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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   《死鱼……》

      ……薛琪从小就很会玩弹弓。或许是因为功利目的明确的缘故,眼下他的这种\"枪法\"比先前更有了长足的长进。他早已被松鹤岗的小伙伴们誉为\"神眼\"了。岗上岗下一些新成长起来的\"枪手\",甚至还开玩笑地干脆就叫他薛仁贵哩。听见自己的名字竟然已同古名将的名字连在了一起,薛琪真正感觉兴奋!为了不辜负这个美誉,他用小刀在他的弹弓叉子上十分认真地刻上了这样一个激励自己的口号:一枪一个。他心下的确有着一个强烈的愿望,那就是:他一定要以他的这手武艺,尽可能多地为家人们挣上一点儿油水。也许,作为这个家庭的长子,他心底渐渐地已在萌发着一种男子汉的责任感了……
      不觉已放了暑假。过了这个暑假,薛琳也将要去刚开办不久的巴渝大学附属小学读书。一天中午,母子三人象平常一样,一人端着一个饭碗,从食堂走回家来。
      薛琪满脸都是悲怨交加的神气,象是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龟儿子,食堂太可恶了!三两面块,刚好只有三块;其余的尽是冒牌货:牛皮菜梗梗……\"他红着双眼抱怨说,先还在强忍着浮上眼眶的泪,后来终于忍不住,便气忿忿地哭了起来。
      洪淑贤一声不吭地拉过嘤嘤哭泣的大儿,把自己碗里的几块面块往他碗里挑。
      \"妈,你给我了,你又怎么办呢?我不要。……你脚杆肿得象那个样子!\"薛琪连忙把碗让开;他一面推辞着,一面泪眼婆娑地瞅着母亲光着的小腿。他说得不假:洪淑贤的腿,膝盖以下,已经浮肿得变成一根直筒子了。
      \"薛琪,听妈妈的话,吃。\"母亲硬给儿子挑着面块,同时柔声地劝说。\"你们又要长骨头又要长肉;我们呢,只是吃点东西,能吊住命,就行了,吃,啊?\"
      于是薛琪领受了母亲的情。他连同不断滴落进碗里的眼泪,呼啦呼啦地吞食完了这半碗除了咸没有半点别的滋味的杂面汤水。不过这饮食分明已经给了他至高的享受:直到吃完它之后,他都还在接连地咂巴着嘴,同时眼中流泻出一种近乎憧憬的神情。他甚至私心地奢想了一下,假若能够再有这么一两碗面块汤来吃,那将是何等快心的事……然而这样想的确太叫人难受,因此他立刻就止住了自己的念头。
      放下碗后,他若有所思地呆坐在桌子旁边。
      薛琳被母亲方才的举动感动得心儿发软。刚才,他也想学母亲,可是试了几下,他都没能伸出手去。此时他早已吃完他那四五片面块。带着一丝因为没能资助哥哥而油然生发出的惭愧之情,他不声不响地靠近了薛琪。
      \"弟弟,要是我们能在哪儿找点吃的回来给妈妈吃,就好了!\"薛琪忽然抬起头来,眼中放出了梦幻一般的光彩。沉吟了片刻,他咽下一口唾沫,又加上一句:\"我们……也吃。\"
      \"只是,哪儿找得到呢?\"薛琳舔了一下嘴角,无可奈何地问。
      \"还是去碰碰运气,打麻雀,如何?\"薛琪提议说。提起荤食,他不由得眉飞色舞起来:\"假设运气好,一回就打上两三个,那呀,回来香喷喷地烤上─我敢保证:我们一家子,肯定嘴都要笑裂!\"
      哥哥这话叫弟弟狠狠地吞了一大口口水。而且薛琳突然也联想到了一点什么,于是他凑近薛琪的耳朵,叽叽喳喳地对他说了几句。
      薛琪的双眼顿时瞪大得象对铃铛一样了,瞳孔里也象是拨出了两团火来。
      \"真的!?\"
      \"真的!─我从幼儿园回来时看见的。\"
      \"嗨,那你都不早说?……走,弟弟,我们这就去。不要她们知道。等我们回来,朝她们眼前一摆─嘿,那才叫提神呢!\"薛琪惊喜不已地压低了声音,一面朝着母亲和刚回家来的外婆那个方向斜瞟了一眼。于是他迫不及待地就脱着脚上的鞋。
      \"弟弟,你去把你那件旧长衫,就是冬天罩棉袄的那件,我留给你的,穿起来!\"他眨了眨眼,又吩咐。
      薛琳也早已眉开眼笑地蹬掉了他的破凉鞋,一双小眼。正兴奋得闪闪发光。他觉得还是哥哥行,而他自己,明明是亲眼看见□□了,却竟然一点都没有对它产生出一点子想法!……
      不过哥哥眼下这话使得他困惑起来。他不知该说啥,只是惊愕地看了看门外那片火辣辣的阳光。薛琪哥哥松快而又自得地笑了。看来他不愧是要比弟弟大上好几岁,无论做什么事,都已经有点儿深谋远虑的:
      \"嘿,你娃好呆!─我问你:等会儿手里提着,啷好溜出校门来呢?穿件长衣服,是好把它装在口袋里呀。你那件长衫的衣兜儿又深又大,正好。再说它也很薄;热,也热不到哪儿去!\"
      这份周到的考虑真是叫那位弟弟佩服得五体投地了。薛琳情不自禁地把右手比向太阳穴,\"唬\"地对哥哥行上了一个军礼。既经薛琪又对他这个得意忘形的举动嘘了一下手指,他连忙吐了一下舌头,于是乖乖地奉命而行……

      ……一人头上顶着一顶小草帽,兄弟俩赤着脚悄悄从家中溜出来,穿过岗上松林间的那条石板小路,朝着巴渝大学校园走去。
      松林稀疏且又泛黄。当初这可是怎样的一片茂密可爱的林子呵!从远处望来,它简直不折不扣地便活象是一个覆盖着的绿色钢盔。每逢晴朗的日子,太阳照在这松林上,松皮象鱼鳞片那样熠熠闪亮着,树冠映着蓝天白云,看去苍翠欲滴;而风雨来临的时候,松涛翻卷,阵阵呼啸,林内又如象驻扎了十万大军。林间遍布着光光滑滑的鹅卵石。这些石头大的象缸钵,小的象鸟蛋,更小的象胡豆豌豆那么大。豆儿般大小的圆石头从来就是薛琪上好的弹枪子弹。多少个夕阳西下的黄昏,这兄弟俩耐心地在松下挑拣着合用的石子,直到夜色降临到这江畔的小岗上、无数来林中投宿的白鹤开始对着初升之月长唳……那次,他俩一清早来捡石子,还在一丛特别厚密的草藤间,发现过一颗从树上掉下来却没有摔烂的鹤蛋哩。
      走进校园后,天居然阴了下来。太阳躲进了好久以来都没有见过的厚实得跟老棉絮差不多的板云中。不过天气依旧很热。这是一种令人烦躁不安的闷热;从地面和路旁草丛里蒸发起来的热浪,使人觉得整个就象是被盖在一个上了气的大甑子里面。
      \"我情愿打光膀膀站在太阳坝硬晒,也不情愿象恁个闷起!\"薛琪从脸上揩下一把汗水甩在地上,然后摇头咧嘴的,把这种阴天同晴天作了一个比较。
      \"哥,你说,等会儿会不会下雨?\"薛琳望了望布满云彩的天空,略微有点担心地问。
      \"没那话!我根本就不敢相信天还会下雨了。不信你看,我敢保证:过不上一个钟头,云又要散完!\"
      薛琳自然相信哥哥的话。他咳了一声,一面连连地用衣角扇着他那发着汗光的脸。接着他突然想到了一点什么,因而他哎地一声叫了起来:
      \"糟了,等会我还要上幼儿园哪!\"
      薛琪不屑地笑了。
      \"嘻,半天不去,那是小事!\"他皱着鼻子说。\"大学都在放假了;你们不去,你们那些老师还乐得清闲呢!\"
      话虽如此,薛琳心下终归有点儿不实在。不过这毕竟不能改变他跟哥哥走的主意,所以他不再说啥,紧紧地跟在了哥哥后面。
      兄弟俩埋着头急急地走在滚烫的三合土路上。他们都有经验,光着脚走这样的路,倒是走快一些,脚下还好过一点。
      目的地就在江边的一个绿荫环抱的大湾子里。这是一个足球场般大小的堰塘,塘中青萍密匝,塘堤上歪七倒八地长着些杂树,远处可以见到星星散散的一点田土。这便是巴渝大学的校办农场,早先被叫做茅草湾的一个地方。
      跑拢塘边,两人立刻怀着一种同样紧张的心情满塘张望了起来。他们都怕那大有希望弄到的好玩意儿被人家抢先一步夺去了。不过幸好现在正是午睡时间,四下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不然,叫人还得多上一重忧虑。
      \"哥哥,鱼!\"弟弟首先发现目标,他看见在一个浮萍较稀、透着水光的地方,翻着一块白色的鱼肚。
      \"嗨!\"薛琪欢叫了一声。
      \"肯定遭别人捡去了些;上午,我看到的还要多!\"薛琳惋惜地说。
      \"只要还有就好!\"薛琪知足地说,满脸都是喜笑颜开的神情。真的:虽说这都是闷死了的鱼,但总是鱼呀!
      想到几个钟头后一家人就能吃上好久都没吃过的鱼汤或者豆瓣鱼,想到可以用这营养丰富的东西来补补母亲那虚弱的身体,薛琪乐得几乎要唱起歌来。不过他还是忍住了。他挥手向弟弟发出指示说:
      \"弟弟,我们象恁个:我下去捞,捞到了就甩上来。你在上面捡,捡到了就装好。你一边捡一边也看哪里还有。你站得高,好看!\"
      \"好……呃,哥哥,那里还有一条!\"薛琳正点头回答,忽然又惊喜地叫了起来。
      这回薛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小声地哼起一首平时自己最心爱的歌子来。一面哼着,他一面理了理搭在前额上的一撮长发,然后把短裤提得更高了一些,于是轻轻地拨开了苍绿色的浮萍,朝着先看见的那条鱼儿蹚水走去。
      此刻也真算是情景交融了:薛家兄弟心里都乐滋滋的,岸上的风景也十分宜人。一只毛色鲜艳的叼鱼郎3,站在凉风轻拂的堤岸上,乜斜着眼朝这边望着,甚至象是在用一种羡慕的眼光打量着这兄弟两人……太阳倒是早已又从云层中钻了出来。大地早又是金灿灿的一片。不过现在这已经没有多大关系了,因为人的心里很凉快!
      鱼一条条地被发现;薛琪的歌也哼了一首又一首;薛琳的口袋已经是沉甸甸的了。腥湿的鱼浸染着薛琳的衣服,可是薛琳对此除了感觉舒服外,完全感觉不到别的。
      水中的薛琪自己也能发现遮藏在浮萍下面的鱼了。这样更好。因为岸上的弟弟虽然不时又在向他报告发现了新的目标,但是那些目标多半都在堰塘中间,他不会游泳,所以也就不敢过去捞,只好忍痛放弃它们。薛琪一边捞着他能够捞到的鱼,一边撑着塘堤的陡壁,摸索着向着放水口方向走去。在靠近放水口的地方,他忽然发现一群半大的活鱼,正在拦住水口的细铁栅前穿来穿去地游着,那模样就象是满心想要冲出这个牢笼,逃到一个新的世界似的……
      这景象叫薛琪怦然心动了。他想到活鱼当然可能钻出栅栏,顺水被冲到塘坎外侧的洞口─而且活鱼不是比死鱼还要好得多么?……于是他直起腰来,兴奋地叫了声弟弟,然后便急急忙忙地跑上岸来。
      \"哥,是不是回去了?你看,两个包包儿都快满了哩!\"薛琳迎上来,同样兴奋地笑道。
      \"哪个说的,就回去了!\"薛琪叫将起来。\"等会荷包装不下,干脆就用衣服来包,反正衣服又不是洗不干净。……走,弟弟,我们到那边洞口去看一下。有运气的话,今天我们还可以捉到活的。我看见有好多鲫壳在往铁篾笆外面钻!\"
      \"真的?走!\"那弟弟也欢呼了起来。不过他马上又迟疑了。\"哎呀,别人会不会……\"
      \"没那话!鱼已经钻出去了,我们不捉,它们也会游到江里去的。这叫\'捡洋落\',正该!\"薛琪打断弟弟的话。
      薛琳还是有点儿畏手畏脚,因为他害怕别人不会象这样看待这个问题。
      \"弟弟,你不想吃鲜鱼啦?再说呢,妈妈的病,吃点活鱼也才最好。你莫怕;有哪个来管,我有道理给他说!\"这当哥哥的又鼓动道。
      反正假是别人要管的话,捡死鱼也都要遭管。薛琳暗想。于是他打消了顾虑,跟着哥哥,一路小跑地朝着堰坎外那出水口方向奔去。
      这出水口的地势比堰塘要低得多。洞口都用条石砌成;由于长年湿润,石头上生满了滑腻腻的青苔。塘水从洞中流出来后,经过一个沙底小坑,然后沿着一条被茂繁花草遮掩着的渠道旋旋而下,最后流入嘉陵江中。
      薛家兄弟来到那水坑边。水中立刻映出了一高一矮的两个身披着阳光的倒影。这儿很幽静,从前曾经有过一个很不错的小花园;不过自从农场兴办后,那花园就早已被一大片荒草深深地掩埋起来了。
      \"糟了,哥。哪里看见有一条鱼嘛!\"弟弟失望地叫了起来。
      \"哈,你莫要性急呀。活鱼又不比得死鱼,莫非它还会摆在那里让你捡?\"哥哥老练地打量着坑边的草丛和洞口下的石缝,一面讥笑了弟弟一句。他用手拍了拍脑门,然后把水渠一指:
      \"弟,我们恁个:你去堵那沟沟,站在水里用脚扫,不要让鱼从那里跑了。我在这些草根根下面和石头缝缝里面摸,─只要有,没说捉不到的!\"
      薛琳顺从地跳进水渠里,照哥哥说的那样,脚不住地摇荡着,同时嘴里还不停地\"嘘嘘\"叫着。薛琪伸了一条腿下水,先探了探这水坑的深浅,然后才整个跳下去,开始虾着腰在草丛中乱摸了起来。坑并不深,水只淹到他的膝盖上面。他摸着,有几次手指都已触到了鱼儿光滑的脊背,可是等他把手一捏,那些滑头东西却早又不知闪溜到哪儿去了。很快薛琪的头上、脸上和身上都开始冒起汗来。他用手扯了扯被汗水粘在腿胯间的内裤,又捧起一捧水来擦了擦热汗淋漓的脸蛋,口里骂道:\"龟儿子,这些鱼太精灵了,一梭就不见!\"不过现在已经证明坑中有鱼,而且凭着自己刚才的触觉,它们象是还不太小,因此尽管眼下干得很苦且还一无所获,但是薛琪还是对前景充满了信心。他乐观而又起劲地在水里四下追逐着,象是一只固执地觅着食的鸭子。
      薛琳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哥哥的一举一动。他既为哥哥一次又一次的失败遗憾,也时刻准备着为哥哥终将取得的那个成功喝彩。现在整个世界在他心目中,仅仅就只是薛琪哥哥及其身旁的那几平方米水面了。什么蓝天白云,碧草苍苔,绿树黄花,对他来说,通通都已经不再存在。唯一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熟悉得背着都能够画下来的画面:他的薛琪哥哥,正在那儿弯着腰,伸着头,旋着圈子,翻着水花,忘我地追鱼……
      突然,和谐的画面被破坏了。那原本完美均衡的构图中,凭空多了一个长大的人影,看上去多不舒服啊。不仅如此,一声暴雷也似的画外之音也强行插配进来。
      \"小狗日的些,敢来偷鱼吗?!\"
      一个又高又大的肥脸络腮胡汉子变戏法似地出现在薛家兄弟面前,活象是天上的巨灵神下凡来到人间。这便是巴渝大学校园里鼎鼎大名的老耿,不时在校园内睃巡一下乃是他的职责。刚才他便是在上班去农场办公室的路上远远地发现这儿有两个捉鱼的小孩的。松鹤岗的猴儿们中向来就有种传说:他,老耿,耿国全,有双三节电棒一样亮的眼睛。
      在一刹那间,薛家兄弟呆若木鸡。接着薛琪便回过神来了。一种即将遭殃的感觉过电般地击麻了他的全身。但与此同时,一丝侥幸的念头也突然出现在他的脑中;他找到了先前准备好的那个理由─
      \"我们……想捉漏出来的,一条都还没捉到!刚才我们是在那边捡死鱼。\"
      \"放屁!─死鱼也不许捡!\"老耿又大喝道。
      看来是彻底完啦!薛琪悲哀地四下一望:没有能逃跑的路。况且就算有路,小孩又怎能跑赢大人呢,那可是那么了得的一个大人呀!
      薛琪决心牺牲自己来保全弟弟,主要又是保全弟弟口袋里的鱼了。他猛然声嘶力竭地朝着一直还呆在那里,且因害怕而愈发紧按着衣袋的薛琳大喊道:
      \"弟弟,你还不快跑吗?!你快跑呀!\"
      薛琳这才猛醒过来;他再也顾不得哥哥了,转身钻进水渠边的草丛中,向着江边那个方向逃去。在他身后,隐隐约约地传来了薛琪叫着\"哎哟\"的声音。肯定那是老耿见他跑了,正把所有的恼怒都加在了他哥哥身上……

      ……薛琳噙着眼泪回到家里。洪淑贤早已上班去了,田舜贞正捧着本古书在那儿浏览。
      \"外婆,\"薛琳捂着湿淋淋的口袋,狼狈而拘谨地叫道。
      \"哎呀,这么大一中午,你们跑到哪里去了?\"田舜贞一对小脚盘着搁在椅子下面的横担上,眼睛从老花眼镜上方望出来,问。\"你哥哥呢?\"
      \"外婆,……你看:这么多的鱼,都是我和哥哥捡来的……\"
      \"嗯?哪去捡了这么些鱼!\"田舜贞惊奇地望着努力掩饰着惶恐的外孙,也看了看从他口袋里一条条地摸出来的鱼。\"你哥哥呢?\"她又追问。
      薛琳遮掩不下去了,嘴一咧就哭了起来。
      \"他,他……哇……\"
      \"啊,莫非……你快说,他怎么了?\"田舜贞猛地站起来,一把抓住外孙的肩膀摇着问。
      \"不是……没有,没有!─他是遭逮住了。呜!\"
      \"哦,吓死我啦!也不想水边多危险!\"田舜贞如释重负地喘了口长气,接着就开始唠唠叨叨地念了起来。\"呃,你说的是捡鱼,那为啥他会遭逮?你们这些娃儿哪,为啥这么不懂事,那个活路儿都是做得的吗?再嘈,再饿,也不该去偷嘛。看你那妈晓得了,不气死才怪!\"
      薛琳很害怕听\"偷\"这个字眼。见外婆已把他和哥哥都划入了小偷的行列,他急得象是被人一把扼住了喉咙一样。
      \"外婆,这鱼真的不是偷的,是捡来的。这是死鱼,是学校堰塘里热死了的鱼。我和哥哥都从来不偷东西!\"他火急地干咽了一下喉咙,然后瞪着眼,比手划脚地连连分辩。
      田舜贞也相信这两兄弟不至于去偷公家的东西,于是她气愤起来:
      \"捡死鱼,也要逮呀?是啥人,这么不讲理哟!\"
      \"一个高大汉……\"薛琳倒抽着凉气说。回想起方才的情景,他的背脊骨都还在发冷。他不敢说出\"老耿\"这个大名来;他怕万一他妈妈去找那人,事情还要变得更糟……
      \"唉,那就算了吧!恐怕等他问清楚了,就会放你哥哥的。\"田舜贞反倒哄慰起惊惊惶惶的外孙来。她是一个达观快乐的老太婆,凡事都总爱朝着好的方面去想,并且也极善承认既成的事实。就因为后面这点,她一面嘱咐外孙,叫他今后不要再去干这种惹麻烦的事,一面却又抿嘴笑着,拿起那些鱼来打量了一下,然后便下厨房剖弄它们去了。
      \"今下午你不上幼儿园了?\"她忽然又在厨房大声问。
      \"呃。……暑假里,有时是这样的。\"薛琳壮着胆撒了个谎,因为他看见桌上那座大钟已指明此刻是快下午四点了。他生怕外婆还要再清问他;不过,好在田舜贞不知只是怎样咕哝了一句,就没有再开腔。
      一下午,薛琳什么事都做不下去。打开自己的图画本,看了看,他放下了;拿起前不久妈妈给他买的那套识字卡片,他也认不下去;后来他又跑到厨房去看外婆弄鱼,但是看了一会,他还是看不起兴趣来。他一直都心神不定地猜想着,此时此刻,不知哥哥到底怎样了。最后,他干脆从床上揭下一床凉席甩在堂屋地上,趴上去,开始一心一意地想念哥哥。
      不觉太阳都偏西了。歌乐山那个方向弥漫着的橙红色光雾,辉耀着大半个天空。碎云片象闪闪烁烁的赤鱼鳞一样从稀稀拉拉的松林间透照出来。那些纤弱的长松,在逆光下显得更细了,有些地方的枝干简直就象断了似的。松树下的茅草倒还很来劲。它们披覆着灿烂的霞光,象是无数把初开锋芒、气冲斗牛的金色宝剑,昂然直立,指向昊天。江风渐渐从远处吹了过来;颤动着的大气卷着热潮,有声有势地在松鹤岗和它周围那些浩瀚山野上方滚动扩展。在淡淡的灰红色的天边,一只鹰正在那儿高傲地盘旋着,它时儿俯身靠近被太阳烤得干裂的大地,时儿又穿越烟霞之海,杳无踪迹……
      薛琳感觉异常燥热。可是,他身下的竹席分明是冰凉冰凉的。他不耐烦地翻了个身,把背贴着凉席,仰着头,望着天窗外的那一块高高的天空出神。
      厨房的鱼香味飘来了。呵,多香啊,这恼人的豆瓣鱼!家里恐怕有整整一年的时间都没吃过这玩意儿了吧?薛琳的胃口早已好得惊人。要是在平常,那他借故都要到厨房去品尝一下外婆的手艺;或者就算是不尝,他也都要去倚在灶前的门槛上,看着锅里那翻滚着的浓浓红浪,听着它那哔哔剥剥的欢叫声,再把那可爱的香雾吞它个够。然而眼下那一切对他来说,全都失去诱惑力了……哥哥,啊,薛琪哥哥!
      当时自己真该扑过去咬老耿的手一口;他的手一松,那哥哥不就跑脱了么?他后悔地暗想。回想起自己只顾逃跑,竟然置被俘的哥哥于不顾,他深感羞愧。\"我是一个胆小鬼。真的,我是一个胆小鬼!\"他用双手枕着脑袋,眼泪汪汪地对自己说。承认自己胆小怕死可真是一件不好受的事!于是他蓦然坐了起来。
      \"不行,我要去救哥哥!\"他用他的小拳头捶着凉席,激动地自语道。
      他听说过,娃儿些在校园里偷摘了毛桃,或者是犯了诸如此类的错,都是要被抓到农场办公室去的。他猜想哥哥也一定是已被押送到那儿去了。那个地方他知道。他开始设想:自己怎样象个侦察员似地潜向那座在一片绿菜畦中的粉墙房子,学上几声猫叫狗叫,老耿好奇地出来查看,于是薛琪哥哥瞅准这空,拔腿就跑……
      想到这儿,薛琳坐不住了。他兴奋地弹起身来,穿上鞋,对厨房打招呼说:
      \"我再出去耍一会!\"
      田舜贞从后门探出头,刚好看见他正要隐没进薄荷丛中的背影。她一面关照着锅里的鱼,一面大声叮嘱他:
      \"你不要也尽不回来呦!不要等你妈都回来了,还找不到人吃饭!\"
      薛琳应了一声。外婆的话忽然叫他有几分宽心─他想起今天是学校发工资的日子,每逢这日子,他母亲总是上班特别早、下班特别晚的,这样,哥哥的事,就有可能不会被母亲知道了。至于外婆嘛,那好说,他心想。这样想着,他便感觉有望地越发加快了脚步。
      远远望见农场办公室的时候,薛琳紧张起来。他害怕自己装猫狗叫装得不象,被老耿识破了。或者更倒霉的是:他根本就还没有来得及装那猫狗叫,便背了时,生生地撞上了老耿出来屙尿啥的……这不祥的预感顿时使他冒起汗来。不过事到如今,背不背时都已顾不得了;要是自己说了的话都不做,那倒是叫个啥玩意儿哩?
      正踟蹰着准备舍身向前,突然,他听见在前面的一片洋槐林里,一头响起了一个欢快而又熟悉的声音─那竟然是薛琪哥哥在歌唱!一经断定自己没有听错,薛琳大喜欲狂。于是他赶紧朝着着那歌声奔去。
      薛琪正坐在林中的沙地上,扳着脚板,在拔着一根钻进他脚后跟的洋槐刺。他背抵着一棵大槐树,身上洒满了无数的夕阳碎花,模样很是逍遥。
      \"哥哥!\"
      \"噫,弟弟,\"薛琪回过头来。\"你还在这儿?\"
      薛琳扑向前去,双手吊住了哥哥的肩膀。欢喜的泪花早已在他眼中打起转来。\"哥,我回去了的……现在是想来救你!\"他哽咽说,觉得气都喘不过来。
      一副自得无比的神气出现在薛琪那黑瘦的汗光脸上。这时他已经拔出了刺;他甩手扔掉那刺,然后大模大样地挥动着胳膊,笑道:
      \"好弟娃儿,不用你来,哥子们自己都跑出来啦!\"
      \"哥,你快说:你是怎样逃出来的?\"薛琳摇撼着兄长那虽然瘦削但却结实有力的肩膀,撒娇地央求说。
      薛琪站起身来,从树干间的空隙处张望了一下远处的农场办公室,一面得意地对着那儿扮上了一个鬼脸。\"走,弟弟,我们一边走一边吹!\"他转身牵住弟弟的手,摆开了一副说书人的那种架式。
      原来,他被那老耿捉到农场办公室去后,那人先赏了他三五个嘴巴,然后便追问他是哪家的小孩。当时办公室里就只有他们两人。薛琪当然咬死了口不说话,因为他害怕给母亲惹事招祸。他不开腔,老耿就扔了一张纸和一支笔给他,要他写个交待。但他还是磨磨蹭蹭地不肯动笔。过了一阵,农场其他工作人员都陆续上班来了。这些人多数都显得灰不溜湫的,也活象些倒霉蛋子,来后也不说一句话,一人拿了件家伙就到外面去了。另有几个人倒是油光满面的,和老耿相仿。这几个人都留在了屋子里。因为没事可做,大家都逗弄着薛琪,拿他消遣开心。自然他们是什么样的挖苦讥笑的话都对他说尽了。不过,任随他们怎样说,薛琪打定了主意只是装聋卖傻,既不回答,也不分辩。他明白,以他目下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开口的话,那只会叫那几个人逗起他来更加有劲。好在他没有再挨谁的揍。就这样,差不多整整半天的工夫就让那伙胖子嘻哩哈啦地胡混过去了。后来他们中的一个人出去了一趟,回来后便笑呵呵地递给他们一人一个小纸袋。自从把这只小袋拿到手上起,薛琪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就好象是完全彻底地不存在了:大家都开始极端专心地低头清点着什么─那是钱!─于是趁这个机会,薛琪拔腿便跑。他原以为他们还会追他一下,可是等他跑出一截路后,回头一看,后面连个鬼影也都没有……
      薛琪绘声绘色地述说完自己的经历。他夸张地说到了他在那些人面前的机智和勇敢,而对于自己曾经在他们面前垂着头流过泪这点却只字不提。说完,他用手梳抹了一下搭向额头上的头发,又把皱得象块抹桌帕的背心稍稍理得整齐了,大约是极力要使得自己真象个凯旋归来的战士。接着他还挺着脖子干咳了一声。不过这一切照薛琳看来一点都不显得矫揉造作。薛琳象是在听一个真正的惊险故事一样地听完了他的这番演述,且一面听,一面还不停地发着啧啧的低叹。甚至,当他修饰着自己仪容的时候,那弟弟还喜喜孜孜、骄骄傲傲地在一旁瞻仰着他的风采……
      兄弟俩沿着江边一条隐没在杂树林中的黄沙小路回家。这小路时高时低,盘旋回折,但始终都傍靠在江边的半崖上。树林内十分寂静。梧桐和水青杠树遮天蔽日,象千万把撑开的绿伞一样罩在人的头上;抬起头来,要不是在这绿伞的边缘偶尔有几颗湛蓝的光点,简直看不到天。四下都是郁郁葱葱的灌木丛,灌木丛中点缀着些少山花。空气中散发着微带酸味的野果的幽香。间杂着一点碎石的黄沙路面非常干净。虽然好久都没下过雨了,外面早已是尘土飞扬,可是这林子里却依然荡漾着一派氤氲之气─仿佛有着一位传说中的林中仙人,正以他那神奇的宽袍大袖,严实地遮护着这一片小小的净土。……几只斑鸠不知在哪儿老是咕咕地叫着;一些小鸟叽叽喳喳地在枝叶间蹦来蹦去;密林深处,时儿又传来几下啄木鸟敲击树身时发出的\"笃笃\"声。这此起彼伏的窃窃物语声,反而使林子内显得更加静谧了。在渐渐阴暗下来的天光中,色调细微的、象是用油彩调出来的绿叶之光星星散散地闪烁着,越发给这幽澹的环境蒙上了一层童话般的色彩。
      凭着此刻的心绪,走在这样舒服的林间小路上,薛家兄弟都陶醉得直想打呵欠了。薛琳连续不断地伸了好几个懒腰;薛琪先也频频地深吸着清冽的凉气,可是后来他见鸟儿们放肆地在他头顶上窜来窜去,不禁又激起了一股身为一名弹弓高手的豪气。他忽左忽右地转动着腰身,双手接二连三地比划着弹枪射击的姿势,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蓦然开口说:
      \"弟,还不晓得有恁提劲一个地方,下次把弹枪带来!\"
      这时,夕阳西下,血一样的残辉刹时间饰满了整个天空,眼前的一切倏忽改换了色调。暗青色的山崖和苍翠的林子全都披上了一层灿烂的红霞。林中由此却变得更加阴暗了。鸟儿们也都开始安静下来,只是偶尔还在发着两声好象是在招呼着同伴归巢的昵叫。
      这儿已是嘉陵江畔。江上的景色绚丽而又神奇:江面泛着网状的波浪,残阳赋予了波浪截然不同的颜色─受光的一面金碧辉煌;背光的一面,则是一片阴暗含糊的灰蓝色调。
      夹杂着暮霭的江风竟使人稍稍感觉到了一丝难得的凉意。薛琪大概是长时间来已经被热得不耐烦了,走出林子后,他在一块草坡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说:
      \"弟弟,干脆我们歇歇凉再回去,好吗?\"
      \"好的!\"薛琳乐意地说。他马上在草坡上趴了下来,两只脚板象鼓掌一样地拍打着。一时,他早已把得赶快回家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兄弟俩一人摘了片草叶叼在嘴上。薛琪眼中流露出了一丝感动的神色。他目送着江上几点远去的白帆,口里哼哼地便低唱起了\"一条大河\"。后来他的喉咙里\"啯\"地轻响了一下,于是他转向薛琳:
      \"弟,你说,今天我们捡的鱼大概有好多?\"
      \"恐怕有两三斤哩!\"薛琳忽闪着双眼,兴奋地回答说。提起这事,他想到该早点回家,便站起身来。
      薛琪被\"两三斤\"这话逗得咧嘴笑了。不过,因为正联想到了一点什么,所以他还是坐着没动。\"弟,\"他沉吟着说,\"你说,假是今天我们捡的鱼遭缴了,农场那些人拿去,会怎么办?\"
      薛琳对哥哥提出的这个问题感觉奇怪。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这点。因此,待了一会,他才迟疑地说:
      \"不晓得。\"
      \"我晓得─他们肯定是拿去自己吃!\"薛琪突然冷笑起来。他见弟弟惊讶地望着他,又说:\"我看那办公室小锅小灶都有!再有,我看见桌上有空酒瓶,地上有鱼骨头,那不是他们把缴的别人的鱼弄来自己吃了,才怪!\"
      薛琳不开腔,但那眼神就象是在说他不信。
      \"你还不信哪?\"薛琪的笑声一下子变得有点邪恶了。\"我看他们的样子都不象是好人。哼,口口声声都说,学校的东西,国家的财产,动不得;要是真的象他们说的这样,那为啥现在大家都瘦,他们这些人倒尽都胖?我看他们也和食堂那些炊事员一样,管了点事,就晓得占便宜!……\"说着他突然回想起他在农场也见到了些瘦子,不觉便默然沉思了起来。他怀疑那些人也象他的父亲薛唯松一样,是出过点什么差错的;不过他没有把这点对弟弟说出来,因为他还拿不准这点。
      哥哥的话很叫薛琳感觉纳闷。他暗想:给公家做事的人,怎么会大家都象这样?不过他没有兴趣仔细去想这点。他催促薛琪:
      \"哥,我们快点回去。恐怕妈妈都回去了!\"
      \"呀,当真的!\"薛琪一听这话,当即便失惊地叫着跳起身来。他这才想到,假若母亲比他先回家,而且从外婆那儿得知了他的事,那他将会有怎样的后果……兴许还会挨两下,都不一定哩!
      于是两兄弟连忙跑回家去了。
      幸好洪淑贤还没有回家。田舜贞早已把饭菜都弄好了。除了两大碗红通通的豆瓣鱼,她还煮了一大锅丝瓜汤和焖了一大钵茄子在那儿。这些东西都已摆上了桌,放在一个大纱罩里;田舜贞又在继续看她下午所看的那本古书。一见薛琪平安地回来了,她先是轻松地长叹了一声,然后笑着骂道:
      \"猴精,我说你遭如来佛压在两界山下出不来啦!\"
      薛琪得意地憨笑起来。他连蹦带跳地跑拢外婆跟前,凑向她耳边,叽哩喳啦地对她说上了老大一歇。
      \"晓得。─这还消你来吩咐么?\"田舜贞拉长声音笑道,一面用手指点戳了一下大外孙的脑门。\"嗯,你那妈,要是晓得人家不许捡,你还遭逮过,再香的鱼她也是吃不下的。这个,我还怕不比你清楚!……快去打整一下你们那一身吧,一对脏猴儿!\"说着她对这两兄弟下命令道。
      \"外婆,你真好!你真是我们的好外婆!\"薛琪喜洋洋地嚷道。于是他伸过鼻子去嗅了嗅饭桌上的纱罩,然后拍了弟弟的肩膀一下,就朝着门外的水龙头那儿跑去了。薛琳自然又是紧跟着他。
      天黑尽后,洪淑贤才紧紧地捏着她的提包回到家里。每次她领工资回来都象这样。不过今天她还抱回了一个鼓鼓胀胀的包裹。她进门就说:
      \"他又寄东西来了。还寄得有点钱。他说,薛琳就要上学了,该给他买点学习用具。刚才我就是为这上街去了一趟。\"
      田舜贞和那两兄弟都明白那个\"他\"是谁。因为每过上一段时间,家里就又会收到一点\"他\"寄来的东西。
      听了女儿的话,田舜贞光是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薛家兄弟尽管已对父亲这个人很陌生了,可是,对他寄来的东西,他俩却并不陌生。在他俩心目中,这些始终是同类型的和散发着同一种古怪香味的东西,仿佛很神秘地生就同他们这个家庭有着某种联系,每到一定的时候,它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在邮局里并且由母亲去领回来。收到它们的日子总是两兄弟盛大的节日。今天就又是这样的日子。于是,不等母亲坐定,两人就同时都欢天喜地地围上前去了。今天两兄弟还格外欣喜,因为凭着以往的经验,每逢这样的日子,即使是母亲发现了他们的什么错处,也是不容易发火的。
      \"妈,这回有哪几样东西?……有大苹果吗?\"两人争相问道,就象是一对见了吃食就大张开嘴的幼鸟。
      \"傻儿子,今年的苹果还没有收下来哩!……连我都还不晓得这里头到底有些啥,等我拆开看吧。\"洪淑贤心情极好地同儿子们搭讪着,一面找来了把剪刀。
      \"哎呀,啥事那么子忙呦,我看还是吃了饭再说!\"田舜贞一边摆着碗筷,一边半嗔似地埋怨说。不过,她那张泛着蜡黄色的皱巴巴的小脸上,此刻分明也带着明朗的喜色。
      \"外婆,\"洪淑贤象是无可奈何地笑着,也象两个儿子一样地叫她母亲;\"你看他们这个架势,不马上拆开,行么?\"
      说着她拆开了包裹。这回寄来的东西特多:有三双不同大小的鞋子─两双是虎里虎气的男童鞋,一双是绣有绒团花的小红鞋;每只鞋里都塞着一个纸包,纸包里是花生米和无花果干;另外,还有两条用牛皮纸封得严严实实的干海鱼和一小袋黄灿灿的虾米。
      \"呵!\"那两兄弟同声欢呼道。
      \"也难为她,做得这么结实,这么细巧!\"田舜贞一一地拿起那三双鞋来看了看,不由得赞叹说。她知道这三双鞋都是由她那位从未见过面的亲家母一手做的,而她自知她本人却没有这等样的手艺。
      \"唉,那娘儿俩!\"洪淑贤也抚弄着这些东西,一面叹息说。她打开一个小纸包,塞给薛琪和薛琳一人两个无花果干,也递给了田舜贞两个。
      \"你呢?\"那婆孙三人见她就要把所有的东西往柜子里收捡,因而一齐问她。
      \"我就算了吧,又不是没吃过的东西。以后再吃!\"洪淑贤笑道,同时很快地把她落在无花果干上的视线转开了。
      \"不行!……你要吃!……唉,都吃吧;要说吃过,哪个又没吃过呢?\"
      于是洪淑贤尖着手指拈了个最小的果干放进嘴里。
      \"妈,你也要吃两个!\"
      \"妈,我们都是吃的两个!\"
      洪淑贤已经把东西都收起来了。\"乖娃儿,哪用得着同你们老的小的比着吃哟!\"她对两个儿子笑笑,说。
      田舜贞长长地\"唉\"了一声。然后她抿嘴笑着,看着女儿的眼睛。\"你来看这里:这是你两个儿孝敬你的!\"她含笑说,说着象个魔术师似的,很敏捷地一下子就揭开了桌上的纱罩。
      \"鱼!哪来的?\"洪淑贤惊问。
      \"他们在学校堰塘弄的……\"
      洪淑贤没等田舜贞说完,就把脸转向了两个儿子,同时眼中流露出了惊怒各半的神情。\"你们胆儿不小呢,这都干得么?\"她生气地责问说。
      \"妈,这是死鱼。……别人看见我们捡的,都没来管我们。\"薛琪慌忙分辩说。他一面偷眼看看外婆;见她正含笑对他点着头,于是他放心大胆地挺起了胸脯。
      听儿子这样说,洪淑贤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开始就餐。
      薛家兄弟此刻高兴已极。想着他们给家人找来了这么有营养的食物,想着这食物马上就可以补补母亲的身体,他们不只觉得今天对他们来说实在是太美好了,还整个地都感到生活对他们是那样地充满了希望。因此,他们不禁十分得意地对望着挤了挤眼,然后便乐滋滋地一齐把筷子伸向了鱼碗……
      今晚这鱼的味道似乎格外鲜美,虽说它的名称听上去不是很好听,而且还没有什么油水。在这吃鱼的过程中,洪淑贤接连感叹了好几次,说是可惜薛丽没能够吃上它。
      \"以后吃那些东西,特别是海鱼,让她多吃一点!\"最后她看了看柜子,沉思一般地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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