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的野茅》爇之

79、将失去

　　协议书思行简单翻了下，再加上自己所学案例，她与思童决定到年底不吸收新的加盟店，先把三店销量做稳做好，将上游的事情再敲定巩固好。
　　临近期末的一个月，思行来不及回老家，便随着导师出去实地考察开会了。思童带着两个小公司的宣传册及名片，独闯创业者大会。思行陪着导师坐在专车上，所见所闻都是现实中真真切切的，领导是现实中的领导，问题是现实中的问题，不会再有PPT上轻松的文字，也没有不知天高地厚的课堂讨论，每一场会，都是字字压面而来，句句敲心。光鲜的企业品牌之后，是多个链条面临断裂，专业人才难培养，发展战略制定不停修改，关键技术无底洞投入却久久不能产出，或面临巨资更换老旧设备......思行每次都坐在导师身后，拿着笔记登记所面临的问题，她喜好观察每一个人，中小企业的老板在研讨会上大都是眉毛凝蹙，成为焦虑的坐标，越难越得坚持，在与学院派管理学和实操派管理的共同商讨下，同时呈报政府部门，寻求支持与发展。
　　学管理，是学以致用。导师每每在车上都会边拧着茶杯边喝口茶边转头对思行他们几个随行的唠叨这句话。管理不是自上而下地去干什么，而是协助主要经济体把不通的环节疏通，把未搭接的地方搭接起来，让独立经济体既能内部供血，又能与外部联通。
　　“思行，你开的公司加盟多少家了？”下一个工业园站点要赶一个上午的路程，导师在研讨完企业资料后，突然拿掉眼镜，突然向思行投来一双极锋利的双眼；
　　“嗯，两家。年前不准备吸收加盟了，上游的渠道还没疏通好——”导师的询问让思行不敢多花时间思考，也不敢对自己想法下手，更不敢去润色，就托出最直白的心理，“这段时间我想把它再疏通几遍。”
　　“快下高速了，这边发展的有模有样，我读博士那会儿来过这里，在基层岗位工作两年，我把我能接触到的企业都上上下下摸排个透彻，作为政府外聘长期驻扎新区的办事员，我没有几天是蹲办公室的，我都是拎着个小布包，一家一家企业地跑，中资的外资的中外合资的，长安新街的老领导层我都认知，从办公楼到车间，都走了好多遍，见到人不管什么岗位拉着了就聊——当时他们都对我竖起大拇指，心想我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有能耐能吃苦呢！”导师讲起当年这段经历，仍旧骄傲满满自豪满满，听得思行他们都笑了，“都心疼我吃苦——他们哪知我心理天天偷着乐呵！同学们，你们不要觉得毕业就蹲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就好，要想在系统里走得长远，就要多动，多跑，多问，多记，少发表意见，多听听人家熟练工怎么说，有机会就下一线，你们相信老师说的，下了一线，你的双脚就扎进了正儿八经有养分的泥土，才能站得稳！别瞧不起工人，你只抓书还不如人家！”
　　为何大家这么喜爱这个导师，不仅仅因为她又传奇的童年，高深的学问，更主要的，是她那份教学理念。她与学生亦师亦友，一句话入心让你以前设立起来虚浮的人生观都要震颤三天三夜，她将本科阶段之前云端式的教育一把扯下，把她的学生狠狠摔进泥潭，触摸到泥土地，三观不再穷尽高大上，而是转为实操式学习，她的硕士生与博士生，都在外身兼职位，思行提前入硕士班也是因为思行开公司拿货侵权被告，然后不声不响还清罚款，最主要的，是她没有停止，而是继续修正，进度虽慢，但仍旧用自己的方式在做着，思行不知道的是，导师把思行创业作为一个案例交给了博士班的一个学长专门研究。由分数的拔尖报送硕博连读并没有打动导师的心，反而是思行的一个个看似出格的行为吸引了导师的眼球，反而让老师连一年都不可多等，害怕多一年这孩子的不确定性会将她指向一个对立面。
　　“张桐先——张经理呢？！”导师突然想到什么，就伸着头四处找着人，“张桐先不是要做研究，要当面采访思行，人呢？！”找了一圈没找到，专车没有这个张桐先的人，思行看着导师觉得好奇，谁要问自己问题，就在自己尴尬处在那时，导师很嫌弃地拿起电话，拨通号码，毫不客气地说道：
　　“在哪辆车？后面？——哼，你让我给你搭的线我给你搭上了，剩下你自己来吧！”
　　然后极其不屑恨铁不成钢地挂了电话，
　　“哼，蹲后面车上，跟我出来还躲着我，又不是博士课，还怕我不给他留面子，回头叫张桐先来见我，把论文也拿来！”
　　“胡教授，张桐先是真怕了您，毕竟这还有硕士班的，他面子上估计过不去——”一个博士班的人笑着说；
　　“张桐先啊张桐先，我们晚上就坐一起讨论他的论文，还怕人笑话，——知道人要笑他，怎么不用心，论文几遍都不过——”导师也狡黠地不放过，这恰也是她的可爱之处，连思行心里也呵呵地笑着；张博士的博士论文两三年未过，一直毕业不得，胡老师说他的执念太重，不能跳出自己认知的狭隘，怎么开通开导都说不明白，一直呆在自己钻出的牛角尖里。最后一站，大家都是轻松愉悦的，就连晚上的论文讨论，硕士生跟着博士生的后面，在酒店会议室里安静地讨论。
　　张桐先师哥，穿着拖鞋，胡子拉碴地，胡老师坐在旁边就看他怎么自圆其说，张桐先将论文文字请上PPT就呆萌地乐呵呵地笑着，导师哎地一声叹口气，氛围一下子就轻松了，张师哥自带喜剧面孔，是忧是愁是喜是悲一旦从他蹙缩的脸庞呈现出来，胜过笑声届的千言万语；
　　“张桐先啊——”导师摘下眼镜，扔在桌子上，大家在底下七嘴八舌地小声说话，然后导师揉揉眼睛，又戴上眼镜，仍面带期望地望着张桐先，“来，你讲讲你的想法，——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
　　思行紧盯着屏幕上的论文纲要及正文，一点点一句句地浏览着，两耳几乎闭塞住了，她读着论文，就当她要感觉到师哥的执念之处时，投影右下角突然跳出新闻框：A省因不明输入病毒封省，B市为重灾区之一，病毒有极强的传染性，可通过空气、接触等方式传染......新闻一闪而过，思行使劲眨了下自己的眼睛，屏幕上已经干净得一个广告框都没有了——
　　刚是幻觉吧。
　　她觉得不是。
　　努力镇定地上完讨论课，出奇的是，大家在课后虽然爱开玩笑，但正儿八经去评价人家的博士论文又是那样讳莫如深。思行觉得这事情长痛不如短痛，一阵见血才有效果，但冲动的想法倏忽间就消失了，别人愿意做好好先生，自己又何必冲头做坏人。不想费事，不想多事，这种想法随着时间的行进似越来越强烈。
　　回到房间，思行机械地刷牙，洗澡，然后换上睡衣，抱着电脑，拿着手机，倒了杯水在旁边，然后闭目，她总会很敏锐地捕捉信息，好奇心又很强，然后，追着蛛丝马迹，揭开事实，有的如其所期，有的大失所望。像往常一样，她要用手机查资料了，她凭一瞬的记忆，用关键字搜索，睁眼，好在，网页上并没有铺天盖地的消息，她简单浏览几篇报道，了解疫情不严重，就一颗心放进肚子里，也是，自己的家乡与自己的亲人，怎么会遭遇这些呢，这些离自己离家人朋友都太遥远了，从童年成长到现在，他们完美地避过了许多灾难，以后一定也是一样的。心理暗示完之后，思行便放下手机，拿出电脑，整理今天的课题。然后看三个店的销量，与思童梳理上游。备用的加工线思童找到了三家，家庭式作坊，规模小，但手艺是专业的，加工费也不贵；他还寻得一小学同桌，现在念当地的服装设计院，已经毕业一年多了，在家里自己开工作室，开得也一般。物料订货还是从思童家的厂里走，量大价低，他们贴补运费管理费就行。
　　思行没有太多的时间详细盘查，冬款又要准备上架，拨去物料加工快递等费用，她才知道什么叫“钱压着货上，货压在库里”，每一天的当务之急是将货物转化成钱财。库里以前积压的夏款还很多，对折销售效果一般，有的甚至因为潮湿而泛黄，修补的老阿姨每次摸着不能销售的衣服都啧啧可惜。
　　思行说，报废的不能穿的衣服，老阿姨喜欢就留下来做修补脚料也行，她自己处理。思童告诉思行，没去那个青年创业者会议可惜了，里面好些搞餐饮啊软件啊房产代销，还有鲜花店咖啡连锁，国内外贸易的等等，他聊了几个，手里的资源都非常好，他加了许多好友，最近一直在谈项目，今后发展有戏！
　　“姐，等你回来，我们把手边资源再梳理下，趁着快到年末，好好合计合计，上次要来投资的那人又来店里，我给打发走了，现在没时间研究他的合作协议，等年后再说，对了，过年你还回老家吗？听说你老家发生什么传染病了，不少人住院了，你打电话问了没？”
　　“嗯，我查了，现在都控制住了，我明天下午就回去了，回去再说。”思行不放心上，只觉得困意难熬，便想赶紧入睡。
　　“哦——”思童好似还有什么心事一般，但很快就挂了电话。
　　思行觉得自己精力太有限了，不能向以前那样顾及到思童的内心，很愧疚，但是又没有办法，先睡一会儿，解决自己身体的疲惫才是迫切的。
　　“小三子，醒醒起来了！快点！！”一阵声音把思行吵醒，思行迷糊地起身，但是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好似平日里的光都变成了激光一般，她的眼酸痛极致，就是睁不开，怎么也睁不开，上下眼皮像有强大的磁力吸在一起，她很困很困，脑子像揉搓的糯米团，眼睛因多次努力睁开而肿得像两只白炽灯的大灯泡死死地卡在自己的眼窝后面，但耳边的呼喊声迭起不绝，“小三子，几点了！要死啦！都发大水了，还不起来收拾收拾逃难！俺不管你，你不起来就算！！”
　　起来，要逃难，思行努力地再次起身，再次想努力地睁开眼睛，但是眼睛已经粘上了，打不开，困意堆在鼻子后与口腔后的交叉处，一张嘴，大大的哈欠便打出来了，还伴随着暖暖的泪水，她抱着书包，循着声音跟着声音去逃难，眼泪慢慢将粘在一起的眼皮泡开了，思行终于可以再睁开眼了，可不管怎么努力，睁开眼睛后眼前都是一片白色，纯白的色，一点不温柔，刺得眼睛酸痛，她不停地眨眼，试着调节下去适应外面的情况，但不管怎么眨，眼前还是一片珍珠白，什么也看不到，眼睛更是支撑不住，就在自己又要睡着的时候，思行突然看到身强力壮的老爷爷扛着一个黄色大麻袋沙包往前面跑，老奶奶一手抓着湿手巾一手托着下麻袋倾斜的角，也腿脚利索地跑，看到思行，爷爷立刻责备道：
　　“你看这小孩傻了吧，海了吧，都发大水还站这！——她奶，你再往上搓一把，——好嘞！今晚要加班加点，西头那豁口不行了，再不堵上就毁了！”
　　“小她，你赶紧往东跑，你看你妈你姐你妹跑得多快！”老奶奶帮老爷爷搓了把麻袋也迅速转头跟思行说了句，思行立刻往东头跑，可迈开腿一低头才知道，自己回到了原来的两岁左右年纪，小小的脚小小的腿，怎么跑都要落后！
　　“思行，你怎么跑这么慢！”抬头一看，是佑宁！低头再看自己，已是高中生，“你赶紧的，大水要来了！”
　　“你去哪里？！”思行突然问；
　　“我去西边看看，工程质量要把关，合格了才能挡住大水，不合格大家都遭殃！你快点往东跑！”佑宁突然变成了井石，转头便跑，然后思行使劲地眨眼睛，她的心醒了，但是眼睛仍旧处于失明般的状态；
　　“我也去！”思行刚要迈开腿，西边的天空突然烟火绚烂，太阳融化在云层中，像一块浓墨，慢慢化开，好多人蹲在那里看西边的天，但是思行却站得很远。
　　“哎，你说二十年前那场大水多吓人——”突然，再努力眨眼再睁开，母亲与父亲坐在一套极其中式古典的四和院子里的石榴树下，他们都腰背佝偻，头发苍白，面带恬静，父亲一边用面签掏耳朵，一边回忆着；
　　“家都冲走了。”母亲在怀想。
　　思行看到地面青石板落满雨滴，青石板上，倒映着自己，左右手分别牵着两个小男孩——
　　......
　　梦境跳转，眨眼间思行便过了大半生，在高接屋梁的书架上，摆满了各式书籍，此时，她本应安然享受，可心理怎么都平静不下来，觉得，心口还在跳动，残缺地跳着，可遗憾是什么，又在哪里......
　　想回到年轻时，真的想，转眼，自己在大学，像是意识可控般，她真的回到了大学，慢慢醒来，自己还在酒店，外面的天朦胧黑，这原来是梦。她想平静下来再回忆一下这个梦，但再追忆时，却又不能记起。她无法再次揣度这个梦，如此近却离去匆匆。
　　梦的折磨，大脑皮层的活跃，让思行再第二天返程时仍旧打瞌睡。一觉醒来看到一个城市；一觉醒来看到一片秋熟忙碌的田野；一觉醒来正经过一座桥；一觉起来是山；一觉起来是尽是高速的栏杆和远方的村子；一觉醒来是花木满园，凌霄擦着玻璃......
　　回去像是句号外的事，大家都安歇着。
　　可到了服务区，那个张桐先师哥突然找上思行，拿着黑笔记本，把思行拉到后面的车上，要采访思行。思行睡了大半天，被大师哥一喊，突然觉得是大清早起床般的清爽。后面的车是自由的，好多师哥师姐都跑后面了，张桐先师哥是搞食品加工的，他带了所有可口的食品联盟来——怨不得，后面的车子舒服，吃吃零食，打打小牌，自由自在。
　　“我一看你就是昨晚没睡好，早晨也没吃好吧，酒店早餐就那样，没什么特色，那么早，大家都没食欲——”张桐先这时才显示出自己的老练滑头，提了个袋子到思行面前，一件件地掏着递给思行，思行手里满满的，“小师妹，喜欢什么跟我说，都是新研发的，绝对健康，你吃点，吃点就有精神了——”
　　“你要问我什么？”思行开了个牛奶，对着嘴就喝，这个车上的人，各忙各的，打牌手机游戏睡觉看书，互不干涉，唯一相同的是每个人的身边都有许多吃的，应该把这车简称为“张桐先腐败车”；
　　“等下——”张桐先打开黑色笔记，按下笔头，认真地问思行，“你为什么创业？”
　　“想赚钱。”
　　“为什么想赚钱？”
　　“缺钱呀。”
　　“为什么缺钱？你奖学金不是挺多的？”
　　“学费生活费是自己负担，不想报贫困生。奖学金攒着，本来挺多，但赔完了。”
　　“你家里不给学费生活费？”
　　“为什么要家里给？我们家四个孩子，父亲下岗，母亲无业，现在只是开了小餐馆——”
　　“那你是北方人了，北方就是孩子多。”
　　“算是吧。”
　　“那从小生活苦吗？”
　　“不苦，——还有点奢侈，我以前在老家生活，老爷爷是军队退下来的，不差钱——”
　　“那为什么你对钱那么计较呢？”
　　“不是计较，也不是特别想花，就是手里存着，心里才安。导师不是说我这方面太死板，我就买房了。”
　　“对，老师给我们讲过。”
　　“就是。就是这个情况。”思行不想让张桐先师哥追问下去，就打结住，但张桐先师哥似乎刚是热身；
　　“你觉得得不到父母的关爱是不是你的终身遗憾？你性格的缺陷有哪些？对你的影响自己想过没有？......你觉得你的童年生活中你身上的矛盾点是什么......”
　　张桐先的提问，让思行不知怎么来解释，一句两句似乎也解释不清楚，但她又肯定的事项。
　　“很复杂。我的家族是复杂的。抽个合适的时候单独跟你说，说得明明白白的。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心里清明，做事清明，活得才会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