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雨》慕雨潇

6、第六章

　　回去秀女峰的路上，小童子问凌熙：“姑姑，以后你还带我去找采薇姐姐吗？”
　　凌熙一愣，道：“你采薇姐姐跟着她娘亲离开长乐镇了，以后怕是很难再遇见她了。”
　　“娘亲……”小童子低低念了一声，却没有再发问。凌熙既担心他往下问“娘亲”，自己不知该怎么对他解释，但看他就此停口，心里又觉得有些难受。
　　凌熙想了想，便开口问道：“小子听采薇姐姐说过她爹娘没有？”
　　“没有……”小童子摇头。
　　凌熙一顿，原本想好的说辞到了嘴边又止住了，正欲换个说法，又听小童子言道：“姑姑，我见过采薇姐姐的爹爹……我不喜欢他！我看见他打采薇姐姐，后来采薇姐姐抱着我哭了很久……”小童子眉头紧皱，显然回忆令他十分不快。
　　凌熙伸手抚开他皱起的小眉头，缓缓叹道：“小子啊，姑姑要跟你说一些话，或许你现在不明白，但姑姑希望你能一直记得，往后你懂的事情多些了，时常想一想姑姑对你说的这番话，可好？”
　　小童子迷茫看着凌熙道：“……姑姑，你慢慢说，我能记得的，师傅说我记性好。”
　　凌熙应了一声，道：“人人都是有爹娘的，爹和娘是这个世上给你性命的人，也就是亲人，亲人也有‘亲近之人’的意思。亲人会在你难过的时候替你伤心，你失落的时候激励你，你落魄的时候扶持你，你做错事的时候教你改过，你执迷不悟的时候亲人会痛心疾首，不管你是什么样儿都不离弃你……不过凡事总有例外，就说采薇姐姐的爹吧，他若真将采薇当做亲人，便不会将自己亲生女儿卖掉换赌资，而是就此戒赌，寻个正经营生过活，从此善待妻儿，这样才是真亲人。到底什么样儿才算得上是亲人，其实很难说得清，一切凭心而断吧。”
　　小童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道：“姑姑，我记下了。可师傅说，我是天生天养，天是我父，地是我母。后来我见别人都有爹娘，总是觉得……觉得别人跟我不一样。”
　　凌熙轻轻一叹，道：“你师傅他这么说，只是担心你爹娘已经——总之你师傅是担心你以后难过，才说这话……虽是说的离奇了点儿，但也是为你好，再过几年你自然会明白。”
　　小童子“嗯”了一声便低头思索，不再发问。
　　二人行至秀女峰脚下，遥见一抹灰白人影立在道口。小童子瞧见那人影，轻轻挣脱凌熙的手，拖长了语声叫着“师傅”，一路小跑过去。
　　凌熙走近时，苏文醒牵着小童子，温柔望着她道：“回来了？”
　　“嗯。”凌熙轻声应道，牵过小童子另一只手，三人一路朝秀女峰顶而去。
　　光阴荏苒，转瞬四年便过。
　　秀女峰顶那条绳结在四年间换了六回，小童子的身量也在四年里拔高了一大截，苏文醒毒发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毒发后僵直的时日却越来越长。
　　凌熙坐在峰顶的草亭，拿着针线给小童子一件外衣补袖口，心里却惦记着苏文醒跟玉海棠的十年之约，眉头微微皱起。
　　听见绳结那边有响动，凌熙头也不抬的问了句“回来啦？”
　　小童子“嗯”了一声，坐到凌熙身边，道：“姑姑，师傅去如意峰了，他听说那行宫里这几天放了一批贡品，他去选几个入的了眼的带回来玩赏。”说完沉默片刻，突然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长气。
　　凌熙听他这声气叹的奇怪，知道他是想要自己跟他搭话，抬头看他一眼，道：“小子，你这又是叹的哪门子的气？”
　　小童子一手撑住下巴，故作高深道：“唉——我今日算是明白师傅为什么不给我起名了！”
　　凌熙一听这话，秀眉微抬，道：“这话怎么讲？”
　　小童子见凌熙有兴趣听，顿时来了精神，但他又要装出一副淡然模样，便将眉头皱起，咳嗽一声，准备开口。
　　凌熙见了他这副老成做派，抿嘴笑了一笑。就听小童子言道：“师傅带我历练出来，说我功夫大有长进，再过几年便能独自行走江湖，只是应对经验不足。后来师傅带我去挽仙居吃午饭，说是嘉奖我勤奋练功，结果我在挽仙居看见一个——”
　　小童子说到此处停了下来，见凌熙微笑望着他，却不往下问，只得撇了撇嘴，道：“看见一个穿着上等绸缎的阔少爷，那阔少爷生了一张饼脸，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唉！这人长的像个芝麻饼也就罢了，还满脸的芝麻见不到面粉。这副相貌，名字却被人称作‘玉郎兄’。我见了那个玉郎兄，就觉得师傅说的真对，名字还是自己挑合适的最好。”
　　凌熙听的“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嗔怪道：“这是说的什么话！往后可不能以貌取人！”
　　小童子见凌熙笑出声来，脸上半是嬉笑半是担忧，道：“姑姑你还是笑起来好看，我真不喜欢看见你皱着眉毛。”
　　凌熙一愣，忆起四年前自己初到秀女峰时，小童子与她见面也是在宽慰她，只是那时小童子讲话丝毫不通人情世故，从他口里说出的安慰话，反倒能将听的人气的肺腑渗血。
　　思虑至此，不由心中一暖，凌熙放下手中针线，摸了摸小童子头顶，感动道：“怎么这个小童子这么乖巧呢，有时真希望你能跟姑姑撒撒娇，扑到姑姑怀里哭一次也好啊！”
　　小童子脸上一红，满脸别扭粗着嗓子说了句：“小孩儿才爱哭爱撒娇呢！”
　　凌熙心下暗叹：你也只有十岁而已啊！嘴上却说道：“等姑姑把这些衣裳和针线收回屋里，晚上做粉蒸肉给你们师徒吃吧！”
　　小童子听得这话，两眼顿时一亮，喜笑颜开。快手快脚帮着凌熙将针线衣物收好，跟在她身后进了居所。
　　傍晚时分，苏文醒拿着只菱花镜回来，坐在厅堂内给小童子讲如何辨别铜镜优劣。凌熙自厨房出来看了一眼，见苏文醒师徒议论中的铜镜十分华美，心中顿生喜爱，拿起来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越瞧越是喜欢。耳中听见苏文醒慌张道：“当心别摔了，这是嵌螺钿祥云莲花镜——”
　　凌熙听了一阵微怒，心道我不就是四年前摔过他一个杯子吗？他要把这事儿记多久呢？于是指着多宝格上那个甜白印花四系罐道：“把那个给我！”
　　苏文醒看看四系罐，又看看菱花镜，假意挣扎半天，叹道：“这铜镜你拿去吧，唉，真是怕了你了！”凌熙满脸欢欣地将铜镜放回卧房，转身去厨房照看膳食。
　　小童子一脸古怪地盯着那甜白罐想，师傅也真奇怪，明明想给姑姑镜子，偏要等姑姑找他要那个罐子了，才肯把镜子给她，给就给吧，还要一副不甘愿的样子给，太奇怪了！姑姑也奇怪的很，每次想跟师傅要什么东西，也不直接说要，而是一定先找师傅要那个罐子。真是不知道他们两个到底在怎么想！
　　没等小童子多想，一阵带着葱花气的肉香就飘了过来。凌熙端了菜放到桌上，一大碗粉蒸肉放在了桌子正中央。
　　菜肴的热气一缕缕地蒸腾上来，熏的凌熙脸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红。苏文醒隔着饭菜的热气反反复复将凌熙从头看到脚，凌熙察觉到他的注视，横了他一眼。
　　苏文醒暗暗叫苦，盯着眼前的粉蒸肉一声长叹：“肉啊肉，你离我如此之近，可我只能长久地看着、闻着，就是不敢下嘴去吃你，真是煎熬！煎熬！”
　　凌熙眼角一抽，道：“你又发哪门子的感叹，想吃就吃，莫非这屋里还有人拦着你？”
　　苏文醒既惊且喜，道：“你真让我吃？”
　　凌熙白了他一眼，夹一筷子粉蒸肉到小童子碗里，道：“肉本来就是吃的，都到嘴边儿上了，你还特意问一遍，装什么傻？”
　　“我担心我真吃到嘴里了，你要生我的气。”苏文醒又是一声叹，“到底这肉是吃还是不吃呢？”
　　凌熙心道这人怎么吃个肉这么不干脆，一筷子戳了几大块粉蒸肉到他碗里，左手大马金刀地在饭桌上一拍，恶狠狠盯着他道：“吃！”
　　翌日。
　　凌熙醒来的时候已经临近午时，想到昨晚发生的事，面上一阵阵地发烫。起身梳洗一番走到厅堂，左右没看见苏文醒，就见坐在厅内吃点心的小童子对着她清脆的喊了一声“师娘！”。
　　凌熙莫名有些心虚地问了句“怎么改了称呼？”，小童子一番话说出来，听的凌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师傅说师娘昨晚做了粉蒸肉，身体很劳累，所以今日会睡晚一些起床，就不劳烦师娘做饭了，他下山到挽仙居买吃食上来。师傅说我要是体谅师娘很辛苦，以后就不要再喊姑姑了，要叫师娘！”
　　凌熙这时才想明白，昨晚苏文醒对着粉蒸肉那一通怪异的言行，是打了这个主意，真是把她恨的牙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