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的野茅》爇之

4、算命先生

　　过去，从老人对宿命的信仰上看，科学倒不是她们景仰的，他们信服的，唯有延续许久的“算命”。
　　乡下的算命先生大多都是瞎子，要就是眼睛天生看不见，要就是后天慢慢就瞎了。老一辈人看重算命先生，但又畏惧算命先生，也许，命运的线确实也在算命先生手里攥着。
　　算命先生常会走乡串村，带着个半大的男孩或者女孩当徒弟，走前面拽着他手里的打狗棍，领着他走，那打狗棍靠近徒弟这一头挂了个破锣，走出五十步远，那徒弟就仪式般地拿起棒槌不轻不重地敲一下，“哐”一声，细细尖尖又显浑厚，锣声一响，像是戏剧开场一般，乡下没见过多少有趣景致的毛孩子便三五成群地跟在算命先生的后面，看看村上哪家会问“福”“财”“寿”“康”，然后，算命先生便会停在那家的门口的大场上，主家搬来几把椅子，或者，直接坐着门口的大青石、砖头或者木墩上，主要说出要算的事儿，算命先生询问完生辰八字等便掐指算，嘴唇翕动，念念有词，却不知到底念得是什么，而那小徒弟站在瞎子的身后，则满脸神气，一身骄傲。
　　天机不可泄露，但远古的巫师却能占卜吉凶祸福。生命变化莫测，但这些人却能站在命运的长河边掬起些许片段，确实也是神奇难解的。但，天机可窥，也是要付出代价的，真正走上算命这一行的人，大都很内敛。章法纯熟的先生，不会下乡走村，会有许多人慕名前去讨教，留下喝茶钱与物，当然，拜师学艺、想做弟子的也很多，但这算命的，讲究“开慧根”，或者“开天眼”，这倒不是真的眼，而是像学习那样，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罢了。但一旦开了天眼，乡下人就又会传说，如果看了许多不该提前看到的，那老天就让你瞎，给你留着窥天的眼和一张嘴让你活命，但是这双眼珠子，是要合上的，所以，算命的才大多是瞎子。
　　其实，可能应该是翻过来的，许多眼睛残疾的人，出行不便，反而易于学习这个门路，倒与西方的鸡汤架起了桥梁：上帝关了门，同时会给你留下窗户。
　　所以，对算命先生，乡人没事求他，就离他越远越好，有事找他，也很少请进家门。前文所讲的訾家老祖与算命先生的事情，刘大倒是讲了几分，但真实发生的是什么事情呢？
　　我们讲过，乡下人对宿命的虔诚，绝不会慢待了算命先生。
　　那算命先生刚来这村，就是想找个大户人家算算命，赚个口粮钱。这訾家也不是最显眼的，但是訾家的门氏却独独好算命。这就把算命先生请到了门口，算命先生就说她命好，多子，好好养育成才，以后粮棉不愁的。那时候算命都是春夏秋好天出来，夜宿习惯了，但给门氏算完命后，那天就黑得快了，算命先生拿了钱就跟徒弟走了。这是这个算命先生第一次来这个村。
　　后来过了许多年，门氏确实生了八个孩子，也都长大成人，都取了最有福气的名字，这取名字的方法，与乡下人“取贱名阎王不带”的思路倒置了，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古有“男名不取天，女名不带仙”的避讳，但訾家取名，规格与“天”齐平。
　　后来，这些个小子不知怎么回事，越长大越叛逆般，正道儿用牛都拉不上去，你拉一下，他们还一起扭头再往后挣扎一下。后来，乡里又来了算命先生，这个算命先生还没沾到这个村就跑了，那时候訾家的八兄弟已经成了村霸，村口就天天蹲着人收过路费。
　　再后来，当訾家兄弟抢了第一个财主，他们的日子就开始了腾达，建了大院子，置备了仆从。什么人养出什么样的孩子，同理，什么样的主子也围着什么样的奴才。反而，发达后的兄弟刀口添了血后，就越发要在乡里做好人树立好的形象，又加上自己的母亲爱算命，那就更得在道德上要做得过去，但土匪装好人才最让人害怕嘞，乡里人光是听到马队马蹄声就觳觫不安。
　　恰巧又一天，村里又来个算命的，这个算命的厉害，是个瞎子，但是走大路正中间，一步都不偏，村里人还亲眼瞧见他遇到水坑还能自己叉过去，鞋子都不沾湿。他没带墨镜，两只眼睛如两个天坑，深深凹进眼窝子里，几根睫毛直直戳在下眼睑。路边的人也仔细看了，他确实没有眼珠子，因为他好多回都努力睁着眼，但眼皮拉开后，里面却是白白的珠子，像嵌着两颗扁扁的白棋子。
　　这个算命先生，一路竟也是直往村里走，那拦路收费的斜着身子在算命先生旁边阴阳怪气地笑着跟着跑，那先生待他像小雀一样，面色平静，整个村子都是知道门氏爱算命的，为了讨好那个傻老夫人，匪帮的小兄弟就争先恐后地引着路，直往大宅子里带。那门氏不知是真不知还是假不道，对几兄弟现在也不皱眉头不上火，旁人有两个说法，一是门氏被儿子关了大院，对外界是人事不知；再一个说是，那门氏是自己把自己关了大院，不愿知。甭管哪种方式，老太太都是糊涂的。
　　这算命先生穿过几进门，才到一个简朴的泥巴院落，见到这老俩口，訾老爷子脖子上缠着点染了雪花的细辫子，还穿着老书生的青布破衫，腰里打了黑布汗巾，小马凳放倒，他蹲着编鸡笼跟粪箕正得劲，那左手边是新藤条，右边都是剪断的枝头，每压一根藤条他都要咬着牙，顿一顿，或拿锤头敲一敲，然后用腿死死卡着，怕回了劲，然后再压下一格……那门氏老太太，坐在藤条编的椅子上，双腿并拢，腰身挺拔，正专心致志地理她的小布头筐。她也穿老太太的青布对襟，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后面别着发卡，她瘦瘦的，坐在訾老爷旁边，她喜欢追太阳，喜欢擦梳头油，喜欢把篦子卡在发卡的上面，只要头发松就能梳下；她的裹腿从脚心打到小腿肚上，尖尖的荷叶鞋，黑乎乎的，隆起的脚面像填了个馒头在里面，见有算命的来，老爷子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慢慢起身，像缓缓回劲的弓，他笑嘻嘻地看着算命先生，伸手作出邀请的动作，直接要邀请算命先生屋里坐，门氏也喜，起身就把腿上的筐丢椅子上，然后提了身边的凳子就迎着算命先生笑，算命先生也不知是真看不见还是假看不见，能回礼能接凳子能坐稳，等三人坐定，旁人也都退了下去，这里面也没人知道他们到底谈了什么。
　　等算命先生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宅里办事的人显好心，就把先生系在村口的那头黑骡子牵了来，然后好心留先生住一晚，算命先生倒也是没推辞，但领路的半大小孩下半午刚挨过皮鞭，一边领着先生一边小声骂骂咧咧：
　　“就这还算命，死哪乱坟滩都不知道，都是阎王披袈裟装土佛——”
　　算命先生只是微微一笑，然后说道：“小兄弟，方便带我去看看我那‘脚夫’，有时间没饮水吃粮了——”
　　“你拽着棍子跟着，我带你去！”未等先生和颜悦色说完，那小兄弟就厉声回复，把手里的棍子一顿；
　　但走不出多远，就听到后面昂昂的骡子叫声，算命先生便张嘴交集地喊：“黑子黑子，这是什么人物家你是畜生不晓得，那也别昂昂叫啊，我下褡裢给你粮食吃，给你找水喝！”
　　其实，后院子里正有一群伙计在推拉黑骡子，还有的用棍子打的，算命先生跑到前去，黑骡子直往他胳膊里钻，然后自顾伸头进了褡裢，吃了粮食，又在井旁边饮了水；
　　“你这吃饱喝足了，那，来，你刚撒泡尿在俺这后院屋子里，怎么弄出去？”又一个声音传来，算命先生一听骡子进屋撒尿，便觉纳罕，谁把骡子往屋里牵呢！
　　“哎，瞎子，发什么呆，俺这爷们的马房都带顶带门窗，你没见过吧，本想让你这畜生享个福，这下好了，刚进屋就撒尿——螺小尿不少嘞！”
　　“哈哈哈~”一群人哈哈笑起来，算命先生只觉得脸热烘烘，四处难放；
　　“对不住了，对不住了！”先生又是连连道歉，“劳烦了，劳烦了！”
　　“哼，谁说劳烦我们的！你个瞎子老骗子，还配睡个客房？！让俺们伺候你，门儿都没有——这尿，你自己擦吧！”
　　“哈哈哈！”又是一阵笑；
　　算命先生没办法，就摸着进了屋，摸到水就拽衣襟擦，然后再用手巾擦，不多会儿，天下了大雨，算命先生最后也不知所终。
　　而后来，又有算命瞎子来，这时的门氏已听不清瞧不见，反而是八兄弟爱算命，要发达，这个算命先生便教他们方法——去挖龙脉，引龙脉到自己家，这样就发达了。
　　于是，便有了浩浩荡荡的凿暗河事件，便有了一筐土一筐铜钱的传言。
　　但黄泥浆地流的水都是灿黄浑浊，像上了年纪老人眼里含着的眼泪，一滴滴，一股股，看不到吉祥，也觉察不到任何安慰，反而，是将訾家的运势刨了大窟窿，自此，这家就如泄了气的大气球，一天不如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