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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伥鬼 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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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秦老夫人所言,秦一生平日除了埋首书卷,最好游玩山水,失踪那日便是前去距锦都城南门十里的曲山踏青寻春,走得匆忙也没带随身书童。说是当日赶回,不想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秦老夫人起初以为他眷恋山色寄宿农家,眼看乡试日近,不得不派出下人去寻,谁知访遍附近村户,皆不曾见到秦一生的踪迹。
道士从袖中抽出一个小小的卷轴,当着书生的面缓缓展开,道:“秦一生考上秀才后,秦老夫人曾请画师为他画像,可巧,他失踪那日正是作这副打扮。”
画卷之上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少公子,丰姿俊朗,圆冠勾履,素衣蓝衫,腰配玉玦,端整儒生模样。
书生瞥了一眼画卷,不置可否。
道士接着道:“此人素来恭谨谦逊,温和有礼,在锦都并无仇家。”
话落之后,一阵长久的沉默。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秀才于山中失踪一月,定是出了意外。以秦府家丁之众都未寻到人,其中必有蹊跷。道士口中说得简单,这人哪里是好寻的。
书生脑中思绪纷繁,他直觉有些不对,却又整理不出到底不对在何处。
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道士既然接受了秦府的请托,定会查得水落石出。
珠扇轻摇间,已定下主意,书生待道士卷起画像再次收入袖中,开口道:“吾素闻曲山有九曲盘龙之地势,上有云气,红紫间杂,山势纡曲,溪泉曳白,若要赏春踏青,确实是好去处。”
道士忍不住笑起来,“这般说来,兄台是要陪贫道走一遭了?”
书生修眉一抖,轻咳数声道:“道长莫要误会,一来龙宿本就有寻胜之意,二来这秦一生是儒教门生,与吾也算有渊源,顺带去查访一番也未尝不可,绝对绝对不是为了道长汝。”
他说得斩钉截铁,道士也懒得反驳。
曲山周遭有河流环绕,附近村民为了方便入山,在山口处修了木桥。昨夜一场春雨,此时木桥上湿漉漉的,河水恰好略低于桥面。木桥粗陋也少人修葺,上面布着一层滑腻青苔,看得书生大皱眉头。
为他们赶马车的车夫送到这里就再不肯前行,只说这桥禁不得马车重量,上去必会塌陷,况且本来造桥人就只是为行人而造,没考虑会有人赶车入山,小人在这里等候二位就是。
本是正当理由,车夫说得却支支吾吾,眼睛还不时扫着书生和道士,显见隐瞒。书生不耐正要逼问,却被道士暗中拉住了袖子,侧首看去,道士轻摇了摇头。
书生这才作罢,赏了车夫银两命他在这等候不可擅离,转头再看时,道士已轻轻松松过了小桥,正在对岸等他。
他正要踏上小桥,忽觉不对,一双金眸沿着那道简陋的木桥,静静流淌的河水,两岸丛生的花草来回审视了数遍。片刻后,眼神陡然锐利,随即又收起锋芒,看似心不在焉地走上木桥,青苔滑溜难行,书生却如履平地,走到对岸不过瞬间。
道士等他过桥后走近,方才眼见他动作,这时不由疑问,“龙宿,刚才……”
书生唇边泛起笑意,珠扇一扬打断了他的话,“吾是在想,怎样以华丽的姿态走过这条难看的木桥。”说罢,看着道士嘴角抽搐的表情心情大好。
至于真实原因,迟早会告诉他的,不急在此刻。
书生在前,道士随后,二人沿着山间小路往深处走。半柱香后已至山腰,回首望去,身后灌木茂密,林枝虬曲,交错盘杂间已望不见归路。
雨后的山路总有些泥泞,书生本好洁净,这会皱了皱眉,也不抱怨。
两个人一路行来,留在山道上的脚印都清浅近无。
书生脚步放得慢些,等道士与他并肩时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番,正好迎上对方疑惑的目光。当下只笑了笑,也不解释。
山林深处比外界更显静逸,偶有鸟雀穿花拂柳,翅膀扇动的声响,碰触到树叶的沙沙声,清脆的鸣叫声,清晰地传入人耳。
书生抬头一看,并不见鸟雀踪迹,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这次出行能遍览春光,倒有点因祸得福的意趣。
道士心里记挂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自是没有游山玩水的心思,他边走边审视周遭环境,与他相比,书生明显惬意许多。
曲山得名自九曲回旋之地势,山路一折便进入一个崭新的地界,眼前风貌都比前不同。折过第五处弯时书生走得急了些,差点迎面撞上一大串白色绣球花。
他虽停得及时避了开去,料想道士定是要打趣自己一番,却没听见对方揶揄。转身一看,不知不觉间道士已站在一棵三丈来高的褐皮树下,离他有段距离。
那树上结满了圆形的褐色果子,弹丸大小,表皮布满了白色斑点。这种果子地上也散落不少。
书生走近道士,看清他轻蹙的眉头,问道:“这树有问题?”
道士握着拂尘的手一指树梢,“看那里。”
树叶浓密果实累累,若不是特意指出,定然会忽略有根结满果子的树枝是折断了的。
书生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登时了然。
折痕分明是人为。
书生抬手摘下一颗圆果,递给道士道:“棠梨应是四月花十月果,不想芳菲未尽,果实已出。”
道士站在棠梨树下,又低下头看了看,俄而一把折下那根将断未断的枝条,划开地面上的草叶。
他渐渐清扫出空隙,露出下面的泥土。
书生凑过头去,握扇的手指倏尔收紧。
春雨连绵,地面泥土湿润,最易留痕,地上俨然有两个脚印。
一个是约莫七寸长短的鞋履印,另一个,却是巴掌大小的梅花形印。
两人都低着头,额头离得极近,山风轻拂,银白和银紫两种发丝静静拂动,纠缠聚合几分分。
都沉浸在思索中,没有注意到树后不知何时悄然出现的黑影。
罡风突现!如利刃般从二人中间穿过,将缠聚在一处的发丝骤然震散,转瞬间书生和道士已分开来,对视一眼后,双双退离棠梨树三丈之远。
道士手中拂尘一扬,悬空出现一道太极法印,上有八道灵符,直直向树后压去。
灵符猛然撞击到阻碍物,于空中大震,道士额心水玉光芒闪烁,摄入法印威力更增。
一声尖利刺耳的叫声从法印后发出,那团浓重的黑影猛一看去像是一丈来高的巨大人形,正被法印压制地痛苦扭曲着。抑不住的呜咽声惊得周围鸟雀呼啦啦腾空飞起四散开来,道士趁着骚动,左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凌空化出最后一道灵符,喝道:“截断众流,占断乾坤!”
灵符穿入法印中心,太极法印迅疾旋转起来,黑影的呜咽声骤降,身形也变得越来越浅,终至虚无。而压制住它的法印灵符亦随之稀薄成粉末,消散开去。
道士额间水玉收起光华,挽着拂尘,一阵疲惫。阖目间全然不觉方才他与黑影斗法时,一旁的书生执扇的手掌心里暗地燃着紫光,此时见黑影散去,红光顿收。
书生将一切收在眼底,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贴住道士的背,只说了一个字,“走。”
道士心里清楚那东西不过暂时逃开,也不再滞留,对着书生微一点头,转身便沿来路下山。
到得河边,车夫已经等得不耐烦,见到二人明显神色惊异,仿佛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们。
书生面色阴沉,等道士上车后一挥扇,遮下车帘,对正唤着马儿扭边的车夫道:“回城。”
道士闭目歇息,不睁开眼睛也知道车厢内气氛压抑,他思索片刻,道:“现在去哪?”
书生摇了摇扇,似笑非笑道:“难得剑子大仙要请吾喝茶,礼尚往来,吾先请汝去锦都第一酒楼尝鲜。”
道士雪眉一颤,直觉内有深意。
等马车停在锦都城内一处三层酒楼门前,道士才相信原来书生真的是要请他吃饭。
抬手看去,匾上三个浓黑隶体大字,白鹤楼。
书生俊逸不凡,举止优雅,一看即知非富即贵,他甫一踏入楼内,便有小二满脸堆笑迎上前来,书生以扇掩唇低声问了几句,小二不住点头,听罢汗巾一甩回到肩上,伸手向楼梯处毕恭毕敬地做了个请的动作。
道士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却清楚书生的行为必有其因。
二人被引至三楼一处隐蔽包厢坐下,八角楠木桌贴着窗摆放,窗棱支开窗户,能望见楼外景色。
道士不经意地往窗外看了一眼,咦了一声,再转头看向书生时,恍然道:“难怪你会选这个地方。”
书生但笑不语。
小二将酒盏碗筷,四套八件送上后,道了声二位慢用便知趣告退,掩了门帘隔住外部声响。
书生这才道:“剑子,汝过木桥时,可觉异样?”
道士眉头轻蹙,“木桥简陋,又修得低矮,若是昨夜雨再大些,恐怕就要漫过桥面。”
书生唇角轻挑,眼神奇怪地盯着道士好好看了几眼,半晌才回道:“秦老夫人对汝说,秦一生是为了游山踏青才去了曲山,是不是?”
不待道士回答,书生接着道:“汝说秦一生于乡试前三天前去曲山,算算日子,正好是三月初七。”
“剑子,汝云游天下,理应见过三月桃花水。”
三月月内水盛,正是春汛期,时人谓之“桃花水”。
书生轻叹,“不过一夜春雨,桥已将被水覆,三月春汛河流水涨,只怕连木桥在何处都寻不见。秦一生生在锦都,怎会不知,能让一个仪容讲究自持礼节的儒生即使涉水也要渡河入山,又岂是赏春这么简单。”
“那秦老夫人,是故意瞒了汝秦一生离开的真相。”
道士一边听着,眼睛早已往窗外望去。
从白鹤楼三楼的这个包厢窗户,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左侧一家高门大户,气派非常,正是秦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