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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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一，颍都的街巷人潮汹涌。赶庙会的、赶集市的、杂耍的、唱戏的，都趁着这艳阳高照的好日子出来活动。正月的最后几天阴雨不断，耽误了他们许久，于是他们的吆喝声更为卖力，人人都充满干劲。
赵大娘拉着青儿往南市坊崔相国街走，一边赶路一边絮絮叨叨，说近来大小姐送回厨房的小菜都没怎么动，她不知顾大小姐喜欢吃什么，所以特地请青儿给她出主意。
“小姐只是心情烦闷，没什么大事。”青儿笑道，一边警惕地扫视四周。赵大娘是个热心肠的女人，矮矮瘦瘦、看起来很精干，十足十的老实心肠。青儿本不愿出门，却拗不过她再三请求，只得陪她跑一趟。
“心情烦闷也不能不吃东西啊！”赵大娘说，“别看小姐现在年轻、能折腾，将来老了，有的是罪受呢……哎，她喜欢吃萝卜吗？”
青儿摇头。
赵大娘抿了抿薄薄的嘴唇，放下了拣选的手，抬头四顾：“那边还有几家鱼铺，小姐总能吃鱼吧？”
“还行。”
赵大娘兴冲冲地走到摊前，青儿忽然想起什么，拉住她：“大娘，我们现在买鱼，等逛完菜市就不新鲜了，等会儿再来吧。”
“别担心，鱼店老板我认识！买了就在这缸里存着，等逛完了再来取。”
只见赵大娘笑呵呵地走上去，同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攀谈起来，来回拎着鱼，看了又看。
“姑娘，咱煲个鱼汤吧！”赵大娘回头嚷道。
“好。”青儿笑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穿过人潮。
忽然，一丝阴冷的不祥之气从后面传来。未及转身，一柄坚硬的刀鞘便抵住了她的腰。青儿微微偏头，余光里，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正站在她身后，里层的锁子甲发出一阵细簌的金属声。
叶辉。
青儿叹息。纵使躲躲藏藏，该来的总会来的。
“跟我走。”叶辉说。
青儿偏了偏脑袋，侧身，小心地穿过人潮，离叶辉而去。叶辉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和赵大娘交代些什么。青儿很快走了回来，装作与他擦肩而过的样子，像是两个不认识的路人。
“你就这么怕被人发现吗？”叶辉问。
“去哪儿？”青儿并不理睬他，继续逆着人潮往北走。叶辉暗自抓住她的手腕，两人闪进一条小巷，消失在集市街头。
“看见中间那户人家了吗？”叶辉站在屋脊上，不经意朝下指了指。青儿不明白他的用意，沉默着。
“这里表面上是倒弄蜜饯的作坊，实际却是羌人逆贼秘会的据点。”叶辉把剑解开，扔给青儿。“证明给我看，你不是他们的同谋。”
“怎么证明？”
“里面绑了两个囚徒，只要砍掉一颗人头，提着它出来见我，我就相信你。”
青儿的双腿微微颤抖，她飞下屋檐，掌心冒着冷汗。叶辉跟在她身后，脚步很轻。青儿捅开虚掩的屋门，满地皆是凌乱的踩踏痕迹。甜枣和糖浆一滩滩地聚集在地面上，走起路来黏乎乎的。
确如叶辉所言。两个中年男人背靠背，绑在一根廊下的木柱上。他们穿着囚徒的衣服，头发凌乱；浑身皮开肉绽，早已昏厥，像是刚刚受过刑、从牢里转移出来的样子。叶辉从木桶里盛了一瓢水，猛地把他们浇醒。几滴水珠沾上青儿的衣衫，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给个……痛快……”个子稍高的囚徒咬牙切齿地说。他恶狠狠地盯着叶辉，又渐渐把目光聚焦到青儿身上。
“你……是羌人？”他有些诧异。
青儿怔怔地看着他。
高个子囚徒忽然挣扎起来，朝青儿猛地吐了一口涎水，大骂：“好哇！你竟然背弃族人，甘做晋人的走狗！养不熟的白眼狼！贱女——”
叶辉冲出，一个箭步将青儿推到身后，狠狠地用剑鞘削了他一记耳光。高个子囚徒顿时昏了过去。另一个黑皮肤的囚徒沉默地打量着青儿，试图弄明白眼前的一切。
“你有什么话要说？”叶辉盯着他。
黑皮肤的囚徒沉思良久，忽然笑了一下，好似看穿了什么。他抬头，满脸阴沉：“我们羌人从来不会拉女人出来垫背。你们大晋男人脊梁就这么软？连脸都不要了吗？”
他盯着青儿的脸，又道：“姑娘，记住我现在的话。我们羌族的男男女女都是有血性的，哪怕只剩最后一个族人，我们也一定不放过他们！他们都是卑鄙的毒虫、阴险的小人……记住我的话，别忘记你是谁，别忘记你的族人、父母兄弟是怎么死的……”
“你还不动手吗？”叶辉转向青儿，神色阴郁。
黑皮肤的囚徒突然笑了一下，用羌人古老的语言断断续续哼起一首歌。曲调最初很是随意，渐渐唱得婉转伤感。青儿的心被猛然锤了一下。
——马儿成群，风卷云散；我随水草飘荡，奔赴天涯……
这是一首羌人间流传极广的民歌。储颜青在幼时，常听父亲为她哼鸣。
——黑水漫漫，群山茫茫，柔弱的姑娘啊，永失吾乡……
“羌人总是多灾多难哪。上天不护佑我们，好像只要在一片地方安定下来，很快就会有另一个部族将我们赶走……不，赶走已经算好的了，他们会将我们的男人屠尽，把女人收为己有……”父亲的话在储颜青耳边回荡。
鲜血灌溉着世代累积的仇恨。因为不曾安定，所以羌人不懂得放下刀剑。在仇人的夹缝中，他们日益偏激。越是抱作一团用力取暖，越是无法驱散心中的寒冷。
她蓦然闭上眼睛，把剑扔在地上。
“我做不到，听凭处置。”她努力压抑心头不平。
叶辉打了一个响指，忽有六七名禁卫军自房顶窜出。他们朝叶辉抱拳示意，麻利地解开绳索，拖着两名囚犯出门。
院子里只剩下叶辉和储颜青两人。叶辉捡起地上的长剑，别在腰间。他忽然伸手，慢慢扣住青儿的脖子，将她推到柱子旁。他的动作很轻柔，只是虚虚地搭上去，力道根本不足以在她的皮肤上留下痕迹。但青儿依然感觉到了他身上前所未有的压制力。
“方才他唱的是什么？”叶辉问。
“羌人的民歌，讲我们的族人是如何迁徙流浪的。”
“你为什么来颍都？”
“顾流云是我的主人，我没有选择。”
“为什么不动手？”
“我没有杀过人，以后也不会。”
“你父母都死在晋人手里，难道你不想报仇吗？”
“他们死于人心的成见，死于一群只知猜忌‘非我族类’、不懂‘人同此心’的暴民手中。我永远忘不掉那些村民提着斧子冲进我家的时候……看见那样的人，我只觉得恶心。比起报仇，我更不希望自己活成那种模样，白白糟蹋了这条命。”
叶辉没来由地笑了一下：“你的命没那么高贵。”
“至少对我来说，很重要。”储颜青盯着叶辉的眼睛。
她的眼眸里有某种漂浮起来的神气，叶辉不由自主地想道。眼前的这个羌族女子生得很美，冰冷却温润的美。
叶辉的私心忽如惊涛拍岸，一浪一浪地涌上来。
今日布置这一出，不过是想试探她与这些暴徒是否认识。
储颜青是清白的，何况他也没有查到他们背后实质的关联。这样就足够了，他没有理由继续盯着她了……
可是，这样就足够了吗？
自见她的第一眼起，他的视线便无法从她身上离开。他承认储颜青好像有一股魔力，令他感到极大的震动。仿佛在无数的梦里，他曾幻想过一张完美无缺的脸，幻想过一个性格刚烈、身段窈窕的女子，与他枕边情话、床笫缠绵……突然间，这个梦醒了，储颜青站在他面前，所有的空白都鲜活起来。
他曾见过很多女子：前朝后宫，酒肆青楼……但他不得不承认，储颜青的相貌是最为出众的。何况，她还会武功。对于一个男子，他见惯了故作骄矜的名门闺秀和胆怯羞涩的小家碧玉，这样一件新鲜事物的诱惑力是不言而喻的。她的身上融合了卑微与骄傲，顺从与叛逆，柔情与冷淡，凡是他梦想过的所有品质，都能在她这里找到影子。
叶辉并不懂得什么是爱和付出，他只觉得自己需要这样一个女人——就像禁卫军的老人所说，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很多事他并不会仔细思考，只凭感觉前进，就像他不明白为什么储颜青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如同他弄不清楚她是以怎样诡异的方式挑动着他心灵和身体的欲望。
他无端地感到一阵战栗。
“嫁给我。”
叶辉撤手，凝视着储颜青的脸庞，像是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中：“我会帮你抹掉羌族的身份。从此，你不再是伺候别人的侍女，也不是陪嫁，而是储颜青。你可以堂堂正正地活在大晋的土地上，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青儿怔在原地。
男子的表白于她而言是陌生的，令她不得不怀有敌意而警惕起来。况且叶辉的眼神是那样充满野心、势在必得，这使她感到厌恶。
“谢谢叶大人的好意。”储颜青小心翼翼地不去触怒他，“但请恕我不能接受。”
“如果你是在担心你的身份，我可以……”
“不是。”储颜青打断叶辉，“顾妤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她而去。”
储颜青看得出来，叶辉对她的渴望并不能立即消除，要让他退步无疑也是困难的，激怒他更是下策。她忌惮眼前的这个人，唯一的办法是拖延。
“若顾妤顺利地成了婚，你是不是就会跟我？”
储颜青迟疑片刻，缓缓地说：“我不知道。”
“你不是很看重你的性命吗？难道跟着顾妤嫁入陈家，做一个陪房丫头，你就能满足吗？”
储颜青原想说“是”，话到嘴边，却卡在喉头。她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没有为自己的未来考虑过。而这偏偏是一件极要紧的大事。
“别老是为别人拼命，有时候也要替自己想想。”叶辉后退一步，“等你考虑清楚了，我会再来找你的。”
叶辉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大步流星地远去。院落里静悄悄的，远处街坊的喧闹化作低沉的嗡嗡声，愈加清晰起来。
这个人就像一团不祥的黑云，笼罩在四周，阴魂不散。唯一的好消息是，他对顾妤并没有什么企图，也不会对她的性命造成威胁。
至于储颜青自己……能拖一时是一时吧。她后怕地摸了摸脖子，心跳如擂鼓，难以平静。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