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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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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两个人走出一里左右后,下个不停的雪是彻底的停了,放晴的天空彤云尽散,阳光灿然,映得雪地耀眼生花。朔风凛冽,在雪面上卷起一道又一道的银色雪雾,呼啸着扫荡过眼前一切。陡崖深堑,被雪填得一概而平,不知有多少凶险隐在下面择人欲噬。
两个人在雪地里跋涉着,虞啸卿不可能知道,几年以后,他还会带着手下的士兵像这样般在雪地里跋涉,只不过那时他们不是再被人追赶,而是在追赶别人。
追赶一群身穿灰土布军装,头顶上有着红五星八角帽的军队。尽管那时日军已经吞下东北直逼平津……他们这支与日军血战的队伍仍然在血战,只是换了对手。
世事难料。
张立宪失血过多,被雪光射在眼睛里,只觉得阵阵昏黑。
“别睁眼。”知道这是典型的雪盲症状,虞啸卿伸手把他头上的帽子压得更低,俯身背起张立宪。
“连长,”闭着眼睛的张立宪勉强一笑,在寒风里失血过多的脸显得苍白憔悴,“我们还能回去么?”
“能。”不想把体力浪费在对话上,虞啸卿用一个字简单的回答完就不再开口。
张立宪把脸靠上他肩膀,只觉得浑身发冷,让人昏昏欲睡。
太阳挂在山边,飞快的向着地平线下坠去,夜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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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至。
长城脚下的枪炮声,煮沸沉沉夜色。
像是地底潜行的烈火岩浆,在长久的压抑沉默后,喷涌而出,轰然引爆,响彻长城一线。漫空飞舞的子弹,扯出道道通红的弹幕,像无数双手将沉重凝滞的夜幕狠狠撕开,炮弹爆炸的火光映亮了每个人的眉眼,映亮古老的城墙上新旧斑驳的风刀霜痕。
明灭交替。
恍忽间,竟让人有一种错觉,这条古老且伤痕累累的巨龙,正从沉睡里挣扎而醒,艰难的昂首振鳞,想推开压覆在身上的无数土石,再次飞天而起。
整条战线上中国军人们期待已久的反攻,就此拉开序幕。
史参谋把团长特意安排在身边的警卫员一把推开,回手抓过枪:“三排火力掩护,一排二排,跟我上!”一语未落,人跳出战壕压着腰冒着弹雨直冲到十多步开外,方才伏在一处小小洼地上,手里的枪抵肩,瞄准,击发一气呵成,对面阵地上刚刚竖起来的掷弹筒边的鬼子应声而倒。
史参谋黄埔出身,平日里文质彬彬的像个大学生似的,团里还没有多少人见过他在战场上的样子,这时身先士卒,不说战术动作,光是这份血勇已经让全连上下另眼盯看。
“日他小鬼子!”怒吼声在夜色里带着火光般的爆发,夜前刚刚加强在连里的四挺机枪,枪口吐出长长的火舌,打出四道交错的火鞭,除了被留下火力掩护的三排士兵外,所有的人,甚至包括了背着医药箱的卫生兵,奋不顾身的迎着对面阵地在炮击过后渐渐苏醒过来的火力,直冲而上。
“好!一连打进去了!”这次反攻,团长也下到了一线,看到一连撕破对面日军的防线直向纵深插入,团长兴奋的从坐着的弹药箱上直跳起来。“一营马上压上去,把口子给我撕开!二营三营,按原计划给我抄过去,老子这回要把对面那伙鬼子包圆了帐!”
更让他兴奋的是,开战已经有一会儿了,如果是往常,日军的大炮早就呼啸起来,但这次却出奇的安静,偶尔才有一发炮弹有气无力的砸过来,与平时那种不要钱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个虞啸卿,硬是了得!”团长眉开眼笑。
这场反攻从日落开始,凌晨时分,在最后一处分割包围的日军被歼灭后,最终落下帏幕。
一阵阵或黑或灰的硝烟,还在战场上飘摇着,像是不肯轻易散去。初升的太阳挂在一座高高的烽火台上,朔风乍起,呼啸着掠过每一个还活着的生灵的耳畔。
倒塌的战壕,凝固的血洼,扭打在一起的尸体,破碎的枪枝,一面被火烧残了半边的日之丸旗,白底半焦,红日浸血,缠裹在一柄折断的枪身上,在风里被吹得不停掀动。
史参谋躺在担架上,腿上的绷带已经被血浸透,看到团长大步走过来,挣扎着直起上半身敬礼。
一手把他的手给按下去,团长最近来一直皱着的眉终于舒展开,握着他的肩头一阵摇晃:“你那个学弟,虞啸卿!硬是了得!要是没有他,这场反攻还不知道打成什么样!有胆有识!了得!”
史参谋也想笑,但被团长那一阵摇晃给碰到了伤口,笑到一半就变成吸气。谁都知道,这位团长可是正经八经的马匪出身,这位主儿也从来没掩饰过,从军快七年了,依然大碗喝酒劲情骂娘,手掌上的枪茧厚得针扎不透,手劲自然也是大,有人信誓旦旦的说曾见过他只手拽停一匹惊马,一巴掌打在马背上把那牲口按得直跪到地上去。
像是反应过来自己的粗鲁,不过这并不影响团长的好心情,哈哈大笑着一把掀开史参谋腿上搭着的半截军毯:“伤哪儿了?我看看。”
“让子弹咬了口,没事。”史参谋心知不妙,急忙去挡。
“咝~~”团长一看伤的地方,嘴里就吸了口气,“狗日的小鬼子也太他妈毒了!怎么朝这个地方打,啊?!你可还没娶媳妇呢!”
一语既出,两个抬担架的兵立刻别开脸去深深吸气,史参谋沾尘染血的白皙的脸上,顿时通红一片。
“我摸摸,哎!你躲什么!伤!小心伤!卫生兵!”团长直身子大喊着,史参谋飞快的挥手,想让两个士兵把自己抬走,抬得离团长越远越好。
团长坐到他旁边,低声说了一句。“刚才友军那边传来消息,海正冲带着一队人,在他们那儿了。”
“多少人。”史参谋问。
“去了五十七个,回来二十一个。”团长面无表情。“没有虞啸卿,海正冲说他坚持留下断后了。你们黄埔生,都这样?”
史参谋看着从面前抬过去的一列牺牲者的遗体,“冲锋在前,撤退在后。”过了片刻,他才开口,“黄埔生这么做,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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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啸卿与张立宪还在山里。
雪掩下有一间简陋的棚屋,树栅编成的墙壁糊上黄泥,棚顶是用手臂粗细的树枝粗粗架起再压覆茅草,大概是哪个猎户在夏秋之时进山狩猎时暂住的小屋。
虞啸卿轻手轻脚的放下半昏迷的张立宪,回身把摇摇欲坠的木门倚好。
不知是第几次把酒小心的灌进张立宪嘴里,虞啸卿放下已经空荡荡的水壶,俯低身担忧的看着昏昏欲睡的张立宪,两人的脸近的几乎贴在一起。
冷银的月光里,疏长的睫毛颤了颤,在他的注视里缓缓睁开。虞啸卿如释重负,方才发觉原来自己是一直屏着呼吸。
“连长……”嘴里满是辛辣的酒味,张立宪开口,声音嘶哑,头脑微微昏沉。
也许是酒精多少麻痹了痛觉,肩头伤口已经疼得没那么厉害,张立宪试着想动动,但立刻被虞啸卿止住。
虞啸卿笑了,一整壶的东北烧刀子,一少半用来给张立宪的伤口消毒,另一半,几乎都进了他的肚子。“挺能喝的。”他晃晃酒壶,示意。“可比我强。”
在此之前张立宪其实从来没有喝过酒,但从此之后他发现自己就莫名其妙的竟变得海量无比,几乎是千杯不醉。
“哥,你起|点高。”何书光在知道原委后,说了这么一句,同时还佩服的伸出大拇指,让张立宪哭笑不得。
“这是哪儿?”张立宪问道。
“窝棚。”虞啸卿从墙角抓着被风卷进来的积雪,塞进空荡荡的水壶里,再次贴身揣好。“先过了这一夜,天亮再走。”
雪夜奇寒,狂风呼啸,摇撼着四壁与屋顶,似乎要把这座小小的棚屋连根拨起一般。
“生堆火吧,连长。”张立宪舔舔唇,开始留恋刚刚那口酒的滋味,大量的失血后不仅口干舌燥,还冷得厉害。
“棚子四面透风,火光透出去不是给鬼子指路么。”虞啸卿摇头。
“这东北可真比老家冷多了。”棚顶有的地方茅草已经被刮走,星月清淡的光辉从破漏处点滴筛落,张立宪看着自己说话间吐出的白气在微弱的星光里升腾消逝,眼皮不由自主的往一起合拢。
不能睡,残存的意识告诉他,张立宪晃了晃头,浓重的睡意仍自不肯散去。有些气愤的掐了掌心一把,冻得麻木的双手已经完全没了感觉。
“真冷。”他喃喃的说,本能的往虞啸卿那边靠了过去。
“立宪,别睡。”虞啸卿的声音把张立宪从昏昏欲睡中扯了回来。衣物的悉嗦声里,不停发抖的身体被拥进温暖的怀抱,冻得失知觉的脸颊贴着胸膛,耳朵里听得到隐隐的心跳声,张立宪猛的睁开眼睛。
“连长!”
“撑着点。”虞啸卿怀抱着,把他露出来的脸埋了半边在衣领里,“别忘了,这次你擅违军令,回去得给我领罚。”
风里偶尔会送来一声隐隐约约的狼嚎,积满雪的树枝不时被大风刮断,发出咔吧咔吧的裂响。破旧的棚屋中,虞啸卿把不停发抖的张立宪揽在怀里,不能生火,两个人就那么相偎着取暖。可能是怕受伤的张立宪昏睡过去,虞啸卿一反常态的不停的在挑起话题。
张立宪明白他的用意,也听老兵说过,这个时候要是睡着了就再也别想醒过来。于是尽管眼皮上像挂了两手榴弹似的不停向下坠着,嘴里还是有一句没一句的应和,回答。
从小,到大。
聊到家乡自然就说起小时候,张立宪断断续续的讲着自己小时候下河摸鱼,扯散了邻居三叔公布的虾钓,裤子被水冲跑了只能等天黑了围着草帘子回家,结果在家门口被对街的茶花看到,一整个夏天他都绕着茶花家住的那条街走,现在想起来,脸上还是烫的。
虞啸卿不由就笑,想像着半大的小张立宪惊慌失措满脸通红的样子,越发笑不可抑。张立宪立马就后悔说这些,扭头问起虞啸卿来。
虞啸卿说他有个弟弟叫慎卿,跟你差不多大的年纪,倒也干过类似的事情,只不过你是下河,他是上树。
小胖子一个,卡在树上愣是下不来,又不好意思喊人,最后眼看着就到了饭晌,再下不来恐怕得饿上一天,胖小子就横下一条心往下出溜,后背的衣服磨得活像渔网自己还不知道,光着半个屁股跑进饭厅里。被母亲一顿好骂,父亲笑得几乎拿不住筷子。
张立宪问连长你呢?
我?光顾着吃了。虞啸卿毫不讳言,那天中午桌子上有特意做的桂花酥糖,平时家里管得严不让小孩子多吃,那天得着了机会,不光吃得盘干碗净,还揣了一衣兜。
张立宪笑得直抽气。
结果晚上牙疼,吓得连夜抱去看大夫,穿衣服时糖早化了,粘了大人一手,还差点挨打。虞啸卿继续说。
后来呢?张立宪追问。
后来?后来在湖南师范读了一年书,虞啸卿摇头,再后来就打仗了,父亲受邀出山再次带兵了,慎卿去读了新式学堂住在外面,我在家里陪着母亲。有一年闹了蝗灾,附近一伙流寇伙同了山上的土匪要来抢镇子……然后就打了一场。
张立宪知道接下来的,就是虞啸卿那场被传得几近其神的战绩,十七岁时率领乡勇大败三倍于己的流寇,大获全胜。
虞啸卿却停在这里,不再往下说。
张立宪不解的扭头看他。
少年一双眼睛在微弱的星光里沉沉的亮着,虞啸卿自嘲的一笑。
什么三倍于己的流寇,不过是一些活不下去梃而走险的乌合之众罢了;什么大获全胜……
我带着三百乡勇去,活着回镇子的,不到一半。虞啸卿搂住张立宪的手臂微微用力,闭着眼睛淡淡的说。全镇子都是哭声,满眼的白,第二天出殡,漫天纸钱。
再然后,父亲知道了,就派人来接我,不上学,从军。其实镇子里我也呆不下去,出门就看到家家户户糊的白纸,挂得招魂幡……
那仗,打得没意思。虞啸卿最后说。
一片沉默里,虞啸卿慢慢闭上眼睛,其实自从离开家以后,他已经很少想起那场战事。那些流寇,不过是虚张声势的想让镇子里出钱出粮,虚类一番也就散了……以往他们也是这样。
但偏偏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不听劝阻的聚了三百乡勇……
血流成河……虞啸卿攥紧拳头,感觉自己似乎又闻到那浓烈的血腥气,掌心潮腻腻的,像是那天本来洗干净的血,又沾上来,搓也搓不掉。隔着手套的棉纱,也腥得刺鼻,红得钻心。
张立宪没有出声,他发现自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摸索着伸出手,把虞啸卿攥得死紧的拳头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掰开,把自己的手放进去,握紧,不放开。
虞啸卿反握住他的手,笼到衣襟下暖着:“不提了,比起来还是先看眼前。” 水壶里的雪已经让体温融化,他拧开盖子递到张立宪嘴边,“等天亮了回去,再一起杀鬼子。”
“嗯。”张立宪重重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