孩子的出发点是清寡的,他不是那种可以心灵倚靠的父亲,所以,四姐妹的共性是孤独,且她们与老家以及彼此间都是分割的,非必要无往来,父母这一辈子的生活氛围没有从根底上熏染出幸福的颜色,聊天沟通,形式大于内容,尴尬大于真情;
      “嗯,爸,家里怎样?都好吧?我看网上新闻报道家里有传染疫情,现在我们老家怎样?”
      “乡下还好,现在各个村子都封闭管理,就连连着通你老爷爷家的路都给封住了,有专门人管理,只要不乱跑就行!放心吧,你在外也好好的。”
      “嗯,我很好,那老家谁照顾老爷爷?只有保姆一人吗?”
      “嗯!”父亲用语气否定着思行的担忧,“你那些老家的哥哥嫂子天天轮流去照顾,你爷爷身体好得很,一天两顿,饭量不减,不需要你操心!”
      “我知道了。”似乎,自己的操心真的是多余的,思行的心又退缩了,“你跟妈也多保重——”
      “行啦,挂了吧,家里没什么事!”然后,父亲迅速挂掉电话。
      思童提着筷子听着,听没事就也当作没事,大口刨饭。
      “姐,吃饭吧,快吃吧!”
      他们把在餐厅吃饭当作最休闲的时刻,不一会儿,思童就被喊走了。思行吃完,悠悠地在校园漫步,她觉得西边的天空是白得出奇,像卷起的千堆雪万尺浪,但空气是宁静的,没有一丝的风,自己的行走像踏着清澈的溪水,是那西溪的水,她多次问思童,想不想与这边见面,思童只是愣了下,然后装作无所谓地摇摇头,说,那个给金子的奶奶都不在了,就没必要了。
      思行没有追问,顺着他点点头。相认只是他们姐弟俩的事情。这些就是秘密吧,一旦被揭露,又会有很多人围攻而来,好奇的不好奇的,都会刨根问底,到时候思行又会成为那个不懂事不知轻重的孩子。目前,她还未寻得到信任的人来说这些秘密。
      回到宿舍,思行等了几年的舍友没来,但是今天回来,却发现客厅的书都被搬走了,原来紧锁的房门也微开着,思行缓缓推开门,里面已经被打扫干净,正在通风散气,她好奇了许久的舍友,未见踪影,带着所有的书一起消失了。或许,隔壁就是空的,一直空的,无人居住,客厅的书只是旁人剩下来不要的,随意堆叠在一起的,或者,不久,隔壁就能搬进一个女孩来吧,想到这里,思行突然明确地知道,自己不想要舍友,不想空间被分割、并列或者重叠......
      不知为何,她又拨出老家的电话,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然后继续拨,还是没人接......
      她突然意识不妙,心陡然惊慌,然后不停地踱步——通常,家里不遇到事情不联系,但是遇到事情,大姐她们必然会说着各样的话,点评做得好与不好,讥讽挖苦,但这回,世间太平静了,平静得不正常——她继续拨打父亲的电话,父亲的电话在通话中,然后拨打叔叔的电话,叔叔的电话在通话中,姑姑的电话通话中.....一时间,所有的资讯断裂,思行手脚发麻,她虽演绎了无数次失去奶奶的场面,演绎如何面对死亡,但她没有演绎过失去全部的场面——
      要失去了吗?
      还是已经失去了?
      打大姐的电话,被挂断;打二姐的,在通话中;打思果的,被挂断。
      她应该是失去了。
      眼泪陡然挂成雨帘,她从未这么觉得形单影只,以往是一个人行走在外,但内心深处,她仍旧倚靠着老家那份烟火气息,她只是不承认,不敢承认,老家的存在,烟火的存在,是她最牢实最安全的根。而现在,她感觉到了拔除感——
      “怎么办?——”思行电话思童,只是一个劲地重复这句话,任思童怎么问,她都不回答,她的恐惧织成最密的泪,铺天盖地而下,这时,思行的手机不停地响着,加上短信,如轰雷如闪电,如山崩如地裂,她的世界坍塌了,一下子又陷于真空中般,她手抖抖点开了大姐的电话——
      “思行,爸说爷爷快不行了,疫情也回不去见最后一面,哎——”一向冷漠的大姐带着哭腔;
      思行没法仔细听清,她颤巍巍地点开思果的两条短信,使劲擦着自己的眼,不敢相信短信的内容——
      “老爷爷是冬月生又是冬月走,人生是一个圆满的轮回了。你别难过。”
      “佑宁感染病毒进了重症监护了。”
      思行觉得头绪太多,她使劲地扯着自己头发,然后把眼泪使劲往后压,她要镇定,然后两手抱着手机打父亲的电话,她要问清楚问明白,但父亲的电话仍在通话中,思行又赶紧打思果的电话,恰巧父亲来电话了,
      “爸——老爷爷怎样了?”思行还是忍住哭,但悲伤难忍——
      “齁慌,谁给你打电话的?你大姐?你说这些小孩能干什么事,——别急啊行行,我跟你妈还有你叔叔婶子姑姑姑爷都想方设法往家里赶,都打电话找人拿通行证呢,家里你三爷三娘跟你哥哥嫂子都在,问题不大——我先挂了,来人了我去再说说情况——”
      刚挂上电话,叔叔的电话就来了,思行从父亲的话音里觉得一切还有希望般,但接到叔叔的电话,才知奇迹早已远去——
      “喂,思行啊,”叔叔的声音是悲伤的,“你老爷爷走喽——”
      “哇——”思行崩溃大哭;
      “别哭行行,你爷爷年纪到了——你三爷说,你爷爷中午吃过饭上床睡觉,下午三点不到就走了,没受罪——”
      “叔,能打个救护车再努力下吗?求求你了,再努力下——”思行抱着电话,希望叔叔能抢救下爷爷,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行行,你婶子跟你说,我开车了,不是不想抢救,你三爷说已经不行了——”
      思行突然觉得叔叔这边行不通,她也不跟婶子说,立刻挂了电话找父亲,父亲接了电话,思行赶紧说道:“爸,求求你再试试,叫个救护车,求求你了,钱我给你打,我有钱,老爷爷没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爸,你救救老爷爷,我保证,将来你跟妈有事,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会救到底——求求你——”思行突然崩溃大哭,她不想什么都没有,贴心上的暖,时间都要一片片撕下,她太疼了!
      “行行,别哭,我来电话,我打电话——”
      思行担心父亲打电话说不清,人家不来,自己便赶紧打,但着急慌乱中她竟怎么都想不起老家的区号,拨出的竟是当地急救中心的电话,她说明原因,人家再告诉她故乡区号时,思行突然手脚无力,她不挣扎了。她环视着自己的宿舍,物还是这些,但自己的心却死了般——
      “行行,急救车来了也不行了,你老爷爷确定走了。”时间凝滞,父亲打来电话,语气肯定,对老爷爷的生死,老家传来的讯息终于统一了,“你老爷爷是高寿了,是喜丧,走得很安详,你三娘说中午吃得很好,睡着睡着就走了。你三娘跟你三爷在身边送走的......”
      思行挂了电话,她明白了。老奶奶喜爱热闹,走的时候所有亲人都能热闹送上一程,末了的一段路,是自己迎着小雨走了,她对人间是不舍的;但老爷爷是孤僻的,执拗的,他选择别人陪他最后一程。一切像极了天意,他生前不刻意麻烦子女,亲近子女,死后,也是拒人千里之外。他静悄悄地走了。
      整个大家族的灵魂人物都走了,他们转身撒手,串联家族的线消失得干干净净,珠子散落了一地,一个个体复为一个个体,零散着,并列着,疏远着......
      思行无声息地关上门,请了两天假,全留给自己的悲伤。她倒在床上,盖着被子,哭一阵停一阵,睡一阵醒一阵,梦中,她突然看到爷爷哭着跟他说:“小乖,齁哭,我先走了——”
      “都要走吗?”思行问道,可爷爷转身走了;
      都要走吗?佑宁也要走吗?都要离开自己吗?就偏偏要剩下自己吗?
      哭一阵停一阵,睡一阵醒一阵;
      突然,睡梦中,老奶奶坐在老家门口的青石凳上,双眼通红含泪,厉声呵斥思行:“跪下!”
      思行猛然醒来,是啊,自己还没磕头呢,便对着家乡的方向,伏在床上,如果磕一万个能换回老爷爷自己也愿意,是自己没能耐,是自己躲避,没有再多看看老爷爷,为什么当时收留这个小孩呢,收留这个小孩,就注定只能享受相伴的过程,无法期待啊!奶奶为什么在梦中呵斥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还是想不明白吗?也是,这才是奶奶,才是那个奶奶!
      思行突然又自顾地笑着,嗨,这些老家伙其实还活在自己的脑海里,从未离开,即使换个世界,那些执拗的脾气不减一份,想到精神永生于另一个世界,思行又释然又笑了。但想到此世已全失去,又痛得大哭......
      身体所含的水,都被她挤成了泪,她感觉自己的萎缩,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哭了。
      “我爷爷走了。我不想一个人。一个人太孤独了。”她呼唤佑宁,把自己的期许发给佑宁。死不应带走一切,应该教会她珍惜,教会她幸福地生活。
      然后,她把所有时间给了眼泪和休眠。疫情愈演愈烈,村子封了,城市封了,感染人数上升,禁止外来人员,禁止人员外出。父亲叮嘱思行不要难过,你爷爷选这个时候,就是想自己安安静静走,他不像老奶奶,爱热闹。老爷爷一辈子似未享受过,都是在操劳,在缔造成果,与奶奶一起,分食给大家。
      好笑啊,思行所有一切觉得不公的,此刻都没了,剩下的都是满满的爱。自己就算是野茅草一般生长,却也是丰收满满。为什么,非要等失去才能提炼出人生的真理,难道存在就是块黑布在遮蔽自己的眼睛和心?
      丰收的野草,多么幸运幸福啊。
      想到这里,思行又难以止住地感谢过去,感谢抚育,感谢一切的一切......
      因为她是思行,很快,她便调整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葬礼不因疫情而简便。
      父亲说,你爷爷一辈子出息不大,掐掐扭扭,对自己苛刻,走了,没人来也好好送一程。在整理遗物的时候,箱子里翻出来的都是连标签都没拆的衣服,而死时身上穿的衣服都磨得经纬腐烂......为了让老爷爷走得体面,父亲想办法租了最昂贵的葬礼器械,定了两口最好的棺材,准备给爷爷奶奶合葬。思行脑子里突然想到奶奶去世的一个早上,很少说话的老爷爷来到奶奶的棺前,拿着一杆金黄发亮的稻草茎,对着父亲小叔,在地上画着地形——
      “爱仁,我想了两天,想了个地方——西头的高滩上,是我们老祖坟地方,你把你妈埋路左边,靠近俺这里。这个地方是荒地,不碍人家耕种,地势也高,往南走,很快能到你舒窑老祖家,你妈到那边走亲戚也方便;这往北一点,是你老祖家,等我百年后,就在你妈边上挨近再挖一个坑就行,别看你妈在世时多能,她一个人过去,有些人会欺负她——你挖坑时左右看看,留足够地方,离那些人远些......”
      那时,爷爷的世界就变得不可触摸般,大家都不懂,只看到对他对“老”的垂拱服从,而年轻后代的心里却仍是不服天地的挣扎。思行那时觉得爷爷已经安排自己死后要躺下的地方太早了,爷爷太冷静了,是不是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很快要有这一天呢?如果这种事情落到自己的身上,自己是不是有这样的释然呢......
      如果,出生与死亡都同样在奔赴一个幸福的家,是否,就造就了一个大圆满。
      思行安慰自己,即使将来的某一天,自己面对死亡,也是幸福的,自己是去与最爱自己的人团圆。他们只是先去准备了,准备开创另一个世界。
      释然了。
      思行为自己塑造了极乐世界。
      意识的伟大力量就在于此吧。
      老爷爷的葬礼是热闹而惨淡的。堆满门口、排满路一直延伸到村外的花圈,连政府也来吊唁送花圈,富丽堂皇的祭棚,灯光闪烁,悼念的电子彩门也一直延伸到村口,晚上更是气派恢宏......
      父亲要求四姐妹赠送花圈,大姐因为定亲了就当是已经成家,要单独出礼金,而其他三个姑娘则是父亲帮买付钱,这些花圈,靠在院子的两侧,不是孩儿们不回去,是回不来,但心情已到。
      村里大多剩下些老人,吊唁的人很少;因为疫情不许聚集,就没请厨师办酒席。送葬的队伍是自家宗族部分在家的人,稀稀疏疏......
      最嘹亮的音乐,最清冷的送别。
      这就是老爷爷的选择。
      思行打开窗户,想吹最冷的风,明天就要继续沿着原来的轨迹生活,还要装作很坚强很无所谓,还要往前走,身后的根断了,该把自己的须根往深处扎进土壤独立生长了了,以后,不能随便在心里抱怨了,要做个聆听别人抱怨的人;也不能祈求倚靠别人,要做个给别人倚靠的人;更不能寻求别人出主意,要做个给别人出主意的人......自己会有家庭会有孩子,要做个能被倚靠不惧主意多多乐趣多多的母亲......
      要挺起身子,要长成大树,长成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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