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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2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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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立宪在接到入学通知书的时候有种冲动,他想撕了它。
通知书是史参谋给他的,虞啸卿的伤势不轻,还出现了感染的症状,在那天夜里就已经转去了城里的医院。等张立宪踏进病房时,看到的只有空荡荡的床铺。
几天后,史参谋把通知书给他的同时还转述了虞啸卿的一句话,珍惜机会。
最后他还是没撕,隔天,张立宪在离开驻地的那辆颠簸不停的车上,抱着膝盖蜷在坐位上沉默了一路。
车子从城里经过,张立宪在入城时就猛的探过去问司机路不路过医院,司机并不是他们团里的人,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张立宪的表情后,答应从医院那边绕一下。
下车是不可能的,时间有限,火车不等人。
张立宪在车上冲着白色的医院墙壁大喊着:营长!我走了!!!
时近傍晚,街道上行人寥落,昏黄的夕照下,张立宪站在颠簸起伏的车座上,努力的向医院内眺望着。他不知道自己的喊声能不能传到虞啸卿的耳边去,他觉得已经竭尽全力的用最大的音量在喊着,但是为什么听在耳朵里,却是那么微弱?
车轮压上路面坑洼,车身摇晃起来,张立宪面朝车尾看着医院白色的墙壁一点点消失在暮色里,心里觉得好像空掉了一大块似的难过,又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般胀得发疼。司机是位四十多岁的老兵,悲欢离合起起落落早见惯不惊,张立宪的种种举动在他眼里只不过是寻常,只管哼着歌一路向前开去。
听到喊声时,虞啸卿正看着病房外的天色,心想也在想着张立宪应该上路了吧?
习惯性的往床头看了一眼,那是张立宪常坐的地方,没人。空荡荡的病房里听到街道上传来的声音,更显得空寂。
史参谋问过他,为什么送张立宪上军校,甚至不惜欠下人情,也要到手一个推荐名额?这可不像你。
虞啸卿沉默了片刻,有些话他不知道是说好还是说好。这是场内战,外敌还虎视眈眈着。他们这些军人却是在打内战血流成河。受伤的那一刻他想了很多,在看到张立宪疯了般的冲过来时,他已经决定把人送走。不只是张立宪,余治与李冰,如果可能的话……
剿共,总是剿的。一个国家里不可能允许出现苏维埃国中之国,但是中日之间迟早一战,在下一场战争开战前,他虞啸卿希望张立宪别把性命送在这场内战里。
只是张立宪估计是不会理解这份心思的。
史参谋多少也能猜到虞啸卿的念头,他没有追问下去,两个人一躺一坐,俱都无话。
医院墙外,车声人声渐远渐消。
南京是个有魅力的城市,六朝形胜,金粉旧都。只是张立宪感觉不到。至少在入学后的那几个月里,他没那份心情。
入学之后与师长同学有过几次交流,让他明白自己这份通知书的得来不易,以及史参谋的转达的那句珍惜机会里包容着多少的言外之意。但比起在军校里学习,他还是更想选择跟在虞啸卿身边,哪怕那样随时有可能死在战场上。
可是,是他先不要他的。张立宪一直在想,但也一直想不透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虞啸卿没有写过信,倒是余治在他入学三个月后写来一封,信里说他也不在团里了,他父亲动用了人际关系,把他调到后方干勤务。营长已经了出院了,李冰说恢复的很好,没问题。
张立宪想回信,但信被退了回来,查无此人,可能是随大部队调动转移了。
整整一年,他与虞啸卿之间没有任何联系。每次想写信的时候都会莫名的停下笔,不知道是话太多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已经无话可说。
是你先不要我的,每当这时张立宪就会揉了摊开的信纸,一言不发的投身进训练场或是课本里,拼尽全身所有精力,直到重汗透衣或是眼睛盯不住书页为止。有时累到极限,他会一动不动的仰面躺在操场上一条训练用战壕里,闭上眼睛,让泥土的味道把他带入战场上的记忆。一年多的时光就这么过去,每天都会被一节又一节的课程塞得满当当。在忙碌中忘记什么或是假装忘记什么,并不困难。
1936年,他入学的第二年,课程里多了各种专业性更强的军事课,战术学、兵器学、地形学与通讯学,各种各样以往一知半解甚至是完全不懂的内容一股脑的涌进来,让张立宪几乎有种“惊喜与幸福”之感。战争除了血腥与残酷外,还有着艺术般的精美与细腻。
数年后,在京户杭大三角那片中国军队的伤心地,血战余生的张立宪回想起刚接触到军事学时的兴奋心情,神色黯然的想,如果有可能的话,他与一些人恐怕永远也不会主动的去选择一场战争。但有的时候,他们是被战争所选择,完全没有拒绝的权利。整个民族与整个国家都没有拒绝的权利。在战壕底部的血色泥泞里,他的团长看出他的疲惫,用裹着绷带的手正了正他的钢盔,说也许你我都将牺牲在这场战争里,但最后的胜利一定是我们的。张立宪眨了眨眼睛,一滴眼泪挂在睫毛上,点头。
地形学里有制图课,教官给出的第一道习题非常简单——实地测绘制军校地图。张立宪看着摆在面前的曲尺圆规等一应工具,不由出神。画面从回忆中被翻出来——夜晚摇曳的烛光下,虞啸卿仔细的把刚绘好的地图铺开抹平,山河线条一寸寸的在修长手指间铺展呈现……地形学的成绩,他遥遥领先。
但他写出的信仍然被退了回来,查无此人。
偶尔他能听到以前所在的团的消息,仍然是滞留在湖南一带,与未渡过湘江的红军余部游击队对峙。没有过大的军事行动,因此报纸上也很少报导。虞啸卿则更是音信全无。
余治间或还是有信来,但就连他也得不到具体的消息。游击队行踪飘忽不定,追剿的国军军队也在山里无法固定下来。
张立宪看着手里的成绩单与刚买来的信封,最终还是无法写出收信人的地址,只能做罢。他只是把第一次画出的那张地图细心的留了起来。
1936.12
梅花山的梅花开了。张立宪这几天一直在听同窗谈论起这一话题。军校里男性为主,很少能有花花草草勾起他们的兴趣,但这个冬天的梅花,似乎例外。昨天晚上一场薄雪,今天又正值假日,平时与张立宪比较熟悉的几个人不由分说的拽了他,兴致十足的要去赏梅。
张立宪人缘不错,教官对这样一个灵敏聪明的学生往往青眼有加,而一些同窗在知道了他打过长城抗战立过功负过伤后,带着分好奇探究,在谈天学习中,也就熟悉起来。
全是一腔热血的年轻人,对那些在国家动荡的时刻仍醉生梦死的家伙,自然是不屑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于某些事物的热切喜爱,比如爱情……比如美丽。不过这些自然是不会明着说出口的,就算是在梅花的香雪海里遇到异性侧目流盼,年轻的军校学生们也会故作不觉,甚至是有几分冷漠的视而不见。如果在出门前他们没有特意换上干净的军校校服,如果被异性指指点点的时候他们的脸色能不那红,眼底隐隐的得意能掩饰的更加好的话,也许效果会更有说服力。
张立宪在梅花海里与他们走散了,远远的能望见山顶有轩亭,他索性也不再去找人,自已顺着小径向山顶走去。梅花乱落,香雪十里,蟠枝虬结不时拽勾住他衣角,一拉一弹间,细碎的花瓣残雪就掉了满头,拂了一身还满。
他走上山顶时,发现亭里已经有人了。
只有一个人,背对着他负手而立,凭高临下山阳一片梅林尽收眼底。但张立宪直觉的认定,那人并不是在看梅花。
也许梅花,跟本入不了他的眼睛……
张立宪的脚步很轻,那人并没有觉察,负在腰下的手里捏着一根短马鞭,有一下没一下的敲击着掌心。张立宪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也在随着那根马鞭敲击掌心的动作在跳动着,肋骨都被撞得闷闷的疼痛起来。
他无声无息的向着来时路退了回去,小径曲折,他走向岔路。
在乱枝横斜里他回头时,发现那人已经转了过来,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动静,正用视线搜寻着。
张立宪默默的隐在一株老梅后,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