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黛之重返大观园》莫草

13、仍旧痴儿

　　那日在凤姐儿处见到的情形，绣橘临去时的依依嘱托，时不时浮上黛玉心头。

　　日间在贾母处承欢时，她便假做无意，闲闲提起，“我也回来好些时日了，一些旧日姐妹差不多都见过。唯独史大妹妹和二姐姐二人，始终缘铿一面。”

　　贾母叹道：“云儿是个苦命的丫头。原本听说卫家那个姑爷是个好人，云儿嫁过去，过得称心如意。我原替她高兴来着，谁成想竟是个短命的？她如今这身份，遭人忌讳，怕是不好再登别家的门。你若是有心，不如找个时间，带上些丫鬟婆子，过府去探她。也算是替我看看她。”

　　黛玉心下酸楚，低声应了，又道：“二姐姐呢？既是我出去了，不如顺路也去一趟二姐姐府上，问问她，我回来这好些日子了，她怎的都不回来看看我？”

　　贾母便不语。底下王夫人笑道：“大姑娘这是错怪迎丫头了。前日绣橘回来，带来个天大的好消息。说是迎丫头有喜了，如今在家里安胎。因着胎像有些不稳，大夫嘱咐，让不要四处走动，以免冲撞。”

　　黛玉听了，不由得一怔。

　　贾母淡淡道：“也要全须全尾地落地才算是真正的喜事，如今才多大一点？这事本不打算告诉人，因着玉儿你今日问起，你婶娘才告诉你。不过你记住，这头三个月最是要紧，你知道便知道罢，且别到处说去。就连宝玉，我往日也没告诉他。”

　　黛玉忙答应下来，心中老大疑惑。

　　这么大一件喜事，怎么老祖宗面上殊无喜色？反倒眉头微皱，似是忧心忡忡。

　　宝玉也在场，坐在王夫人下首。见贾母提到自己，起身含笑道：“只要是为了姐姐妹妹好，便瞒着孙儿也是应该的。只是今日我既是知道了，倒生出个想法，想让老祖宗替孙儿看看，是可行不可行。”

　　贾母王夫人都笑了，道：“今日竟是如此知礼客气了？你只管说，我们洗耳恭听，可是什么经世纬民的大道理不是？”

　　宝玉知是打趣他，不好意思地笑笑，目光掠过黛玉，微微停顿。

　　黛玉但觉他目光温煦清亮，竟似看进自己心里去了一般，有无尽安慰之意。

　　宝玉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只孙子想着，如今二姐姐怀着身孕，又孙姐夫前日才遣散了好些服侍的下人，若是人手不够，只怕二姐姐受委屈。不如从家里挑几个机灵会行事的过去，也算是我们娘家的一片心意。”

　　宝钗听了，率先摇头，叹道：“我知道二爷是一片友爱姐妹的好心，只是这般行事，多少有些打了孙姑爷府上脸面。倒好像我们嫌着他不够尽心尽力一样。”

　　王夫人也道：“宝玉很是多事。难怪以前姐妹们都叫你无事忙。”

　　贾母却不语。

　　黛玉拉着贾母，撒娇道：“老祖宗，若是娘家不方便出这个头，不如我送二姐姐几个家丁丫鬟，可好？我们姐妹情深，我关心我小侄儿小侄女，再加我姓林，他们孙家总不能说我仗势欺人了吧？”

　　贾母虽不喜孙家，但原本并不想多事，奈何如今宝贝孙子与外孙女都开了口，这个面子不好驳回。

　　拍拍黛玉的手，笑道：“说什么傻话？哪有让你这个客人出钱的道理？”回头朝王夫人道：“两个玉儿一番心意，也不好太过辜负。这样吧，你辛苦一趟，进一趟宫，求道懿旨，就说太后挂念姐妹，送几个靠谱的宫女嬷嬷过去照应。”

　　王夫人忙站起来应了。

　　贾母又正色对宝玉和黛玉道：“虽我允了你们所求，不过此是特例，下不为例。你们太太和宝玉媳妇说的才是正理。这女子出了嫁，就是别家的人，娘家再是担心，也管不到别家后院的事情。”

　　说到这里，忽然眼眶一红，拉着黛玉的手，含悲道：“若不是这个理，当初我便不会让你娘跟着你爹一起下江南。这一去就是十几年，直到最后，生死永隔，竟是再也未曾见得一面。”

　　黛玉也不禁落泪，又强行忍住，与众人一起，极力劝慰。

　　幸得宝玉插科打诨，黛玉笑语撒娇，一番忙乱后，贾母总算安下心神。鸳鸯点燃安神香，扶着贾母在内室打盹。

　　黛玉抽身出去，正撞见宝玉夫妻站在一起说话。她转身正欲走开，宝钗却叫住她。

　　黛玉疑惑，朝他们走过去，假嗔道：“怎么？为着我刚才没替你说话，你如今又要开堂审我？”

　　听她提起旧事，宝钗会心一笑，道：“我岂是这么小气的人？叫你过来，是有事要正式拜托你。”

　　黛玉看看她，又下意识看看宝玉。宝玉神色有些尴尬，避开她眼睛，似是不敢与她对视。

　　宝钗推推宝玉，笑道：“你的主意，你自开口。我可告诉你，如今凤丫头跟前，说话最管用的就是林妹妹。你既是想打琏二嫂子的主意，今日便非要说动这尊大佛不可。”

　　黛玉更加疑惑，看着宝玉，且等他如何说道。

　　宝玉无奈，看了看黛玉，又迅速低下头，轻声道：“虽是老祖宗出了主意，让太后娘娘出面，四角俱全。只我想，宫里的人到底是生面孔，二姐姐见了，不见得有多少欢喜信任。不如趁便，也塞几个二姐姐相熟的家生奴仆在里头，方才算是万全之策。”

　　宝钗拿帕子掩住嘴，笑道：“你这位二哥哥呀，仍跟从前一样，最爱在姐姐妹妹间用心。要让他替姐妹们筹谋，只怕比让他替天下人筹谋还要尽心尽力。”

　　黛玉微笑道：“二哥哥所言，也是正理。不知二哥哥看中了谁？为什么要去找琏二嫂子要人？”

　　宝钗笑着摆手道：“这事你们自去跟凤丫头说去，不管成与不成，都与我无关。你们若是说动了她，我答应你们，往里面塞人。若是你们说不动，我就当没这回事罢了。”

　　说着，她带着一群来回事的丫鬟婆子，抬脚就要走开。

　　忽又止住，回身看着黛玉，颔首笑道：“你提起旧事，我倒真有件事要审你。候我有空，亲去潇湘馆取证词罢。”

　　黛玉尚不及出声阻止，她又转身走了。

　　黛玉不由得蹙眉，恼道：“这算怎么回事？”也不看宝玉，转身就要回贾母房中。

　　宝玉伸出手，却不敢拉她，只好站在一边鞠躬作揖，急急解释：“妹妹别恼，就算不看我，也看二姐姐面子，陪我走这一遭吧。”

　　黛玉站住脚，回头问道：“二姐姐究竟怎么了？”

　　宝玉迟疑着，急得满脑门汗珠子冒出来，却又只是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黛玉也一样担心迎春，见他如此情急，虽心中疑惑更甚，到底叹口气，沉声道：“你记住，我只是为了二姐姐。”

　　宝玉大喜，连连点头：“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决计不敢多想。”

　　刹那间，二人都有些不自在。

　　黛玉轻咳一声，回头叫了几个丫鬟跟着，与宝玉往凤姐处走，一边听他说。

　　原来宝玉相中了凤姐儿的陪嫁来旺两口子。他也不瞒着黛玉，一一与她仔细分说。

　　自从凤姐儿称病赋闲以后，来旺两口子也没了实事。经常被邢夫人指个由头叫过去，干些看门倒灶的粗活儿，一有不如意，就指着他们的面，指桑骂槐，声声直指凤姐儿，说凤姐儿不孝顺，装病，拿乔，养出些刁奴来，跟她一样好吃懒做。

　　凤姐儿不厌其烦，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忍着。如今指着迎春这个由头，把来旺两口子指使走，凤姐儿也少受许多闲气。

　　再，凤姐儿好歹也是迎春亲嫂子，她用惯的人，迎春自然也是认识熟悉的。老王两口子又机灵老到，去到孙府，必能多方照顾迎春。

　　宝玉说完，黛玉点点头，算是认同了他的话。

　　却见宝玉神情忸怩，欲言又止，脸红得比方才更甚。

　　黛玉心中虽恨他，面上却绝不肯带出分毫。见他这般作态，不禁奇道：“怎么？你还有什么其他要说的？”

　　宝玉张开嘴，要说什么，却又倏然闭上。如是者三番，一句话没出，脸却红得像猴子屁股，让黛玉不由得更生好奇之心。

　　最终，他却只是跺跺脚，叹气道：“这话委实没法说给妹妹听。我自去与凤姐姐开口。”

　　两人到了凤姐儿小院，说了来旺一节，凤姐儿何等精明之人，不等宝玉细说，已然笑道：“我明白了。这是两便的事，我自然乐意。”

　　宝玉迟疑了一会儿，见房中只有黛玉、平儿等人，挪过凳子，凑过去，在凤姐儿耳边低语数声。

　　凤姐儿初时睁大眼，一脸诧异，待听宝玉说完，竟掩嘴大笑起来。

　　她笑得太过，一时呛了气，捂嘴咳起来。平儿忙上去帮她拍背，她就着这个姿势，又在平儿耳边也低语起来。

　　平儿也睁大眼，脸上猛然腾起一朵红云，捏着帕子，待要害羞，却又忙着给凤姐儿捶背，一边又掌不住自己也笑出声来。

　　一整间屋，就属黛玉一人懵懂，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委实想不明白，他们究竟在笑什么。

　　直到晚间，雪雁服侍黛玉睡觉，见左右无人，一脸兴奋地趴在黛玉耳边，说起这个如今传遍贾府下人圈子的奇事，黛玉才算明白过来。

　　却原来，宝玉想送到孙府去短时当差的仆人，除了来旺一家，又另还有多浑虫一家。

　　以前，黛玉是未出阁的千金小姐，自然从没听说过多姑娘儿的风流艳名。就连她身边的大小丫鬟，也一并不知道这些后厨司房里的龌蹉勾当。

　　只黛玉这回回来，也算是已嫁妇人。婆子们倒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传这些风流闲话时完全避着她主仆。

　　是以白日里雪雁见到她们聚在一起说笑，好奇动问，她们便也如实相告。

　　雪雁说起这些，仍旧害羞，捂住嘴，躲在被窝里，声音压得极低，笑得厉害，几乎语不成句。

　　七七八八之间，黛玉总算是听明白了。

　　难怪宝玉一副欲言又止的扭捏模样，凤姐平儿又是那副样子，原是涉及这等私密之事，自然就能说通了。

　　好笑害羞之余，她却不免比雪雁想得多一些。

　　宝玉为何要提议送多浑虫一家过去？他是看中多浑虫的厨艺，还是多姑娘儿的风流？

　　这件事处处透着诡异，她却怎么也不好去找宝玉来问。一并连宝钗凤姐儿处，这些话题也是断不敢明说的。

　　她只能自己在肚子里疑惑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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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些时日，凤姐儿果真采纳了黛玉的建议。趁着某日贾母精神头好，换了亮眼的衣服，去了病容，来到贾母面前跪下，自请去田庄整顿。

　　贾母听她说时，拉着她的手，眼泪扑簌簌留下来。不等人劝，复又自己笑起来，言道：“我这是高兴，也是伤心。头一桩高兴的，凤姐儿这一病就是几年，如今终于好转，我看着高兴。可她母女两人走得如此远，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了，又未免伤感。”

　　宝玉忙替凤姐儿细细分说：“二嫂子原是难得的能干人，脂粉堆里的英雄，后院中的将军。一般的男子，拍马也不及。如今有个地方，能尽展其长，又兼能调养她母女二人的身体，这是好事，老祖宗不用伤感。横竖过几个月又能再见，只要二嫂子和巧姐儿将养得大好，将来在老祖宗跟前讲笑话的时日还长着呢。”

　　贾母擦干泪，叹道：“我哪是为了贪听她的笑话？”知道宝玉是哄她开心，拍拍他的手。

　　凤姐儿这几年的情形，鸳鸯时不时都说与她听了。

　　贾琏惯例的不争气，两口子闹到彻底决裂，凤姐儿卧病这几年，贾琏从未回去探过，也未派人来问一声。

　　凤姐儿虽有贾母的话护身，暂时不用搬回贾赦那边，邢夫人却隔三岔五，便让丫鬟婆子上门，随意指个什么事项，便要凤姐儿出人出物，掏钱撑头，便连凤姐儿屋里的值钱摆设，都拿捏各种由头要了去。

　　黛玉那日里上门，瞧见粉壁剥蚀，屋内空荡，倒真不是宝钗当家，故意刻薄，而是凤姐儿与平儿将一应值钱物是都收了起来，以免进了邢夫人的眼，从此有去无回。

　　因此宝玉趁她清醒的时候，说起这件事，贾母立时便明白过来，这确实是王熙凤一条难得的生路。只是她是离黄土不远的人了，总不愿儿孙远离，心里暗自伤感不在话下。

　　宝玉背了人，又细细地与贾母解释了。因着此去路途遥远，如今世道不太平，虽家里必定派门人家丁护送，到底不如军士来得有威慑力。

　　故此，此事竟是林妹妹出了大力。她上京来时，孟将军担心家眷安全，派出一支百人队随行。因黛玉不愿惊动贾府上下，将这一百人安置在京城北门外，暂住在孟将军相熟的千总营地。

　　如今凤姐儿远行，黛玉慷慨借出一半兵士护送，管保凤姐儿一行平平安安地到达地头。

　　贾母听得他二人如此周到的布置，点头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看到黛玉时，将她静静搂在怀里，祖孙二人，并不多语，却彼此心意相通。

　　不多时，阖府上下都已传遍此事。贾赦听闻后十分欢喜，对这个勇于任事的儿媳妇赞不绝口，顺道便想起儿子，着人把贾琏找来，骂了个狗血淋头，逼着他回家探视。

　　贾琏气鼓鼓心不甘情不愿回去，却没见到凤姐儿面，平儿在院门口就把他堵住了，只说奶奶忙着收拾，二爷的心意到了就行，见不见面的不重要。

　　贾琏本也不愿见凤姐儿，乐得就此打转。

　　贾政也高兴，摸着胡子说了句：祖宗百年基业，都有赖琏儿媳妇！

　　宁国府也得了消息，贾珍即刻吩咐尤氏备了厚礼，夫妻二人亲自过来。

　　在凤姐儿面前，贾珍言辞恳切，求她顺便也看顾下宁府的田庄，两处相去不过几十里，一日半日的功夫即可到了。

　　贾母听说后，笑道：“凤姐儿为了祖宗基业去卖命出力，咱们这些坐在府里，安享荣华的人，也不能让她寒心。正好两日后是巧姐儿生辰，便由公中出钱，替凤姐儿好好操办操办。”

　　尤氏在旁，忙笑道：“咱们府上也承弟妹的情，也容侄孙媳妇尽尽心可好？”

　　贾母自然高兴。

　　因此，凤姐儿此次庆生，竟是再次破了旧例，由宁荣两府共同出钱，大肆操办。

　　到了正日子，宝玉禀过贾母，一早派人去孙绍祖府上，接迎春回来。又有贾环的未婚妻，近日随母亲从江南老家过来，等着年底完婚，也去问了一声，说是愿来。

　　花厅里摆了席面，搭了戏台子，贾母要给凤姐儿体面，亲来坐镇。邢王二夫人并尤氏陪着说笑。

　　自黛玉回府以后，日日在贾母跟前承欢，贾母每日睁眼便能见到最宝贝的孙子与外孙女，心中欢喜舒坦，这一向以来，精神旺盛，竟是一次糊涂也没有犯过。

　　贾赦贾政都极为感激黛玉，命各自夫人送了无数珍奇玩物到潇湘馆，以谢其代自家尽孝之义。

　　照道理来说，黛玉是林家女，孟家妇，原本不该她来尽孝。

　　只是黛玉却与宝玉有一样相同的痴病，无论怎么知道世情道理，轮到做事时，仍旧首论自己的心。

　　贾母是她在这世上，至亲至近之人，她便不论这些内内外外，只以满腔热诚相报。

　　昨日是宝玉守夜，黛玉自回潇湘馆歇息，到了两人约定的交接时辰，去到贾母院中，一问方知，贾母高兴，一早就去了花厅听戏，忙穿过后院，也往花厅行去。正碰到宝玉有事，从门口出来，两人在门口撞个正着。

　　宝玉站住了，微笑道：“林妹妹不用急，老祖宗此时有夫人太太们陪着说笑，正高兴着，一时半会儿不会寻人。”

　　黛玉也站住，点头道：“多谢宝二哥哥提醒。”

　　两人哥哥妹妹，一个斯文，一个冷淡，寒暄一两句，正待举步，便听得里面传来一两声唱词：“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将婚姻打灭，以兄妹为之”“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却是今日请来的戏班子在开嗓试音。

　　宝黛二人，一个方欲走，一个正待行，突然听得这三两声，如同中了咒一般，齐齐顿住身形。

　　竟是《西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