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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再见熙凤 ...

  •   黛玉回府有两三日了,因忧心贾母,日日起早,前往贾母身边服侍起居。

      贾母之病,多由心起。症结所在,便是这个如珠似宝的外孙女儿。如今得她承欢膝下,老怀弥慰,精神比往常健旺了不少。

      宫中太后得知,欢喜不禁,赏了好些珍奇异宝出来。

      黛玉也总算放下半颗心来。这才开始打点起各处迎来送往的礼物。

      因着她回来的消息在亲友处传开,各家都有人送礼来。

      梅翰林家的是一匣子簪花小字手抄的《霞客游记》,墨香犹存,笔迹尚温,由宝琴亲自带了丫鬟婆子送来。

      往年在园中时,黛玉与宝琴二人俱是年轻心热之人,彼此看重亲近。如今隔了多年重逢,情意不曾稍减。

      只这回却不再是宝琴高谈阔论,反而是黛玉说起在军营海边的见闻,宝琴支颐静听,眼眸悠远,露出无尽向往之意。

      之前黛玉听宝钗说了,四年前宝琴与梅翰林之子完婚。婚后不足一月,夫君便外放琼州知县。他赴任时,只带了一个自小服侍他的通房丫鬟,却把宝琴留在家里,嘱她在父母面前替他尽孝。

      梅府老夫人最重规矩,对这自幼与父亲在外闯荡,抛头露面的商家儿媳十分不喜,每每叫去眼前,各种规矩轮番磋磨。

      此番黛玉见了宝琴,留神细查,果见她消瘦了好些,眼底下有青紫,不复当年初见时娇妍明媚。

      好在精神尚算不错。想是她自幼走南闯北之故,性格中自有一番少见的通透大气。虽处逆境,犹自不屈。

      又另有李琦李玟,也是当年在园中一起起过诗社的姐妹。如今都嫁了人,各人有各人的难处,难以亲自登门,却也送了些精巧玩设来。

      黛玉心中,却最是挂念湘云。

      当年她尚在贾府时,便听说湘云由叔叔做主,嫁入卫府。谁知今次回来,方知湘云竟已守寡多年。

      想到当年那个划拳喝酒吃烤肉的娇憨豪爽女郎,如今竟也落得与大嫂子一样的境遇,青春丧偶,素心成灰,黛玉不由得满怀怆然。

      也不知湘云这番知道她回来,该如何在急得如蚂蚁团团转,心痒难耐,恨不能插上翅膀,飞来园中与她再聚?

      她打发人送来的礼物却是一座红木砚屏,绷了丝绢。上面用一色的蝇头小楷,密密绣了许多字。

      打眼一看似是寻常,黛玉却出了神,慢慢地,眼角竟是红了。

      可吓煞了雪雁,围着她团团转,急得口不择言:“这却是打哪里说起?姑娘有好些时日没有掉过金珠子了,临行前紫鹃姐姐再三交代,让务必劝住姑娘,哪怕再见到宝二爷,也不兴让姑娘红眼睛。我瞅着姑娘挺争气的,宝二爷也知礼避嫌,谁知倒是史大姑娘惹出祸端。”

      黛玉不理她的叽咕,伸手在那屏风上轻抚。

      随着手指移动,那一字字便似从心底里唤起,逐次浮现在脑海中。

      “三五中秋夕,清游拟上元……”

      却是当年两人在凹晶馆做的月下联诗。那一次见面后,湘云出阁,她离京。两人山海相隔,再没有碰面的机会。

      “……骰彩红成点,传花鼓滥喧……”

      喜爱热闹,活泼有趣的湘云,穿衣服也爱像个假小子,吃着烤鹿肉自称真名士,联句时生恐落人后,划拳时攮袖喧嚷气壮山河的湘云。

      难以想象,那样鲜活的女子,如何受得了一方小院,四角天空的枯寂?

      “……壶漏声将涸,窗灯焰已昏……”

      观这尺幅,字迹密密,绣工精细,断非数日间可得,必得至少数月熬灯费油的功夫,方可完工。

      可见并非是湘云为了送她而赶工所作。

      多半是她为了消磨寡居的长日永夜而为之。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

      全诗至此终结,却没有妙玉所作的续文。

      黛玉手指停在那“诗魂”二字上,过得半晌,怔怔落下泪来。

      雪雁急得差点要去怡红院讨救兵,黛玉却又缓过气来,擦干眼泪,亲手把那砚屏摆在书案上。

      这边收了礼,另一头,她也要回礼。

      这番回来,她带了一车土仪玩意儿,多是些珍珠贝母制成的首饰玩意,价值不贵,胜在剔透新奇。

      一一分类得当,叫了婆子进来,一样一样吩咐清楚,该送往何处,交予何人。

      待婆子们都走了,她让雪雁抱着个锦盒,出了潇湘馆,径往凤姐儿院中走去。

      一路上默默想着这些天了解到的情况。

      自五年前宝玉成亲以后,王夫人就以凤姐儿生病为由,命她将管家之权交给宝钗。

      按理贾琏夫妇便应该搬回邢夫人院里,邢夫人原也乐意借此磋磨凤姐儿。

      然而凤姐一直病着,贾母发了话,让她就呆在原处好生养病,一切等身体好了再做打算。因此这些年便依旧住在荣禧堂后面。

      黛玉带着人,一路穿过夹道子,越过西花墙,出西角门进了凤姐院中,见门口竟没有个守门的,颇是诧异。

      再往前走几步,便见一堵粉油大影壁。白色粉油剥蚀大半,露出底下青白砖墙。

      黛玉立足看了半晌。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都觉这林姑娘十分古怪,一堵墙壁有甚好瞧,还瞧得一脸难过的样子?听说这位林姑娘跟宝二爷一样,也是个有痴病的,如今看来,果然有些影儿。

      绕过影壁,进了门,院子里也是空无一人。

      雪雁忍不住小声嘀咕:“怎么不见丰儿她们?”

      黛玉站在堂屋门口,轻咳一声,含笑道:“琏二嫂子在家吗?”

      堂屋帘子掀起来,平儿走出,看见黛玉,顿时呆了,道:“林姑娘回来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竟没人知会我们一声,我们奶奶必定高兴去迎姑娘的。”

      屋里传出凤姐声音:“平儿,少在外面说嘴,还不快请林姑娘进来。”

      黛玉听凤姐儿声气,中气略有不足,倒也还不乏精神。心中不禁宽慰。

      进了堂屋,眼见王熙凤斜躺在炕上,围着薄被,一脸病容,额上依旧系着旧日的攒珠勒子,见了黛玉,嘴角含笑:“这些年不见,你的气色倒是好了不少。可见当年急慌慌地嫁出去,竟是件好事了。”

      黛玉微笑,先打发婆子将从韬州带来的特产一一交平儿过目收好,除了珍珠等玩物,另多了件辽东的山参。

      等交接完了,方望着凤姐叹道:“当年之事,多亏二嫂子成全。否则我也下不了那样大的决心,孤注一掷。”

      “那叫什么成全?”凤姐摇头,欲言又止,最后只笑道;“所幸一切结果尚好,否则我如何过得了我自己这关?”又与黛玉开玩笑:“你叫我二嫂子,园子里头的正牌二嫂子你又怎生叫她?”

      黛玉会意,笑道:“我向来叫惯了宝姐姐,一时半会儿,却也改不了口。”

      凤姐一扬眉,笑了:“你与宝玉,还真是天生成的一对,他与那位成亲至今,竟也是一直叫的宝姐姐,不肯改口。”

      黛玉一簇眉,恼道:“二嫂子又说疯话。这样的玩笑,现在可还开得?”

      凤姐笑了笑,朝空荡荡的院里努努嘴,懒洋洋地道:“你怕什么?如今我这房里,便是想走漏个什么消息,传个什么流言,都少一张长翅膀的嘴。”

      黛玉默然,过了一会儿,笑道:“我原以为二嫂子会跟外头那面大石头影壁似的,精神头不济,如今看来,竟是多虑了。”

      平儿奉了茶来,先与黛玉,又与凤姐。凤姐端起茶杯,随手磕了磕杯盖,嘴角噙笑:“想我死的人太多了,我为什么要如她们的意?我便什么也不做,光杵在这儿挡她们的道,我也乐意。”

      黛玉会意,放下茶盏,轻声问道:“可是琏二哥?”

      平儿忙在一旁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被凤姐儿瞥见,懒懒笑道:“林姑娘面前,有什么好瞒的?最是玲珑剔透心的人儿,你便不说,林姑娘便猜不到么?”

      朝黛玉道:“你琏二哥外头养着二房呢,这次不敢弄回来了。单等着我什么时候咽了气,他后脚就好给人扶正。”

      说到这里,忽然眨眨眼睛,十分愉快地笑道:“我近日倒恍惚听说了一件大新闻,我们这位专情过人,从来只在宝二奶奶房里过夜的宝二爷,竟是明目张胆地纳了贵妾,据说还就是园子里的妙玉?”

      黛玉怔了怔,半晌方微笑道:“是真的,我回来那日不巧,正好在老祖宗面前撞个正着。正愁着还要补一份大礼呢。”

      凤姐抬眼看她,笑微微道:“你补一份大礼给妙玉?你那头上顶着金晃晃贤德招牌的宝姐姐那头,你就不补?”

      黛玉知她与自己说笑,偏头笑道:“我若补一份,就说是你提点我的。”

      “罢了,罢了,”凤姐赶紧摆手,笑道,“我不承你这份情。你这位宝姐姐,最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若是被她怀疑我有什么企图后招,你竟是推我上战场呢。”

      黛玉笑道:“从前的二嫂子,若是听到要上战场,必定是欢喜得不行,百病消散。如今怎么变成畏首畏尾的人?”

      凤姐也笑:“那是从前。如今名分已定,地盘也已划好,我便是孙悟空,可也跳不出如来佛祖的五指山去。”

      黛玉拿眼上下打量她,笑道:“你这样装病,能装到几时去?这样日日里躺着,不嫌难受么?再过几日便是你生辰,难道你收贺礼也在床上收?”

      凤姐笑起来:“要说日日里躺着生病这事,那不是你最拿手?想当年,你一年里起码有小半年在生病,这滋味,你不比我清楚?”

      黛玉笑嗔:“我那是自己愿意么?”

      低头吃了一会儿茶,又道:“我回来这两日,虽忙着在老祖宗面前承欢,却也听说了你的难处。思来想去,倒是替你想了个出路。你可想听不想听?”

      凤姐听她如此说,拿眼瞅了她好几下,脸上要笑不笑的,颇有些戏谑之意。

      黛玉故作沉脸:“怎么?嫌着我多事?那我不说便是。”

      凤姐笑叹道:“倒不是嫌你多事。只我想着,我果然没看错人。那年我和平儿背人处议论,说起你们几个姐妹,我只叹息你身体不好,否则以你的才能,哪里便比你那个诸事忙着撇清的宝姐姐弱了?而今你身体大好,又出去经历了许多,竟仍旧跟以前一样热心,我不免在心里感叹。”

      又亲手端了黛玉那杯茶,送到她唇边:“好妹妹,快请饮了这杯茶,把你想的法子告诉我。”

      黛玉果真在她手里喝了一口,两人都笑出声。

      凤姐儿放下茶盏,黛玉便说道:“你方才叹英雄无用武之地,其实也未必。除了眼下这一亩三分地,我隐约记得,似乎贵府上另有个地方,正缺个有能耐的人去管理捯饬。”

      “何处?”

      黛玉轻轻吐出两个字:“田庄。”

      王熙凤皱起眉头,深思起来。

      这一层她不是没想过,然而……

      摇头叹道:“太远了。我还有个姐儿,总不能丢手不管。”

      黛玉道:“便带上巧姐儿一起,便又如何?听说巧姐儿身体也一向三灾八难的,庄子上空气比城里好,山清水秀,蔬果新鲜,正是养病的好地方。”说到这里,抿嘴笑道:“不瞒二嫂子,我这几年身体大好,便有极大的功劳,要归在田庄子头上。”

      韬州卫亦有屯田,兵户自力垦田种地。

      王熙凤上下看她,笑道:“你这活生生的例子摆在眼前,说得我颇是心动。只是,”犹豫道,“我若是走了,外头那人岂不是要翻了天去?”

      黛玉摇头道:“她能翻的天,也不过是琏二哥的天,这府里还有老太太和太太呢,你且放一百个心。”说到这里,又叹道:“这些话,原不是我该说的,更不该说到十分满。你且看在我一片诚心上,多想想吧。”

      王熙凤眼眶微微一热,说笑掩饰过去:“我自来知道,你是心热之人。你放心,我自会好好思量,便不为我,也为我巧姐儿。”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门口传来人声,道是来找琏二奶奶的。凤姐与平儿对视一眼,都有诧异之色。平儿忙出去看个究竟。

      过了一会儿,平儿重新进来,脸上颇有恚色,道:“外头是绣橘,跟着两个孙家的婆子,说是替咱们二姑娘传话。宝二奶奶说,她想着奶奶才是二姑娘的正经嫂子,所以特地送来给咱们问话。”

      凤姐儿听了,冷笑一声,朝黛玉道:“如何?我刚才还说,你这个宝姐姐,最是喜欢撇清自个儿,事不关己不张口。她如今管着家呢,却依旧如此滑不溜手。孙家的事,二姑娘的事,她竟也是个不想沾手的模样。”

      黛玉心下叹息,却也不好附和她的话,另又好奇,问道:“前儿听宝姐姐介绍,说自从今上登基,二姐姐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那位孙姑爷遣散了府上乱七八糟的歌姬妖妇,倒是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样子。”

      凤姐儿打鼻孔里连连哼了两声,方摇摇头,淡淡道:“你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龌龊事儿?竟连我都说不出口。”

      黛玉带了雪雁告辞出去,绕过影壁,正巧碰见绣橘进来。

      绣橘也认出了她,匆匆见礼,道:“我家姑娘已听说了林姑娘回来的消息,心里十分想念,老是跟我们念叨着,想回来与林姑娘好好叙旧。只是……”

      她迟疑一下,看了看身边两个婆子,垂下眼眸,方道:“……只是总不得空。还请林姑娘多念着我们家姑娘,老太太若是想起来,便着人来接一接我家姑娘,也好全了我家姑娘的心愿。”

      平儿打起帘子,绣橘并那两个婆子一起走过去。快要进门时,绣橘又回过头来,巴巴地望着黛玉。

      黛玉压下心下疑惑,朝她点点头。绣橘方才转身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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