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伥鬼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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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刻后，小二一撩帘子，加送了一两碧香酒上来。书生见他进来，放下酒盅，静等着。小二摆好酒，转过身来抓着汗巾恭敬道：“客官，小的打听清楚了。”
道士正用筷子去夹素拼里的青豆，一个一个夹起来。小二要说什么玄机自不会避他，吃饭总不碍听事。
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书生视线里，熠熠金眸越过扇沿瞅着道士，只觉他实在有趣，怕是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动半分颜色。
小二未察这边暗涌，单晓得收了书生的银子就得给个交代，当下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事无巨细，一五一十地说给书生听，生怕金主不满意。
他说出的事情大多是书生和道士早已知道的，譬如秦一生确实是个温文才子又侍母至孝，又譬如秦一生意外缺席乡试，惹得对他寄予厚望的夫子大摇其头不住扼腕。
听到后来，素拼里的青豆已被道士挑去大半，书生面前的酒杯空了又满，还是没听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就在书生渐渐失去耐心时，小二一拍额头，“对了，秦老夫人闰月里贪看梅花染了风寒，这风寒可怪异，秦公子请了锦都所有的杏林好手都没能根治，还贴了重金告示求名医呢。”
道士的筷子磕在盘沿，与书生交换了个眼神，道：“小二哥辛苦你，把这盘子撤了吧。”那小二见书生点头，应了一声上前收了盘子便退下了。
“我见到秦老夫人时，她面有沉疴之气且不能久坐，确乎疾病之相。”道士回想着。
书生静默片刻，望向窗外秦府方向道：“还记得汝吾在山上见到的那棵棠梨树么，棠梨可解胸郁，舒心肺，医治风湿偏方中即有此目。曲山地势复杂，季节征候都与平地不同，棠梨才能在春季结果。”
料秦一生为母求医不得，百般无奈之下想起偏方或可一试，于是只身涉水入山寻药。
“秦一生果然纯孝之人。”道士不由感叹。
书生接下来的话却犀利直接，“可惜好人未必得天庇佑。剑子，跟吾说真话，汝接下请托时，当真以为秦一生还活着吗？”
道士低下头，从书生的角度看，只能看到他垂下的额发。“寡母不易，若有希望，总是要试一试的。”
书生皱了皱眉，道士心肠好为人又热心，见秦母思子心切定是难以拒绝，然而秦老夫人会找上道士，绝非偶然。只怕这番古道热肠，要被人辜负了去。
今人情淡薄，仍义气为重，肝胆照人的人已不多哉。道士既接下烫手山芋脱不得身，做朋友的又何妨助他一助。
思绪蔓延至此，书生看向道士的目光愈加温柔。
他珠扇慢摇，将话题转向重心，“对于棠梨树下那两个痕印，汝有什么想法？”
“一者自是秦一生的脚印，另一者，”道士叹惋，“就是要了秦一生命的东西。”
巴掌大的梅花脚印，前端若隐若现的尖痕，兽类一向奸诈狡猾爪牙尖利，。
想当日，文弱秀才抬头一见要寻的棠梨正累累枝头，心头大喜，只顾踮起脚去折那果实，一旁觊觎已久的猛兽一跃而起，锋利的牙齿直接洞穿他的咽喉。
喉管被咬开，殷红的鲜血渗着森森兽牙，秀才不能呼救不能反击，生命的力量顺着被开了口的喉管一点点流逝。
骨头和血肉被咀嚼的嘎吱嘎吱声回响在寂静的山林里，令人毛骨悚然。
一个月以后，断断续续的春雨冲洗掉了所有的痕迹，只留下一人一兽两个脚印，昭示着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
“想不到曲山之内竟有虎患，车夫也是因为这一点才不肯送你我入山罢。”道士仿佛看到了那一天的情景，心里不知是怒是哀。
“说到虎患，树后袭击的黑影身份，剑子汝必是清楚。”书生不急不缓道。
道士抬头看了他一眼，黑瞳中似有异光。
书生从容笑道：“汝吾想的，应是一样。”手下不停，把却才小二送的那壶碧香酒推到道士跟前。
道士将酒倒入杯中，伸指沾了酒水，一笔一划，桌面上渐渐现出一个字来。
书生等他写好，起身道：“走吧。”
“去哪？”道士明知故问。
“再去一次曲山，不然，汝放得下吗？”书生说着，已走出包厢。
白鹤楼小二上来收拾时，桌上的酒痕已尽半干，隐隐约约能看得出，是个伥字。
死于虎者为伥鬼，为虎前喝道者也，需得一人代之。
道士走出楼门脚步一顿，小声对书生道：“龙宿，等我一下。”说着从袖中摸出几个铜板和琐碎银钱，数了数，“哎呀，应该够了。”，直看得书生黑线不已。
言罢绕到楼后，须臾，一手提着个扎了口的麻布袋子出来，袋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扑腾，想是活物。
书生挑起眉，“这是何物？”
道士高深莫测道：“莫急，进山后自见分晓。”
又是故作高深的欲盖弥彰，书生心下好笑，而若有一天道士说话直接明了，自己恐怕还不习惯。
这就是习惯了互打玄机的坏处。珠扇抵着额头，书生悄悄叹了口气。
行至曲山脚下，天色已将暮，道士明白，上回来时对方未有防备，这次怕是没有那么容易。
他行遍天下，斩妖除魔，什么样的危机都经历过，向来以不变应万变，从容以对。然则这次却不同，道士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对方立时感觉到他的视线，转首回视，眸中半是疑问半是关切。
道士怔了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人与人之间缘分最是奇妙，缘起于何时，终于何地，冥冥中似有定数。彼时街上人如流水马如龙，红尘三千，终抵不过一眼望去，相逢如旧。
兄台请留步。
“伥鬼神智尽失，不比寻常鬼魂，如果对上了，莫把它当秦一生。”书生终是按捺不住，轻声提点道。他心知道者心软，又惋惜秀才横死，奈何伥鬼法力高强，留手不得。
道士登时醒悟，书生是误会了他刚才愣怔的原因，只微笑也不去解释。他清楚书生的意思，终是心里一暖。
曲山九曲地势，巍峨崎岖惑人耳目，书生从再踏入山的那一刻起就有种奇异的感觉，好似前方已经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探。他心下冷笑，他可不会顾忌伥鬼原身是谁。
转过第三道弯，面前的路径突变，不再是那条两旁长满灌木的小径，已分成了两条大道，皆通向未知的黑暗。
道士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两块小石子，抵住指尖一弹，分别朝两条道路方向疾射过去，石子飞入黑暗，竟没有一点落地声响。
“看来得选一条路了。”道士拍拍手上尘土道。
“简单，吾走这一条，汝走另一条。”书生全不在意，执扇的手偏向左侧，说罢不待道士答话，已径自踏上那条道路，脚步不疾不徐地走入黑暗，怡然自若倒像是在逛自家花园一般。
道士阻拦不及，眼见他走进黑暗，唯有扶额苦笑，书生个性霸道我行我素，他岂会不知。
走进右侧那条路后，道士臂挽拂尘步步行来，仔细听着四周动静，手中麻袋里的东西也不再扑腾。道士怕它已死，手不自觉甩了甩，结果麻袋又是动弹一番，看来元气仍足。
这一厢折腾，倒将紧张气氛消弭不少。
路上除了扰人视线的黑雾外却无其他，没有异样反倒奇怪。道士沿着路线走了半柱香时间，不见伥鬼也不见书生。山里简直安静得过分。
他握着拂尘的手慢慢收紧，不妙。
时已入夜，明月高悬。面前的黑雾逐渐稀薄消散，显现出背后的景色来。
道士的脚步霎时沉滞，他看得分明，心头猛地一惊，当下便回转身，再次冲入黑雾中。
“龙宿……”极低的一声喟叹，很快就被黑雾吞没。
只怕会来不及。
重又回到分岔路口，道士再不迟疑，直接朝左侧转去。
方才黑雾之外，已是曲山脚下，木桥不动，河流徐徐。那条路直通往山下。
书生走的那条才是通向棠梨树下，上有伥鬼。
伥鬼需得一人代之。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它开出生死两条路，放过了其中一个人。
远方似有金石声，道士心下焦灼，一双雪眉紧紧皱起，降妖除魔从未畏惧，修心问道不起波澜。这一刻，竟心生恐惧。
好在那声音愈发地近，眼见就能穿过去。
他直直地冲过那片黑暗。
眼前一片白光炫目，照得人一时睁不开眼。
直到听到书生带着笑意的声音，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目的地。
“哎呀剑子，汝怎么走得这么急。”像这样气定神闲尾音婉转，又带着淡淡调侃的语调，除了那傲兀书生，还有哪个做得出。
道士睁开眼，看清书生一切如前，暗地里长出一口气，还好。
再一转头，便看到了那棵棠梨树。
树上多了样东西。
一个丈来高的瘦长人形，正是伥鬼。它戴着高帽，模样半分人半分鬼，被一样物事穿喉而过，牢牢地钉在树干上。再仔细看去，那物事却是书生从不离手，镶珠嵌玉的紫扇。
伥鬼喉头被扇柄穿刺，张嘴呜咽不能发声。一双血红的眼珠直盯着道士看，像是在求饶。
书生见道士的目光一直停在那把扇子上，轻咳了声道：“可惜，这扇子怕是不能用了，得换一把。”
道士默然不语，过了片刻才回道：“这样渡不了它，还是我来吧。”
书生闻言，彬彬有礼地往旁边退了几步，“道长请。”
口中念念有词，拂尘尘尾扬向空中，洒出一道弧线，顷刻间白光射出直中伥鬼喉间珠扇，一进一退将珠扇拔出！
伥鬼没了束缚，喉中伤口登时痊愈。血红眼珠死死盯着道士，一双森然白骨骷手闪着利芒对准道士方向猛刺过来！
道士不慌不忙，先布上七道灵符封向伥鬼七窍，拂尘一刺脚边麻袋，将麻袋划了道大口子，里面的东西嗖地跳将出来。
书生终于看见那是什么东西，哑然失笑。
想不到居然是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芦花大公鸡。
它的尖嘴被道士贴了道符束着叫唤不得，狠狠地瞅了道士几眼。
原来道士倾其所有就买了一只大公鸡，书生兴味越发浓厚。
想来道士要这只鸡，便是为了眼前这一刻。
七道灵符阻着伥鬼去路，道士手中拂尘皖出一道如剑的弧，公鸡喙上的符咒刹那间脱落。
芦花大公鸡伸直脖子，张开利喙，脚尖划拉着地面，从胸腔里发出一连串响亮的叫声。“喔喔喔！喔喔喔！”
鸡鸣一声天下白，千状万态从此灭。
伥鬼乍闻鸡叫，再也动弹不得。道士瞅准时机，再出三道灵符。飞向高帽，额头，心脏三个方向。
“生向空来，死从空去。灭！”
灵符散发出金黄色的光芒，变成金线汇聚成渔网状，捆住伥鬼往里按压。
伥鬼发出痛苦的叫声，却抵不过金线的力量，被挤压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还原成普通人形。
道士撤去金线。眼前再无伥鬼，只有一个素衣蓝衫，温润文弱的寻常幽魂，腰间玉玦仍在，咽喉处伤痕触目惊心。
秦一生的鬼魂静静地看着道士，他喉咙被毁，说不出话来。
“趁着天还没亮，跟着巡游夜叉走吧，说不定下辈子还能投个好人家。”道士淡淡地道，话语里不带任何情绪。
鬼魂苍白的脸上似有笑容，恭谨地对道士行了个礼后便幽幽地向树后退去。
似云烟过眼，再寻不得了。
白杨风送棠梨雨，寒食原头哭伥鬼。
三尺黄沙，白骨无家。
道士静静地站立着，许久，抬首对书生道：“走吧。”
“去秦府要汝的谢礼么？”书生冷不丁道。
道士微微一笑，“放心，要请你的茶我不会赖账。”
人死于虎为伥鬼，为虎喝道，会入至亲梦境哄骗诱导其来自己丧生之地，以喂猛虎。
秦一生死后，夜夜入秦母梦境肆扰。秦母心知是儿子已死，变化伥鬼，她被梦所扰又不愿用自己去喂老虎，却把主意打到初来锦都的道士身上。
锦都重儒学轻别家，一个云游四海无亲无故的道士就是丧生虎口，也没人会上门找麻烦。
她打的是好算盘，不想这道士非是简单人物，还有个不好打发的知交好友正在锦都。
若非道士不想计较，书生万万不会轻易放过。
“秦老夫人唯一的希望就是儿子。如今儿子不在了，她又染着重病，怕是活不了太久。”道士平静道，贪生怕死人之本性，何必去咄咄逼一个老妇人。
“也罢，”书生话锋一转，“汝来找吾时，说是特来请吾喝茶。这茶，吾要何时才能喝到呢？”
“这嘛，”道士弯腰抱起芦花鸡，镇定自若道：“先不谈这个，有件事我想问你。”
“哦？”书生长眉轻挑，“道长请问，龙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道士一字一句道：“分岔路你先挑了左路，是知道那条路是通往棠梨树吧？”
“剑子啊，”书生欲像平日摇扇时，才发现手上已没了珠扇，他眨了眨眼睛，“降妖除魔汝才在行，龙宿对此一窍不通，莫要冤枉无辜。”
很好，很无辜。道士手中的大公鸡翻了个白眼。
道士沉默良久，终抬首道：“好友，剑子现在就请你喝茶。”
这茶最终还是喝到了，只是有点不对劲。
藤花架下，一桌二人。
书生坐在桌旁，盯着金鼎煮水，道士在他身边安安稳稳地等水开。
默然半晌，书生终于忍不住开口，“汝确定汝是在请吾喝茶吗？”话音重重落在那个请字上。
道士潇洒地挥了挥拂尘，“当然当然，你有什么疑问。”
书生指了指金鼎，“这鼎是谁的？”
“你的。”
“茶叶是谁的？”
“你的。”
“煮茶用的山泉是谁的？”
“你的。”
“就连这套紫砂茶具，似乎都是吾的。”
“没错。”
书生长长叹了口气，“剑子，想骗茶喝不是这样骗的。”
“哎，怎么能说是骗呢。”道士答着话时，水已煮开，他不慌不忙以热汤洗去茶叶尘垢冷气，煎火，注水，点茶，如行云流水洒脱琅然。
他手下不停，还有空闲接话，“你出物我出力嘛，很公平。”一手递过茶盏，“请。”
书生对那句很公平抱有相当的怀疑，他眉梢一挑，意味深长地看着道士，“当真公平？汝说这句话一点亏心的感觉都没有？”
道士端起自己那杯，一脸理所当然，“亏心？完全没有。”他手指一指自己身后，“那只鸡来抵，还不够吗？”
芦花大公鸡正在书生院子里的花架上跳来跳去，好不得意。
居然在吾的别院里养鸡！
可怜书生，自打遇见道士起，额角的青筋就没消停过。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伥鬼 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