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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舒家有女 ...

  •   集歇了,上了板门,各店都差伙计抬着钱袋子汇总账。
      舒家的大宅院里,升起来红灯笼,将院里照得红彤彤的。账房是舒老爷做窑厂时的账房,一家都住在舒家大院里,为人峭直,不苟言笑,与舒掌柜如兄如弟。一张又高又大的八仙红桌,一把高堂椅,一把子儿乌黑的珠算,加上笔墨纸砚摆得规矩停当,便开始记账。伙计放下担子一顺溜排着,说笑着,趁着晚凉,也喝口水,与掌柜的也聊聊;
      院里,两伙计抬着秤杆,挂上铁砣,账房先生眯着眼睛,盯着秤星,那秤星像是嵌了黄金般,在黧黑的圆木撑竿上亮堂堂、明闪闪,长长短短,错落有致,像从天空抽下的一缕星河;账房先生弯着腰,倾着身体向前,手指像有思想般,一点点地前推后拨,确认再三才提笔登记。
      “茶食店,……”账房先生嘴里叽咕着,提笔前又转头看了秤星一眼,方才作罢登记,抬秤的伙计也不恼,像两个石柱般,纹丝不动;老掌柜的摇着蒲扇,在院子里散着步,一会儿站石榴树旁端详下发红丝的石榴,一会儿看晚凉的芭蕉叶上爬着的知了猴,一会儿把围着灯的小虫子扇开去……走到入账排队的长工旁,只是如邻居大爷般聊家常,这时他的老蒲扇像老父亲般地朝伙计那偏着扇着,关问家里人两句,不带任何造作,聊一圈便也笑呵呵地走开;舒老爷极简朴,他也是白布褂青布裤子黑口鞋,只是年纪大了头上多带了顶黑色西瓜壳般的黑布帽,帐房先生跟他如出一辙的穿着,但是仔细看,帐房先生后脑勺还拖着一小节灰辫子嘞,他倒也不是要回到清朝,只是年轻时留习惯了,一下子都剪干净了,反而太容易头疼发热,不如留一小节。
      “刘大呢,今宵怎么没来?”舒老爷走累了就坐院东的竹椅上,托起小紫砂壶,抿了口茶,“明天歇业,各自回家都好好忙忙田,铺里事先留的点心都分下去,家里老母孩儿吃不足的,下回就多炸些,总不能做了这行还要花钱买着吃,那于人情事理就说不过去了……”
      账房点头,招了招手边的伙计,放下抬秤的扁担,转而去抬来两大筛已经晾凉的张不果,舒老爷见还有铜钱没过秤,便起身放下紫砂壶跟蒲扇,自己拿起铁铲头,半铲子一包,多了少了,也不称,然后包起扎好,两包一提,一人两提;各店的伙计轮流领着,舒老爷在他们心里与伯父一般,就在这时,门房一路小跑来,手里还提着一款新式皮箱,多远见到舒老爷便欢快禀告:
      “老爷啊,大哥儿,大哥儿从上海回来啦,回来啦!呵呵~”
      “哦?呵呵!”舒老爷双手一拍,朝各位摆摆手,身旁的伙计便自然接过铲子,认真地包着果子,扎着果包;自己转身望向门口,门房又朝后厢报着信,一下子,夫人便携未出阁的七小姐快步出了来,七小姐浑身穿得素如白百合,是灯下月下最美的香,她脚下如踩水荷叶,轻盈欢快地拉着母亲奔向前厅。
      “大,我回来了!”舒季亭虽是新式西装,新式思想,新式短发,英俊潇洒,但离舒老爷三米远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二话不说磕起头来;远离家乡的游子,心中的孝与牵念一时涌上心头,竟然季亭这堂堂男子汉都眼角含泪,心里翻腾。乡下的祖宗、祖宅、祖坟、父母家人,才是他膝盖最软的骨头;他深知城市的出现,楼房的建拆,已注定,一踏入城市便开始半生半生的流浪,无法扎根。
      老父一见,内心既喜又疼,忙要向前搀扶,季亭复又看到母亲与七妹笑盈盈赶奔来,便有挪了膝盖,朝母亲也是一拜不抬头,“妈,家里都好吧,您身体都好吧,儿子回来啦!”
      “哎呀,这是作什么,我儿快快起来说话!”夫人与小妹赶紧搀扶季亭,七妹不知道大哥怎么随意行这么大的礼,她知道大哥在外面大世界,是人上人,是顶厉害的,是最进步的,怎么那么长时间没见,现在反而比以前还守旧呢!
      “大哥,你在外都是新思潮,回家来便也想着入乡随俗了?你既入乡随俗,何不换上跟大一样的白布褂青裤方口布鞋嘞!”舒小妹拽起哥哥,拉着大哥的臂膀,当着爹妈的面,便是一阵灵魂拷问;
      “大、妈,你看小妹,生得这样不饶人,要是个男儿,就一定是我们舒家的砥柱中流!”季亭不仅不恼,反而用手宠溺无限地点着相差近十五岁的小妹的脑门,朝着父母夸赞着,然后又低头对双眼明亮而又机智聪慧的小妹道,“大哥要不是因为你怎能半夜不眠往家跑,听到你要嫁人,季植、季兰、季蹊、季成个个都写信拍电报打电话然我回来主持公道,咱们兄妹七人,就四妹跟你是女孩儿,四妹嫁了老实人家倒也罢了……”
      “二哥三哥五哥六哥都干公事、领公差,怎么还有空替我操心,季成也是小孩子,还摆起臭架子管我了?!那訾家,我怎么晓得可嫁可不嫁,大、妈应承的婚事,我能作什么想法呢!”小妹拽着大哥的胳膊,与二老离了有半里路远一般,说着悄声的话,“对了哥,你当真是上海的警察局长,在上海管许多人吗?连外国人一起管?”
      “这话不要出去乱说,无非都是做个差,养活家小,这话跟你讲就太早了,比起来,还是乡下纯净些,”季亭走不远又瞥见家里几十年不变的入账称钱,心里很是感叹,也只有在这样的古道远村,还用铜钱,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但从时局来看,心里又会生出许多担忧,便深叹一口气,“现在黑白红绿闹得不可开交,一方一个阵营,各有想法,我们只管把分内的事情做好,其余的走一步算一步吧。”季亭见多而谨慎,他担忧家里,便小声止住小妹问这问那;
      “这回来家能停几宿?季植跟季成,与你书信电话多不?季兰、季蹊写信回来说想当老师,要出国,你当大哥怎么看?”舒老爷与夫人在屋内坐下,一家人尽情聊天,寸心相照才亲呐;
      “大、妈,我跟上头请了公假,看看小妹说怎样人家……停个四五天就要走了。”季亭坐下,给父亲斟茶,察着父亲的颜面,见父略沉思,便又接着说,“季植、季成住的离我不远,他们办事认真公正,人缘口碑好,历练两年,就能单独管个片区;另外,要有好人家女儿,替他们定下来,我们老实本分的人家,在上海虽有些名头,但花花绿绿的开放姑娘,到底不适合;季兰与季蹊想出国去,只要考得上,也不需多少费用,他俩自小争气,我也找人给他们联络住家,衣食可以边学习边工作解决,不够我们弟兄三个还可以贴补些……”
      “去国外,听说又坐船又转飞机的,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回来可还方便?”夫人一听要远走,还又那个最小的儿子,“外国打过我们,用枪用炮,我儿到他们土地,他们能允我儿住好吃饱、学好再安全回来吗?”
      “哎呀,你这是作什么!我们生的好孩儿,个个有出息,你该高兴才是!他们个个大了,你留他们再做你这小生意,还能卖出个大功名来?!你放他们飞,他们就是鹰;你老拘着他们,他们不就是井底之蛙了嘛!”舒老爷内心舍不得,但为人处世一辈子,对旁人,自己尚且不拘着,那刘大想说书就说书,到自己儿子不该是更宽泛些嘛,“那洋人抢咱国家,咱还不兴私闷闷下劲超过他们?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嘛,季亭,家账房铜钱,都依你之前说的,换成白银金条,回头给我带给他们,跟他们讲,想干事情才不是什么局促害羞的事情,干不出花样,吃不了苦头才最让人笑话!”季亭听罢连连点头,心下也松了口气;
      小妹趴在母亲肩膀上,看着男子们的闯荡与自由,他们都有翅膀,都能飞,是鹰呢!自己是什么呢?
      “大,大哥上次回来都跟你说了,男女都平等了,那三哥五哥都能出去学习,我为什么不能去?三哥写信跟我说现在还有许多个女学生女诗人,他们跟男学生一起还出国学习,还能自由选对象……我也想出去,你们怎么不带上我?!”小妹大眼一翻,嘴一撅,起身走到大哥身边,抱着大哥的胳膊靠着大哥;
      “你们可是都要走啊!”夫人眼泪一下子决堤,悲从心来,“亏得季君早嫁了——”
      舒老爷一看夫人又止不住悲,便也心下感叹,哎,浪都是往岸上打,一头高过一头。
      “小妹,你是去不了了,”季亭拉着妹妹的手,给她理着两条又细又长又黑又亮的辫子,感叹着打趣妹妹,“这去西方,你先得会认字写字,还要学洋文,小时我们教你,你偷懒不学,满嘴歪道理,耍皮,现在想学都来不及喽!”
      “跟着三哥五哥不就行了!”小妹不服;
      “你三哥五哥在国外,自己都不一定料理好自己,哪有功夫顾上你?”大哥也心疼,也后悔,四妹懂事,早嫁了,五哥个个打小就宠着小妹,生怕她多看眼景眼睛就不亮了,“大、妈,要不我把小妹带到上海,让她嫂嫂照顾,再寻个好人家?”
      “罢了。”舒老爷摆摆手,夫人看着,从夫从子,“季植季成尚不喜花花女,你季春妹去上海就愿意说给绿绿男?这訾家,上面是不甚好,但也不是个个不好,这亲是你四妹做的媒,那安六爷家,是韬光养晦人家,经历过生死大世面,人家处事也知伸缩纳福,那些个嘴头响马故事,大都是民间演绎,他家虽看着活得呆,但机巧人才看得出门道,六爷与我,没面子上交情,但我们远见过,这人是我们这乡下隐藏的大儒啊,他懂得用收来存,他的儿孙必有福。再者,他家就一独子,敦厚可爱,你小妹这脾气,耐不得太世故的人,也不用担心妯娌不合,这就省去许多个麻烦。那孩子叫訾時进,从小就先生授学,不是个混吃哥儿,他家良田不少,几百亩,还有渔场、榨油坊,有不少长工,也是极殷实人家……你四妹也是各方了解的。”
      “大,我怎么听季植他们说,那時进生得面白体瘦,像有痨病呢?”季亭小声询问,生怕破了舒老爷的兴致;
      “大跟妈是想我嫁得近,病秧子也嫁喽!四姐也是,竟要把我牺牲了,单给她作伴!”小妹一听这话,便真生气,“嫁人是要找好人好日子,我不要嫁,我要轻易嫁了,你们个个称心如意,就我苦恼,这生意不划算!”
      “哈哈哈~”小妹有小算盘,惹得大家又佩服又嬉笑!
      “你们说,女孩子家嫁人图个什么呢?”小妹边思索边发问;
      “小妹,你想图什么?”
      “家留给我管,他须像大哥一样做事才行!”
      “哪家没公婆,容你这大口气!”老夫人嗔怒着责小妹一句;
      “我要比妈还勤奋,大就是妈帮助才有这大生意,大最宠女孩,我虽大字不识,但是大教我许多道理,我到人家,一定让他家一天好过一天!”
      “哈哈哈!”
      “呸呸!”夫人拉着小妹,轻拍她的嘴;
      “我小妹,竟像是见了大世面、留了洋的女学生!”
      “大、妈、哥,你们得让我见那病小子一下,要不不嫁!”
      “要死的丫头,说说就上房揭瓦!她大,你不抽她?你说——”
      “你自己生的好女儿,厉害精,平时只教我宠着,没教我动手啊,我才不打我闺女,季亭都说新社会了,女也能挑男,我家季春就有本事挑人!”舒老爷为了爱女儿,闷头一脚便跨进新社会;
      “那就由小妹吧,过日子还是讲投情意,她过不好,咱们都不舒服。”这句话说到老两口心里,季亭也顺着妹的想法,他虽在外,却时有拘束,竟不如妹来得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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