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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失了本分 ...

  •   两人又朝前走了一段路,绕过曲径通幽,潇湘馆大门已然在望。

      宝钗似是随口问道:“紫娟有孕,孟将军想是极欢喜了?”

      “这是自然。他欢喜得连出门都不知道该迈哪只脚,扎煞着一双手,跟只肥鸭子似的摆来摆去。又去他亡父亡母灵牌前抱着哭了大半宿,絮絮叨叨说这辈子有后了。”黛玉眼眸在夜色中闪亮,语带诙谐。

      宝钗站住脚,拿一双眼睛盯着她。

      陪嫁丫头收房,原是寻常事。若是主母大度,或是主母生育上困难,许她先有子嗣,也不鲜见。然而黛玉话里的意思……

      宝钗不是肯多语的人,这时候肯停住脚,拿这样富有警示意味的眼神看她,已是待她相当知心的表现了。若是旁人,只怕宝钗连面色都不会有什么异常。

      然而黛玉只是微笑,只做没瞧见她含义丰富的眼神,依旧提了灯,悠悠往前走着,口中笑道;“你今日见到雪雁,已是吃惊意外。若是见到紫鹃,怕不要眼珠子齐齐掉出来?”

      宝钗听她说得轻松惬意,只好收回满肚疑惑,也含笑问道:“怎么?紫鹃丫头竟是变做三头六臂,成妖作怪?”

      “倒不是你说的这路数。竟是巾帼侠女一流,天波府中杨排风,黄天荡里梁红玉。我本不会骑马,是她先学会了,手把手教会我。我于此途,实是缺乏天分,勉强不摔下马而已。紫鹃则不同,几年下来,竟是马术箭术堪堪双绝。孟将军特地着人,给她打了把女子合用的弓箭,今年秋猎,紫鹃更是亲手射下一只离群大雁。”黛玉眉眼弯弯,一派与有荣焉,

      “这若是真的,紫鹃可当真厉害了,进能上阵杀敌,退能擂鼓助威,这就难怪妹夫紧张她了。”

      黛玉挑了挑眉,却没有立刻张口。

      她怎可能跟宝钗解释?又如何解释得清楚?

      她察觉出来的时候,便连紫鹃自己尚不明白。

      她只是会在姑爷厚重脚步声响起时,忽然眉目一跳,慢慢脸上飞起一朵红晕。

      她只是会在军中围猎时,专注望着那个背厚肩阔、无比壮实的身影。

      她只是会在雪雁抱怨姑爷粗鲁无礼、吃饭呼噜有声、说话大声恶气时,小声喝止,然后在黛玉面前,细细替他申辩。

      ——姑爷出身低微,原不识这些规矩礼节,但他虽看起来凶狠,心地却是好的。这么多千户指挥,也就不过少数几人,不喝兵血,不吃空饷。韬州卫署比起别地来,精穷精穷,士兵用命之心却却远超周边数卫,正是因了孟真这个指挥使能得人心。

      却似乎忘了,这些话,最初原本是黛玉仔细分说给她们听的。

      彼时她们初至韬州,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周围全是些粗声大气的军士,惶惶然不可终日。只道今日有命睡着,明日未必能见到升起的日头。

      黛玉不得不强打精神,默查周观,一一细细与她们分说,以安彼此之心。

      说实话,她说时,最初自己都未必信真。谁知几年下来,冷眼旁观,孟真倒的的确确,人如其名,是个真人。

      紫娟这样子,黛玉何等样晶莹剔透的人,自然很快便明悟。

      她那时候,第一个感觉是什么?

      不是嫉妒,不是恼怒,不是担忧,更不是算计。

      而是席卷全身的战栗,是在茫茫黄沙中走了上百年,所见皆枯骨残躯,茫然四顾,恨不能与天地同销的时候,突然发现,吾道不孤的喜出望外。

      大观园中诸多青春女伴,多数对她与宝玉之间的痴恋心知肚明,她们玩笑戏谑,她们真诚祝福,但黛玉深心里明白,她们是不懂的,不懂她替宝玉整理斗笠时的悄然得意,不懂她与宝玉拌嘴时的酸涩与甜蜜,不懂她听到宝玉那句“你放心”时的泪落如雨心之所安,更不会懂,也不敢懂,那一方旧帕中诉说的长夜相思。

      所有这些,都只能是埋藏在最深处的秘密,无人可以诉说,无人可以分享。

      她们也许会悄悄谈论她的婚事,所有人的婚事,哪怕这有些不够淑女,不够闺秀,但多半还在世俗半推半就,默然许可的范围内。

      然而没有人敢于谈论这些属于心的瞬间,那些心跳,心动与心悸,那些心伤、心痛与与心灰。

      大家如此有默契,全都装作自己只有一颗深明道理的脑袋,却从无一颗鲜活跳动的心。

      从头到尾,只有宝玉,如她一样,为的是那一颗心。

      就连最最知心的紫鹃,愁的也是她的婚事,她的未来,而不是她的心。

      现在紫鹃懂了,刻骨铭心地懂了。

      这世间她最信任最知心的女子,忽然醍醐灌顶,明白了她所有的秘密,成为她唯一的战友。

      两个痴人,窝在被里,一起聊天,一起落泪,一起傻笑。

      紫鹃会念叨今日将军对她说了什么话,教她什么新招式,他如何十二分的耐心,笑起来一口白牙,憨厚实诚,便是恼了她,也不过拿那双圆环眼,好笑又好气地瞪她。

      黛玉便会同她分析,被一个人深深爱着的时候,会是什么感觉。他看你的眼神,就好像你是这世上唯一的女子,他与你说话,就好像这世上再无他物存在。

      两人窃窃私语的日子里,她是如此快乐,似乎借着紫鹃的爱恋,重又与自己的过去,再次相遇。

      那甚至无关于宝玉,无关于他最终的负心薄幸,无关于现实是如何分崩离析,满目苍夷。

      那是属于她的青春,如此甜蜜,如此珍稀。

      那是她曾在这世间热烈活过的明证。

      这世上太多太多盲婚哑嫁的女子,终其一生,从未有机会领略那样的动人春意,便已到了繁霜深重的秋冬,落瓜结子,老硬成灰。

      她与紫鹃二人,能够穿破重重包裹的红尘束缚,照见那颗羞怯、惊恐却依旧顽强跳动的真心,这是何等的幸运?

      可是这份思量,说与世人听,只会得到三字冷淡评语:不安分。

      便如宝钗那年劝过她的话,你我女子,只该做些针线纺绩,才是分内之事。最怕见些杂书,移了性情,那就不可救了。

      她与紫娟这样的人,为着心头那一点火热,深夜梦回,或哭或笑,如痴似狂,可不就是失了女子本分么?

      好在她们已经走到潇湘馆门前,早有婆子远远地迎出来,候着黛玉回家。

      两人立了脚。雪燕与文杏也忙赶上前来。雪燕指挥婆子们把行李搬进去。

      宝钗笑道:“你今日刚刚回来,必定忙乱,我就不进去叨扰了。”

      游目四顾,又道:“自你那年去后,这院子里一砖一木都有专人伺候。四时供花,草木修葺,一如既往。一并连你檐下那支大燕子,也都年年回来,不曾因少了主人,就短了它的食水。”

      黛玉眼角酸涩,微有湿意。不愿人前失态,忙转过头去,颔首感喟:“难为你一片心。”

      “倒不只是我一人。”宝钗吞下后半句话,没有说出口。

      摇了两下团扇,左右看看,方轻声道:“当年之事,我夫妻二人,委实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只盼你看老祖宗份上,莫往心里去。”

      正好一阵夜风吹来,黛玉伸手揉揉眼睛,微笑道:“你可是疯了?这说的什么话?我竟听不懂。”

      借着门口照得明亮的八角琉璃宫灯,宝钗一眼看清她眼圈儿红红的,心下叹息,却也不便再说,只点头道:“如今说这些,都是些空话罢了。是我多言。你且早些休息。我明儿一早来会你,一起去老祖宗那里请安。那时候再跟你细说一众姐妹们的近况。”

      她带着文杏走了。黛玉却在门前站了许久。

      婆子们一大半是当年在潇湘馆的老人,见了雪燕,纷纷问好。雪燕又是高兴,又是得意,吆喝着众人抬箱子,赶前赶后地忙乱,一会儿嗔着人轻拿轻放,一会儿又与人呱唧别后诸事,甚是吵闹。

      黛玉耳中听着这番热闹,却迟迟没有转过身去。

      夜风寂寂,吹得人声飘散,有些许做梦似的不真实。

      直到箱子都顺利搬进内里堂屋,雪燕才发现自家姑娘还站在风地里,忙跑出去,围着姑娘进了院子。

      潇湘馆的大门始终敞开着,来往丫鬟婆子如流水一般,都是老太太那里打发来送吃穿用度的。

      如今元春做了太后,贾母处时有宫中的赏赐,内囊早淘换了一遍。这会儿黛玉来了,老太太高兴,会同鸳鸯一道,精心挑选出当下急用的送来。

      这一番热闹,直到月上中梢方才消停。婆子关了大门,里头灯火次第熄灭。

      风过幽竹,千竿簌簌,似也在低吟轻唱,欢迎阔别已久的旧主。

      宝玉从藏身处走出来,动了动麻木的双腿,最后再朝潇湘馆看了一眼,方低了头,转过身,朝大观园外头走去。

      黛玉未回来之前,他常去那里盘桓。寒雨淅淅,风过如咽,书案之侧,茜纱窗下,何处没有见证过他悄然徘徊的孤单身影?

      一片痴意,无处可诉。尽托晓月晨风,寄予万里之外。

      如今黛玉回来,彼此身份如隔星汉。他是再难有机会,踏入潇湘馆半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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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说宝钗满腹心事回到怡红院,老远便听到一个亲热带笑的声音:“二奶奶回来了。”

      她一抬头,便见袭人亲自撑着暗竹青色软帘,正在门口笑迎自己。

      她移步进去,一边嗔着屋里的丫头们:“你们一个个偷奸耍滑,竟托赖花姨娘干这等粗活!”

      秋纹春燕等人低了头,不敢回嘴,嘴角却都忍不住撇了撇。

      她们何曾想偷奸耍滑?奈何这位花姨娘分外要强,从前还是丫鬟的时候,便自命十分会服侍人,如今做了姨娘,竟也是驾轻就熟,惯熟的行当。她们便是想要抢,却也抢不过她。

      说这番话的人若是宝玉,不说别人,单是秋纹,便要第一个不依,非得跟宝玉当堂锣对锣鼓对鼓,说个一清二楚:究竟是有人偷奸耍滑,还是有人掐尖卖乖。

      如今怡红院里是宝二奶奶当家,平素看着最是和蔼好说话的人,却让怡红院一众作威作福惯了的丫头们个个不敢辩驳,肃容屏息,一声儿不闻。

      可恨宝二爷,看自个儿的院子竟是比外面客栈还不如。

      客栈还有个落脚歇宿喝口水的时候。自贾母生病以来,这都多久了,宝二爷硬是日日守在贾母处,只把煌煌一座怡红院当成了空气虚无。

      袭人忙道:“奶奶不要错怪了她们,是我心急了些。”

      见宝钗坐下,赶上来替她取了簪花珠钗,松了桃心髻,又另挽了个半松不松的纂儿。

      莺儿原本要上前的,看了这样,默默退了一步,自去一边站着。

      “你急什么?”宝钗笑道,“怎么宝玉不急,你倒替他急起来?”

      袭人脸上一红,勉强笑道:“奶奶说笑了。奴才做什么替二爷急,要急也是替二奶奶急呀。”

      宝钗原本取了案上的黄柏煎煮冷香丸汤药,舀了一小勺,正往嘴边送,听了她这句话,小勺微碰白瓷碗壁,发出清脆一声响。

      且将那碗放回桌上,脸上淡淡:“这是什么话,我竟听不懂了。我有什么可急?”

      袭人话一出口,便知说错,一时脸上紫胀,顺脚跪了下来,含怕带愧,低声道:“奴才说错话了,求二奶奶责罚。”

      宝钗脸色有些发白,过了一会儿,却又缓过气来,笑道:“不过一句半句话,有什么要紧?谁还没有个舌头打结的时候?你这是做什么?莺儿,快扶你花姐姐起来。”

      莺儿上前,扶起袭人,两人垂首不敢说话。

      宝钗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想什么。只是宝二爷的性子,袭人你还不知道吗?他这些年越发牛性,便是老爷的家法板子,都不见得能拐过他的意思来。”

      袭人见莺儿只做个锯嘴葫芦,不声不响,只好说道:“奴才是哪个本子上的人,敢违拗宝二爷的意思?只是今儿下午,奴才二人按照二奶奶的吩咐,去栊翠庵拜见妙奶奶,竟是没进到山门,也没见着妙奶奶的面。奴才们惶恐,这才急着来讨二奶奶的示下。”

      宝钗还没说话,一边站着的文杏先嘀咕起来:“她算哪门子的奶奶?”

      宝钗脸一沉,呵斥文杏:“自己掌嘴二十。”

      等文杏哭着掌完嘴,方叫人带下去搽药,一边对屋里其他丫鬟说道:“再让我听到这句话,可不是二十下便能脱事。”

      众人惕惕然,齐声应了声是。

      宝钗方对袭人莺儿笑道:“她不见你们,是她的事,你们却不可失了礼节。横竖你们闲着也无事,每日里去问候一声,尽到心意便了。”

      等众人都蹑手蹑脚下去,单留了莺儿在一旁侍候时,宝钗方才叹了口气,脸上现出倦色:“当年琏二嫂子的心境,我今日可算略能体会一二。”

      小丫头打了洗脚水来,莺儿蹲下替她捏脚,宝钗出了一会儿神,轻声说了一句话,莺儿没有听真,抬头看她,问道:“姑娘说什么?”

      宝钗摇头不语。

      刚才她竟是不知不觉,将心中话说了出来:她竟如此大度。

      黛玉待紫鹃,如此宽厚大方,怎么看都不似作伪。这实是大出她意料。

      对比自家一摊子事,不由得心中烦闷。

      一则黛玉这次回来,瞧她的言语,似是已放下旧日心结。但宝玉的反应,她却有些看不透。他虽没有再如当年般痴狂无忌,然神情终究异常,究竟让她放不下心来。

      二则便是妙玉这档子事。她虽然斥了袭人,心头却并非一无所感。贵妾身份,与一般姬妾通房绝非等同而语。若自身有个好歹,妙玉可直接扶正,做这正房太太。

      算起来,妙玉出身官家小姐,并不比她低微。且听说宝玉回禀贾政时,贾政对她颇有赞许之意。

      宝玉虽与她成亲,夜里却只是客客气气地远着她。却不知他对妙玉,又是何种情形?

      若是妙玉抢在前头生出一子半女,那必然更是全家人的香饽饽,那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思量来思量去,不由得生出几分懊恼来。

      若早知道妙玉这一走,竟如此大张旗鼓地回来。当初她何苦多事,非要赶了她出大观园呢?

      门外有人小声回话:“黄姨娘,二奶奶歇下了么?齐大家的这会儿来回事,二奶奶可要见她?”

      宝钗精神一振,忙道:“让她进来。”

      齐大家的是宝钗陪房,这会儿匆匆忙忙进来,行了礼,悄声道:“奶奶,齐大回来了,他照宝二爷的说法,去了江阴一带查访,城里城外的庵庙都问过了,都说没见过这样一个形貌的带发女尼来寄住。”

      宝钗凝眉:“可曾问仔细了?”

      齐大家的道:“奶奶放心,奴才知道事情紧要,特地嘱咐了又嘱咐,要他仔仔细细,一个一个问到。他回来说,他跑了整两天,没敢偷懒,便连那巷子里头一两个卖香尼婆的小庵都访去问过了,实实是没有,他敢打包票。”

      又笑道:“奴才自己的男人,奴才还是知道几分,虽说在外胡闹了一点,做事上头还是有分寸。他既敢打包票,奶奶不妨便信了他。”

      宝钗点点头,笑道:“你们两口子,我自然信得过的。你回去跟他说一声,他的辛苦,我知道了。”

      齐大家的满心欢喜,应了一声是,躬身退下。

      洗脚水已经凉了,莺儿端了水出去,换了敷好药的文杏上来,服侍宝钗睡下,放下青纱帐幔,自己去了外间睡下。虽受了掌掴,但她是个心里不存事的,很快便入睡。

      宝钗躺在床上,两眼望着帐顶,耳中听闻文杏轻轻鼾声,四周黑沉,身侧冷寂,辗转了大半夜,至五更天时,方才小睡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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