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童话时代》一把乌乌

3、第一个故事-3

　　九月，炎热笼罩大地，操场里高年级的学生在打蓝球，即便隔得遥远，也仿佛能听见球撞击篮板的声音。

　　教室里，同学们趁下课互相认识。语文班主任已经在第一节课点过名，但四十五个名字哪那么容易记住，更不用说跟脸对上。

　　铃声准时响起，走廊里游荡的学生迅速回到教室，脚步声凌乱。
　　座位上，一直安安静静的关淼阖上数学书，这节是他最不擅长的英语课。

　　他低头在课桌里翻找英语书，就听到教室里响起零星的叹息，“哇……”
　　心有所感抬起头，讲台上一抹纤细干净的身影闯入眼帘。

　　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精致典雅的面容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所有同学面前。不需要任何修饰，双瞳剪水滢滢，不笑也温柔。

　　“同学们好，我叫秦雪，接下来将由我作为各位的英语老师，陪伴大家走过高中。未来三年，请多多指教。”
　　半开的推拉窗刮进一阵风，清新舒展，312班迎来整个常泽一中最年轻，也最漂亮的老师。

　　课后，秦雪一离开，学生们立刻聚在一起。
　　“天呐英语老师好漂亮！我整节课都在看她的脸，连教的什么都不知道！”
　　“是啊！好年轻！我还以为一中的老师都挺老。”
　　“看美女真的会心情愉悦，我更爱英语了。”
　　讨论得最兴奋的，是女同学们。

　　这些对话就像空气从关淼耳朵旁流过。他抽出提前准备好的物理习题册，开始动笔。

　　放学回到姑姑家，桌上已经摆着做好的晚饭。

　　关淼的爸妈在他十二岁的时候离婚，他跟了爸爸。一个离婚的女人带着个大儿子很难找“下家”，他理解妈妈的选择。

　　妈妈再婚远嫁后，爸爸去了外省开厂，他被交给姑姑抚养。每个月爸爸定期给他和姑姑各打一笔钱，父子俩一年在春节见上一面。

　　“哎呀饿死了！老妈有没有搞错？又是这几个菜！”赵沛扯着嗓子干嚎。

　　“就你多事，不想吃别吃！”关爱华翻自家儿子一个白眼，转头给关淼碗里夹进一块排骨。
　　“像淼淼一样，不花一分钱考进一中，还进的重点班，你要吃龙肉妈都给你做！”

　　赵沛眼珠上翻摇摇头。

　　吃完饭回到房间，关淼开始做化学题。自从他寄居姑姑家，赵沛房间里的单人床就变成上下床，添了书桌和衣柜后更显拥挤。

　　赵沛是姑姑的儿子，只比他小几个月，跟他同届。
　　虽然被亲妈数落，但其实赵沛成绩也不算差到不行，否则想捐资也是没有门道的，

　　“关淼你可真的是……今天开学第一天，有必要这么拼吗？回头我妈又要叨叨！”

　　“我在班里排名靠后，只能多学多练。”关淼头也没有抬。他虽然考进一中也进了重点班，但却是后排，必须奋起直追。

　　“诶跟你说，我今天摸了下底，同届没什么美女，一中校花是个高二的学姐，我搞到了照片，来来来，鉴赏下！”赵沛将手机递过来。

　　亮起的屏幕上，少女明眸皓齿，清纯得像枝头半绽的花蕾，即便穿着宽大单调的校服也掩不住青春美貌，是少男无法拒绝的类型。

　　关淼瞥一眼后收回目光，视线仍旧落在化学题上，“没我们英语老师好看。”
　　下意识回答完这句，他怔住。

　　“卧槽！那个漂亮老师教你们班？我今天也看到了！运气真好！”赵沛四仰八叉躺在下铺，絮絮叨叨说着他当时就在想，哪个学姐竟然不穿校服，直到人进了教师办公室，才想到人家可能根本就不是学生。

　　房外隐约传来低沉的男声，应该是做民警的姑父下班回家了。
　　关淼将脑子里，风吹起秦雪鬓边几缕发丝的画面驱散走，埋头继续做题。

　　可能新入校的英语老师太会教的原因，关淼的英语成绩一点点追上来。初中那位快退休的英语老师没能够讲明白的知识点，秦雪一讲他就会。
　　进步的感觉极好，曾经最抗拒的学科，成了关淼新的期待。听秦雪讲课是种享受，她对语言有着天然的领悟，英语经她念出来，带着难以言喻的感染力。

　　重点班的节奏非常紧凑，时间过去得飞快。不知道同学们从哪里问到秦雪的生日，12月31日这一天，英语是第一节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关淼觉得这一天的秦雪似乎眼睛比平时红，好像哭过。
　　无法想象平时恬淡的人流泪时是什么模样，关淼的视线凝在她的脸上，心口涌上一阵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涩意。

　　“Class begins.”
　　学生们整齐起立，清脆的声音响起，“老师好！老师生日快乐！”

　　秦雪半垂的眼帘赫然抬起，错愕地望着台下的学生。
　　这下关淼更加确定了，她一定哭过。什么原因让她伤心？

　　英语课代表弯腰从课桌旁抱起一束硕大的雏菊，在同学们的注视下郑重上前，捧到秦雪面前。
　　“秦老师，生日快乐！”

　　秦雪的双目几乎瞬间涌上眼泪，嘴角沁在弯弧里。
　　好像忍了很久，晶莹的眼泪颗颗滴下，落入黄白相间的雏菊里。她的眉眼、她的唇角、她的笑、她的泪，像一帧帧震撼的画面，同样落进关淼的眼里。

　　同学们也很感动，有的甚至跟着掉泪。
　　班长非常有眼力地请路过的老师给全班照了相，秦雪被几十个学生围在中间，笑得从来没有过地灿烂。

　　除了做题和指点赵沛功课，关淼日常有空就捧着学校图书馆借来的英文原著嚼。
　　像兴趣忽然打开，从一行行由字母组成的句子里，他觅见了不一样的世界。

　　16岁的夏季格外炎热，晚赵沛两年发育的关淼开始蹭蹭蹭地长个子，眼看着超过赵沛一大截。如今他的英语成绩已经稳定在班级前30%，虽然仍然比不上那些英语成绩一向神仙级优秀的同学，但是已经不会拖后腿。
　　关淼真正意识到对秦雪的心思不轨，正是那个暑假。

　　由于白天脑力消耗太多，他睡眠向来好，几乎沾床就睡，极少起夜。
　　不知道是不是睡前喝太多水的缘故，凌晨关淼从上铺下来。

　　空调一直开着，室内温度适宜，下铺手机屏幕照亮赵沛的脸。

　　关淼以为是他起床的动作吵醒赵沛，然而仔细看，赵沛的手臂在黑暗中上下起伏。
　　他脑袋钝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赵沛在干什么。
　　黑暗中赵沛终于觉出哪里不对劲，抬头看见床前立着一道黑影，脱口而出“卧槽！”

　　令人窒息的沉默后，赵沛压低嗓音咬牙切齿，“你什么都没看到！”

　　关淼庆幸黑漆漆地没有看到，否则去趟洗手间还得洗眼睛。
　　“克制点，频繁打枪记忆力会减退。”他提醒。

　　“草！”

　　关淼方便完回房躺回上铺，赵沛悄兮兮搭话，“淼子，给你发了个好东西，打开手机看看。”

　　经过刚才那么一闹，关淼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他从枕头旁取过手机，微信对话框里躺着名为《如何高度集中注意力》的文档。
　　他没有多想，拇指点开，然而只看了几段脸就黑下来。

　　“这篇文写得非常好，真的，特别适合有美女老师的你。”赵沛贴着上铺床沿，幽灵一样。

　　“赵沛！”关淼愤而删掉文档，反手拍在床上。

　　赵沛笑嘻嘻地钻回下铺。
　　刚才那一吓差点毁掉他下半身幸福，给关淼脑子注入点“病毒”不过分。

　　关淼气得血液上涌，好半天没说话。
　　赵沛发来的文讲的高中生和老师，开篇即男主撞见喝醉的老师，把人送回家里，然后是一系列“触目惊心”的描写。所以大晚上不睡觉开着手机看的就是这么些东西？

　　深蓝色的月光在书桌一角铺开，下铺没多久传来呼声。
　　这个夜晚，关淼陷入一场蒙着浅色光晕的梦境。

　　梦里的画面与他烫手般删掉的文描述相似，一个满脸泪痕的女人醉醺醺地扑进他的怀里，馨香柔软。女人半眯着眼睛吻上他，急促而动情。他托着她的腰、她的肩，将她用力揉进自己的怀里。
　　他想看清她的面容，也想让她看清自己。
　　拂开掩在脸颊的长发，看清面容的瞬间他气血汹涌，浑身湿透，从此以后再也没办法将某个妄念从脑海里驱逐。

　　关淼觉得他不过是受睡前读物的影响，整个暑假，他都在跟自己的“无耻”作斗争，直到开学。

　　秦雪出现在视野的一刻，关淼知道他完了。

　　那一节英语课讲了什么，他一句话都没听进去，不断将目光移开，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凝视。

　　少年的心思只能藏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他强迫自己更狠地学习，强迫自己不将视线长久地流连在秦雪身上。
　　有用，学习是他唯一能握紧的东西。能得到一些平静，但不算完全平静。

　　高三的上学期，重点班进入冲刺，所有同学的精神都高度紧绷，大家不再关心八卦，只关心自己哪个知识点没有掌握牢固。

　　冬季的晚自习很难熬，轻轻一呼就会在眼底散开一团白雾。铃声一响，大家匆匆往家里或宿舍赶，去掉回家和洗漱的功夫，其实没有多少休息时间。

　　关淼和赵沛走出校门五分钟，才想起落了一本重要的习题册在教室。
　　“你先回，我去教室拿个东西。”

　　“诶！什么东西明天拿不行吗？”赵沛苦着一张脸。

　　“很快！”
　　里面有道题很典型，关淼有直觉，熟练掌握的话可以解决好几类变型的题，他得趁临门一脚的感觉还在。

　　教学楼尽管依然亮着，却已经没什么人。关淼脑子里不断回忆与那道题有关的知识结构。回到四楼教室，他的手刚推开后门一点，当即顿住。

　　教室里传出的声音刻在骨子里地熟悉，背影也一样。
　　秦雪抬起手擦掉女同学脸上的泪痕，语调轻柔，“人生很长，五年、十年后往回看，也许会觉得这个时候把艰难想得过于强大；人生也很宽，不只高考一条路。一中提供给你们的学习方法都是高于平均线的，不存在无用功。努力肯定有回报，相信老师、相信学校、相信自己，放平心态。觉得压抑的时候跟我说好吗？我陪你一起面对。”

　　女同学仍然在抹着脸抽泣，“我就是太着急了，现在想想都觉得丢人。秦老师，谢谢……我可以抱抱您吗？”

　　秦雪张开双臂，将跟她差不多高的女生揽进怀里。
　　黑暗像张大网，笼罩由白色灯光充盈的教室。两道身影拥在一起，仿佛能抵御寒冷与黑夜。

　　掉眼泪的女同学关淼很少接触，不过前两天晚自习，女同学做题做着做着突然趴在桌上哭起来，好像是因为觉得题目太难，还是成绩掉得太快。
　　当时班主任把女同学叫去办公室，后来怎样他就不知道了。

　　关淼在高压下始终心态很稳，他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没有松懈过，也知道自己欠缺的模块在哪里。像攻克难题，分步骤解析。
　　他有自己的节奏，但别的同学不一定。

　　没想到今晚秦雪监督晚自习，会单独跟这位女同学谈心。
　　她心细如发、温柔善良，没有忽略任何痛苦的表达，哪怕在别人看来只是寻常。

　　“我刚才的话是不是很像老学究说教？”秦雪问女同学。
　　“嗯，有点，不过我相信老师。”

　　师生两人对视，同时笑开。

　　藏在门后阴影里的关淼忍不住背靠上身后的墙壁，抬头嘴角上扬。
　　秦雪的眼神、表情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放，荡尽其它。秦雪的话好似隔着一堵墙，直撞进他的内心。
　　他没打扰教室里的两人，悄悄离开。

　　天上的星、道路旁的灯，像点亮心晴的光。
　　关淼脚步逐渐加快，由走变成跑。他的心口藏着一团火，寒意压不住，冰雪吹不熄。他想大叫，想一跃而起，想变成一片呼啸的风。

　　喜欢上秦雪在这一刻不再只是求而不得的痛苦，还染上了冬季蛋糕店里的暖香与馨甜。
　　他陷入极端的期待与惶恐之中。期待的是他忽然意识到秦雪没有结婚，他甚至有机会与她携手余生；惶恐的是秦雪不可能一直单身，而离他成为一个可以让秦雪依靠的男人还有好几年，这中间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从现在开始把她计划进他的将来。

　　高三，对不少同学而言或许负重累累，然而对关淼而言却每天都过得很充实，每天都在向目标靠近。
　　他开足马力，踏实而坚定。

　　拍毕业照那天，赵沛踏空楼梯摔骨折，他匆匆扶人去医院，因此错过大合照。除此之外，关淼整个高三没有遗憾。

　　成绩在最后一张试卷上交时定格，发挥正常。填志愿的时候，他选了全国最好的警校。
　　这些年姑父对他很好，耳濡目染，除了医生，他最想当的就是警察，不过医生的培养周期太长，跟他的计划冲突。

　　毕业意味着分别，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他知道未来四年将在北方度过，离故乡一千五百多公里的地方，远离心上人，一千五百多个日夜。
　　他给班长发去微信，表示大一开学后会更换手机和微信号，请班长截图秦雪的微信号给他，方便以后添加，免得打扰两次。

　　盯着图片里“晴雪”的昵称，关淼的心被广袤与温馨占据。
　　他给自己注册了个小号，只加秦雪一个，以陌生人的身份默默关心她。接下来的四年，假如秦雪结婚，他祝福她，做她一生的关注者；假如秦雪没有结婚，他会做好准备回常泽追求她，共度一生的那种。

　　所以叫什么昵称？

　　冬护晴雪，北陆谓之冬，就叫——北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