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比众木》时逢花瘦

6、人伦

　　翌日，我早早地唤了蕠儿前来替我梳洗。昨夜和衣睡在书房，今早初醒便觉得浑身不适。待照了镜子才发现，双眼有些红肿，整个人显得没什么气色。
　　简单的梳洗过后，蕠儿将云月和云落带至我面前回话。我素来待下人厉声疾色，在府中颇有刻薄之名。此刻她二人恭谨地站着，我未出声，她们也不敢回话。

　　“近日两房姨娘都在忙些什么？”我一面瞄着青黛，一面徐徐问道。

　　云月微微往前一步，躬身答道：“奴婢得了蕠儿姑娘指示，在暗中留意闲月阁的动作。那日姑爷被府衙的人带走后没多久，二姨娘果然鬼鬼祟祟从后门出去了，奴婢不敢跟着出府，便佯装在后门扫洒，一直等到天黑，二姨娘才回来，回来时，大公子也跟着一起，两人面色凝重，似是闹了别扭。”

　　“哦？”我挑了挑眉，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后来，大公子回府后把自己关在房里，两日了，不曾出来半步。二姨娘也不去劝，母子俩就这么犟着。”

　　我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又问道：“三姨娘处呢？”

　　云落随即答道：“三姨娘近日一直闭门不出，除了姑爷走的那晚去闲月阁看过大公子一回，再无异动。”

　　我示意蕠儿给了赏钱，又吩咐道：“你们‘云’字辈的八人，皆是与我一同长大的，情分自然比一般丫头小厮要重一些，又签了死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心中要有数。”

　　她二人连忙点头，“能为小姐办事，自然不敢有二心。”

　　我亲自起身地将她们扶起，打发了下去。

　　屋内只剩下我与蕠儿，她一边为我梳发髻，一边问道：“依小姐看，二姨娘这是？”

　　我讥讽道：“左右不过是去宗亲堂叔那里求了几个主意罢了，大哥不愿的事，她一个姨娘，又能翻出多大的浪。”

　　“小姐说的是，但大公子那边要稳住，小姐怕是要亲自走一趟才好。”蕠儿说道。

　　传了早膳，我胃口不佳，懒懒地用了几口，又问道：“宋家那边什么情况？派几个人去盯着。”

　　蕠儿为我送上茶水，答道：“昨夜已经派人去了，小姐放心。”

　　得到满意的回答，我又用了几口清粥，吩咐道：“你安排小厮去京师府衙门口等姑爷，然后再把书房桌上放着的东西替我去宋府交给宋景行，记住，要亲手交给他。”

　　她吩咐人撤了早膳，便着手去办我吩咐给她的事情。

　　蕠儿并不是自幼伺候我的丫鬟，而是在我十岁时，外出游玩捡来的。当时她奄奄一息，年纪又与我相仿，我心生同情，便求了爹爹，将她带回府中悉心照顾了数日，待她好转，便留了下来，给我当贴身丫鬟。
　　当时我身边的贴身丫鬟，还有一个，名字唤作薏儿，她自幼伺候我，相伴十余年。不曾想，有一日却被我发现了是沈氏的人，我不便出手，只得寻了个错处，将她打发到院里干粗活。蕠儿却悄无声息将她发卖出府，替我解决了这个隐患。从那之后，她便成了我最倚重也是最信任的助手。

　　闲月阁的院内，我直接绕过了二姨娘的住处，到大哥房门外，只听见屋内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我敲了敲门，道：“大哥，是我。”
　　屋内动静慢慢小了下来，片刻，房门被打开了。我走进屋里，一片狼藉，找了一个空地坐了下来。大哥连日闭门，也不曾洗漱，脸上的胡渣已经冒了出来，眼下一片乌青，人有些憔悴。

　　他似是没有料到我会来寻他，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低声问道：“二妹来找我，可有事？”语气冷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将手中帕子拿起，替他擦了擦脸，对他道：“是三姨娘求我来的。”

　　我言语试探，凭着早些年的蛛丝马迹，始终觉得他二人关系匪浅。果然，此言一出，他的眸中逐渐浮出欣喜，问道：“她可有说什么？”

　　“她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与你阿娘想做什么！”

　　我冷冷抽回手帕，走到窗前，负手而立：“大哥，你与二姨娘不同。你自幼待我亲厚，你，我，宋景行三人，一同长大。你可还记得？”

　　他的神情缓和下来，走到我身侧，说道：“我自然记得。”

　　“二妹，我自问从未想过与你争什么。即便是当年妹夫入赘之事，我阿娘百般不愿，嫡母刁难，我也曾替你从中周旋，二妹觉得我会存害你之心？”

　　我冷呵一声，又道：“大哥确实不曾，可如今二姨娘不安分，见司马左刈有难，一心想拉拢宗亲，拥你掌家，好将我除去，大哥难道全然不知？”

　　大哥叶傥待我，虽然比不上亲生兄妹亲厚，但亦算得上是悉心爱护。他为人低调，从不与我相争，即便是爹爹一开始对他寄予了厚望，在洞悉我的心思后，他便一心只醉心诗书学问，还对我说过，有朝一日要是考取了功名，定要在朝堂中替我寻一个做大官的如意郎君。

　　闻言，他眼中愧色难掩，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接着说道：“我信大哥从不曾害我，也信大哥肯听从爹爹临终遗言全心全意助我，但大哥，”

　　我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幽幽地问道：“你又对三姨娘存了什么腌臢心思呢？”

　　闻言，他全身似触电一般战栗起来，咬牙道：“二妹，你全都知道了？”

　　我轻蔑一笑，默认了。

　　他踉踉跄跄跌坐在地上，颓然道：“是我一厢情愿，不关她的事，你不要为难她。”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身侧，试探地问道：“若我肯设法放你们二人远走高飞，大哥可愿意？”

　　他的眸中再次燃起希望，急切地上前拉住我，问道：“妹妹，你有法子？”

　　“罢了罢了，此事有悖人伦......素心不会愿意的，况且我阿娘尚在，我岂能......”他喃喃说道。

　　“大哥放心，妹妹会替你安顿好一切。”

　　从闲月阁出来时，天有些阴沉，我依着规矩，去二姨娘房里，小坐了片刻。
　　二姨娘是个颇为圆滑又具有心计的女人，虽上了年纪，但多年来在宅里和那么多女人斗来斗去，能够在沈氏手下生下孩子抚养长大，并不是简单的角色。
　　早些年，我与她相处的，还算不错。我与大哥的关系是一层缘由，更重要的是她知晓嫡母沈氏有意除掉我，敌人的敌人，那就是朋友。
　　只可惜她从未把我这侍妾生下来的庶女放在眼里，一心扑在沈氏的肚子和我爹爹那颗摇摆不定的心上，没腾出手来对付我。倒让我钻了空子，在爹爹临终前，借她之手将沈氏扫地出门，又隐隐以三姨娘之事牵制大哥，顺理成章成了掌家之人。

　　“姨娘近来身子可还利爽？”我坐在堂上，一边端起侍女奉上来的茶水，一边同她话些家常，语气很是亲热。

　　她心下对我装模作样极其反感，却也不得不装作亲厚的样子，温声答道：“劳家主记挂了，不过是昨日心忧傥儿议亲之事，身子有些不爽罢了。”

　　“既如此那便好生休养，别叫外头人觉着，我叶家亏待庶母了。”

　　我与她话里话外周旋客套了片刻，觉得疲乏无味，再加上昨夜睡得不好，便起身告辞。

　　“姨娘放心。大哥议亲之事，我自会多加留心。”走到门口时，我停留了一下，装作不经意嘱咐道。

　　大哥与三姨娘这一桩秘事，我亦不知晓全貌。只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隐隐窥出来的。今日我贸然提起，也是想用大哥之事，断了二姨娘夺掌家权的念想。
　　三姨娘素心，永和元年入府，据爹爹说，是在他亲赴徐州谈布匹生意之时，对方为表诚意送给他的。素心生得年轻貌美，却是个极好的性子，从不多言，笑起来盈盈如水，爹爹虽年岁大了，对她却宠爱有加，入府不久，抬了姨娘。我不喜她，缘由是我阿娘，入府侍奉多年，仍旧是一个小小的侍妾，她一朝入府，凭借着年轻的身体，便越过了我阿娘。况且，按年岁论，她比我大不了多少。
　　因此，我素来不与她有什么交集。唯一一次，与司马左刈成婚后，依着规矩，去她院里走了一回。自此之后，便再没有什么来往。只是那一回，大哥亦在旁作陪，虽然他二人并无任何逾矩之处，但在我故意将茶水撒在了她身上时，我从大哥焦急的眼神中，嗅到了一丝诡异。
　　当时司马左刈看出了我的故意之举，为我打圆场，笑称大哥仁厚，连庶母的安危都如此放在心上。便是这一句话，在我心里埋下了种子。也是自那以后，便派了人在暗中细细留心他二人的举动。

　　今日大哥向我和盘托出全貌。
　　他与素心，是自幼相识的。他不过十二三岁，个头已经快赶上爹爹了，人也出落得清俊，那时爹爹的心思 ，还在大哥身上，想带他多熟悉一些生意上的事，日后好接管叶府的生意。于是，时常带他亲赴徐州，同人谈生意。三姨娘素心，便是爹爹的生意伙伴从穷人家买来的养女，她在养父府上的日子过得极其窘迫，动辄打骂，缺衣少食更是常事。大哥自小心地善良，一来二去，便对她存了怜惜之情。
　　不曾想，天意弄人。素心的养父一心为讨好我爹爹，竟在一次酒席之上，把素心送了出去。大哥当时由于素心的身份，一直不曾找到合适的时机向爹爹表明过对素心的情意，二人自此，便生生地错过了。
　　本以为不过是少不经事的一段情谊，入府之后，碍着身份，早应当断了。只是未料到，悉年的相处下来，大哥却对她，情根深种，已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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