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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红尘心蜕》选段──

      《一年级三班》

      江南达人童山雷

      提示:

      这是笔者陆续用了二十余年时间写成的一件东西(长篇三部曲,共计一百三十万字)。虽然时下世人对种种时髦的玩意儿趋之若骛,而对这类或应属于历史的寂寞文字反应相当冷淡了,但笔者仍深信茫茫寰海中必有知音,故尔还是采用这种方式将它介绍出示。诸君有心,请关注并记住它吧!

      本文选自《红尘心蜕》第一部《嘉陵之波》,标题为另加。

      《一年级三班》

      ……暑假转眼之间就已经过去。薛琪哥哥收拾好他的书包,又回元培小学上学去了。
      薛琳也该上学读书啦。这天,幼儿园的阿姨从大班里领出了他和同学们,一起去巴渝大学附属小学报了名,然后又回到幼儿园,为他们举行了一个小小的欢送仪式。黄昏时分,在中班和小班的孩子们的送别歌声中,薛琳和同学们每人胸前戴着一朵用皱纹纸折成的大红花,手里捧着一包黑乎乎的水果糖,向阿姨们和小同学们各敬了一个礼,于是便向幼儿园、也向自己的幼儿时代告别了。第二天,他们正式跨进了巴渝大学附属小学。
      同村的几个伙伴,薛琳、王举和敖大勇被分在了同一个班;翟国新和白嘴在一个班;邹立虹单独在另一个班上。这次入学的新生很多,大约共有二百五十名左右,被编成了五个班。新生的数量这么多,是因为这批孩子都是1953年生的,那时,国家正推广苏联的无痛分娩法,并鼓励大家多生孩子,加之那之前生活也特别好过,所以一大批孩子就这样来到了人世间。
      薛琳所在的班级是一年级三班。全班共有五十一个同学。除了个别人是投亲靠友来这儿读书的外,其余的,全都是巴渝大学的教职工子弟。孩子们从各个家属区聚集到这一块,开始,互不相识,互相都用猜疑的眼光打量着,好象总觉得对方不可接近,但是一星期以后,事实证明这种疑虑不光多余,而且很可笑,于是大家渐渐厮熟起来。
      巴渝附小修建在巴渝大学前校门旁边的临江村里。同松鹤岗所在的后校门成一条直线,相隔有两里多路。这是□□后开办起来的一座小学,现有学生七八百名,教师主要是些大学里有文化的家属,也有少数人,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由上面分派下来的。校舍还很不错:一色的黄澄澄的教学楼,操场、礼堂和各类活动场所样样齐备,并且校园四周还栽满了常青的桉树和小松柏。最惹人注目的是操场边上那棵巨大的枝叶繁盛的银杏树,仿佛是这所小学的一个标识。操场外有着一道作为通道的夹墙。夹墙外有两所相邻的学校:一所便是元培小学,一所是这两所小学主要为之输送毕业生的高一级学校─市立兴华中学。
      人生的新起点就从这儿开始了。现在的一切都与从前不同,必须抛掉上幼儿园时的那种自由散漫的习气,处处以\"小学生守则\"为标准,重新学习做人的规矩,才行。薛琳决心成为一名好学生,取得优秀的学习成绩,好让母亲高兴。他的确也是勤奋自觉的。每天他总是早早地就来到学校,上课的时候,连看也不看一眼周围的同学,只是专心地听老师讲课和认真地完成老师所布置的作业,然后回到家又抓紧时间温习一下功课,再削好第二天要用的铅笔……洪淑贤对他的用功表示很满意。她时常翻开他的作业本,面对那上面许多大大的红\"5\"分,露出十分欣慰的笑容。
      薛琳虽是对学习满有干劲,可是他心头还是隐隐约约地对这种过于单调的生活感觉不足。当然他明白,现在他已经当上了学生,只应该是过这样的日子了,但这毕竟比不上当初同薛琪哥哥一起玩那么快活有趣啊……于是他非常想念哥哥了。\"哥哥就在隔壁\"这个念头,时常都偷偷地钻进他的脑袋。因此,每天下课的时候,他都忍不住要跑到夹墙旁边的高坡上去朝着墙那边张望几次,一经看见薛琪正在那边踢足球什么的,就高声地对他呼喊─假若薛琪听见了他的声音,两兄弟便遥遥地相互挥手致意……
      由于学习成绩好和遵守学校纪律,薛琳很快就得到了老师的赏识。开学一个星期以后,班主任杨老师就在点名册上\"薛琳\"这两个字下面,很工整地点上了一个鲜红的圆点。
      同学们也很看重薛琳。这主要是他学习成绩特出,待人和和气气,个儿又挺引人注目。大家都喜欢来找他玩。不过,在好长一段时间里,薛琳暗暗地都对同学们怀着一点儿戒备之心。他还能模糊地回想起当年薛琪在学校被同学们逗弄打骂的事。\"我爸爸是个……不知他们晓得这点不?\"每逢这些新认识的人很亲热地来找他玩的时候,他都忍不住私下里要象这样嘀咕一下。他担心他们是不知道那一点,而一旦知道了,大概就会看不起他。然而事情显得平顺自然:也许是因为时间长了人们已懒得再提那件事,也许是因为新同学们不认识他爸爸也就注意不到那么多或者干脆也许是娃儿些在没同别人口角时,根本就想不到要去戳人家的痛处,总之,在班上他从来没有过他哥哥那样的经历。不仅如此,在开学第三周选班干部的时候,大家还一致同意他当上了班主席。
      生活就这样渐渐地走上了正轨。眼下因为薛琪哥哥已经进入高年级了,时间被老师抓得很紧,所以薛琳很难得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与哥哥同行。很多时候他倒是同王举和敖大勇一道。王举是一个讲师的儿子,生有一头卷发和一张扁扁的嘴巴。他也很爱学习,努力的程度同薛琳差不多,成绩在班上也算是名列前茅。因此薛琳觉得同他还很玩得拢来。
      那敖大勇对读书却没有一点兴趣。他是一个虎愣愣的壮小子,念书写字的时候没半点记性,玩起棍棒小刀弹枪这些东西来的时候,却是一副行家里手的样子。因志趣不投,慢慢地他便同薛琳和王举有些生分了,转而结交上了一批情投意合的新伙伴。不过虽然如此,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敖大勇始终还是很敬重和为向薛、王二人。他对他们说:
      \"虽然我们没在一起耍,但是,只要你们找我帮忙,我一定来!\"
      他所说的帮忙,是指帮忙打架。他是一个全年级闻名的\"蛮子\",且有着两个很硬的拳头。只是因为薛琳和王举从来没同别人打过架,所以他也就一直没有帮上他俩这个忙。
      日子一久,薛琳慢慢发现,其实班上很多同学都象敖大勇一样,一点也不喜欢学习。而且他们对杨老师一点也不尊敬。杨老师不被他们尊敬,是因为他患有严重的肺结核─他本是巴渝大学本校毕业的学生,就因这病未能分配出去,所以被分来附小当上了老师。这杨老师原是一个既有学问又很敦厚的人,但只因患病的缘故,他身上所有的优点都被掩没了,反倒成了顽童们公然嘲笑的对象。每当他经过一阵猛烈的咳嗽,口里大喘着气,清瘦的脸上蹦起了几条橡皮绳一样的青筋的时候,那些家伙就挤眉弄眼地高念起几句顺口溜来,而且眼睛虽不看他,但是那腔调分明是要让他明白他们这是在说他─
      \"干筋筋,瘦壳壳,一天要吃八钵钵……\"
      薛琳对同学们的这种作法很不满。他试着以班头的身份干涉过这事,然而那些家伙根本就不听他的,甚至还翻脸挖苦起他来。
      \"薛琳,莫非你是\'干筋筋\'的亲戚呀?……唔,你是班头呀,怪说不得你要讨班主任的好!……我们逗那个肺病壳壳,关你啥事?哼,喊一个病人来教我们,我们还怕传染上肺病呢……\"大家象这样七嘴八舌地对他说。
      这样一来,薛琳只好收起了他的权力;他觉得假是他再要过问下去的话,那对方就一定会要骂他的爸爸了……于是他有点无奈地暗想:反正我自己尊敬老师,就行!
      但是他总想不明白,为啥学校会派一个病人来做他们的老师?
      看来杨老师也在为自己的病感觉痛苦。对自己这病,他一向是很识趣的。他除了教他的语文课,平时很少接触学生,只是在班里有事非得找找他们不可的时候,他才找他们谈上一会儿话,而且谈话时总是远远地同他们拉开着距离。这些现象,薛琳都已经注意到了。他很同情杨老师。他心想:一个人有了一个会被别人嘲笑和看不起的理由,这可真是件难受的事儿。
      \"可为啥有人喜欢笑话别人的痛苦呢?\"他也象这样问过自己。当然,这不可能有什么答案。
      算术老师刘华元却很受人欢迎。他也是巴渝大学毕业的学生,长得黑矮墩实,安有两颗银色的假门牙。至于他是为什么缘故被分到附小来,大家都弄不清了。据有人传说,他是在\"生活上\"犯过一种什么错误。但是大家都不敢相信这点。因为想来这不大可能:一个品行不端的人,怎么还能来当老师呢?
      这刘老师也是满腹学识,十分复杂的算术题都能够不用草稿纸一口算出来并且准确无误。加之他生性豁达大方,风度也象是很潇洒,所以大家都钦敬佩服他,也就不是什么怪事了。况且他还与同学们有着很喜人的约法三章呢:一,只要他们上他的课认真,下课之前,他可以留出五分钟来,给他们讲一个最好听的故事;二,只要他们上课不要说话,下了课,不管怎样同他说笑,甚至直接同他打闹,都行;三,只要他们把他布置的算术题做完,不管做得对不对,他都可以每天送给他们一个大大的\"5\"分─本子有多大,分就打多大,也完全可以。不过第三条有个附加条件,那就是,算错了的题还是得打叉,这叉可以打小一点,但是一定要打。\"不打的话,嘿,\"他风趣地摸着油光的分头笑着说,\"那人家就会说我这个当老师的连对和错都分不出来了!\"
      有了这样一个和蔼可亲的算术老师,尤其是有了这样三条鼓舞人心的原则,大伙儿上算术课的干劲真大极了。每次上这门课,教室里总是鸦雀无声的,作业本也总是交得整整齐齐。
      对此薛琳感觉十分纳闷。为这事,特别是为那约法的第三章,他同王举私下嘀咕过好多次,并且两人的意见也有了分歧。薛琳怀疑刘老师的作法欠妥;王举却认为这并没有什么不对。他说:\"学习这是自己的事,龟儿那些人要自己哄自己,活该他们自己背时!\"
      因为得不出一个统一的结论,两个伙伴鼓足勇气,当面去问刘老师了。
      殊不知刘老师听了他们的话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拍了拍他俩的肩头,说:
      \"你们上好我的课,就行了。我知道你们爱学习。至于那些调皮大王,莫消去管!让他们捧着这不要钱买的5分瞎欢喜去吧,只要不要让他们影响了你们这样的学生,就行!\"
      说着他赞许地看了王举一眼。既然老师都象这样说,薛琳不好再同王举争论了,不过,对这事他心下始终有点儿不安。
      一年级三班的学生也并非除了薛琳和王举,其他的同学就都是不爱学习,只知道捧着刘老师免费奉送的大\"5\"分盲目乐观的。事实上,班上还是很有几个热爱学习和追求上进的男女同学,如象游承志、陈玉琼、袁淑芬和秦宝刚等人。其中,教授的儿子游承志和印刷工人的女儿陈玉琼,可算是最突出的代表。
      游承志生着一个大大的圆脑袋,活象他那位身为系主任的教授爸爸,又更象是一个大白萝卜:白里透青的胖脸蛋是萝卜头,细小的身上时常穿着的一件肥大绿毛衣是萝卜叶子。他是一个少言寡语、也不大和同学们一块玩耍的人,初看上去有点呆头呆脑的样子。因此,刚开学的时候,他没有受到大家的重视。可是过上了一段时间,他却突然展露锋芒,一跃而起。于是不论是在老师还是在同学们的心目中,他的成绩,差不多都已经能够同薛琳抗衡了。
      陈玉琼平时也不大爱说话。不过她一旦说起劲来,口齿却伶俐得叫人吃惊。她生得矮小丑陋,打扮也差,完全是一个毫不引人注目的小不点儿。然而有谁只要多接触过她几天,她身上那股好胜要强、丝毫不肯示弱于人的德性就会咄咄逼人地显示出来,甚至使那些本来小看她的人也都要对她敬畏上三分。她的成绩很快便压过了王举。
      女生中有了这么一位,全体女生都十分自豪。姑娘们早已对班里的好位子都叫男生占去这点忿忿不平,于是在她们的拥戴之下,陈玉琼同薛琳和游承志两人便比肩起坐、鼎足而立了。
      这种局面使薛琳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气恼。\"我不许别人超过我;连赶上我,也不行!\"他暗想。因此他对学习更加努力起来。可是,不知道是游承志和陈玉琼两人也在下同样的决心呢,还是薛琳的脑瓜并不比那两人聪明,总而言之,这鼎足三分的局面,始终都没能彻底被打破。
      杨老师倒还很喜欢这种局面。他在班会上说,他要发起一个你追我赶、争当上游的运动。但正当他要发动起他的这场运动的时候,他本人却让疾病缠得更紧了。
      一个星期一的早读课时间,平常这时候他早该下班来辅导学生,但是此刻还不见他的踪影。于是全班哗然。
      \"我们的病号老师,今天是睡着了吗,还是啥了?\"兰建国,一个杨老师反对派的中坚份子,首先嚷了起来。
      \"莫非,太阳都晒屁股了,\'干筋筋\'还不晓得醒?\"一个精瘦的孩子,也不想想自家的长相,立刻附和道。说着,他把两根脏黑的手指塞进嘴里,响亮地打上了声口哨。
      陈玉琼的座位离这男孩不远。她瞪了他一眼,说:
      \"廖大平,你规矩点!这是教室,不是茶馆!\"
      \"茶馆也没有这么自由嘛!\"另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从一旁响起。这是袁淑芬在替陈玉琼帮腔。袁淑芬是一个很俊俏的小姑娘,梳着一对乌黑的大辫子,红扑扑的瓜子形脸蛋上老象是涂有胭脂。
      \"老师都这么自由,不来上课,我们为啥又不能自由?\"兰建国的粗嗓门又放开了。他干脆吼道:
      \"呃!……再不来人我要走喽!\"
      吼罢,他望望他所敬服的头儿敖大勇。后者嘻嘻地一笑,便开始收拾书包。
      \"大家都安静点!\"薛琳从最后一排座位上站起来,说。起先他还不好意思行使他的班头权力,此时他却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一开口,大家都要求他去叫杨老师;各种腔调的声音从四下响起,整个教室顿时变得好象一个关满鸟儿的笼子一样。
      \"看看你们吧,─不安静,我就不去!\"薛琳捂住耳朵,冒火地说出了这句代表他最高权力的话。突然,他发现教室里一下子变得清风雅静了;他正在奇怪自己的话为啥会有这么大的效力,一个沉着的女中音从门口传来:
      \"这象是一个课堂吗?\"
      这是余校长在说话。余校长四十上下的年纪,头发剪齐耳根子,一身老蓝卡叽衣裤在她身上总是显得熨熨贴贴。此刻她微带愠怒地站在教室门口;她背后还跟着一个身材端丽、穿扮时髦的大姑娘。那姑娘看来最多只有二十岁。
      \"同学们,这是新来我们学校的李老师。从今天起,她就任你们的班主任,也教你们的语文课。\"进得教室,余校长指了指那位姑娘,对大家介绍说。这时全体同学都叫这新来的李老师惊住了,连一个出大气的人也没有。余校长接着解释说:从前的班主任杨老师,因为身体不好,现已经疗养去了。说着她拍起手来。\"同学们,让我们一起热情地欢迎李老师吧!\"
      大家都跟着拍起手来了。开始,掌声是零乱的,象阵雨打在芭蕉叶上一样。可是拍了一会,几个活跃份子使出了扭转乾坤的手段,一下一下地拍起手来,掌声变得整齐而有节奏了。有节奏的声音是能够感染人的,于是所有的同学都自觉或不自觉地象这样拍了起来。
      \"够了,够了!\"面对经久不息的掌声,余校长那时常都是紧绷着的瘦脸上浮起了菀尔的一笑;然后她打了个手势,离开了这儿。
      李老师也和悦亲切地微笑着,一面向大家鞠了一躬。
      掌声更热烈了。杨老师的反对派还喝起彩来。
      \"好了,同学们,行了吧!\"李老师做了个使大家安静的手势后,用一种很柔和的声音说。她说的是普通话。\"同学们,今天我们初次见面;今后我们相处的时间是很多的。……我的名字叫李婕君。以后,让我们共同学习吧!\"
      她开始在教室里来回巡视,检查和询问同学们星期天完成家庭作业的情况。薛琳看着她那轻盈的步子,不觉松了口气。他想:这下好了,有了这样一个年轻的、生气勃勃的老师,大概那伙人也就不会再调皮了。\"呃?看来这李老师还很有气派,对人也很好呢;─看刚才她对我们行的那个礼!\"这样暗自在肚里说着,薛琳笑了。
      早读后的第一节课就是语文课。铃声一晌,李老师很精神地站上了讲台。简单地举行完课前仪式后,她开始念起课文来了。她的声音抑扬顿挫的,听起来很是悦耳,好象是一道清泉在时缓时急的幽谷中淙淙流着一样: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去。它们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教室里面一片肃静。甚至教室外桉树上的一只喜鹊,也都停止了聒噪,从窗口探头望着这庄严肃穆得不同寻常的课堂。一阵凉风掠过去了。云影在金色的地上移动着,风中的枯黄树叶发出了沙沙的响声;草坪上的小柏树在阳光的照耀下,越发显现着一种明朗清新的翠绿色。全体同学都在认真地看着李老师。游承志、陈玉琼、王举和袁淑芬等人,都被李老师那标准的普通话读音吸引住了。薛琳更是听得入神。这优美的声音和优美的文章引起了他对往日的一连串亲切的回忆,多愉快啊……
      那些平常从不认真听课的男女同学也在目不转睛地望着李老师。不过,他们与其说是在听李老师讲课,倒不如说是在细细地分析和研究李老师这个人。从前的班主任反对派此时显然已经成了班主任拥护派。他们明显地觉察到了李老师和杨老师之间的差异,从而抱着十分新奇的兴趣,热情地欣赏着李老师的风姿。那些一贯叽叽喳喳的女同学们尤其感觉有研究价值的是李老师的装束。那雪白的带暗花的衬衣领子,桃红色的毛线衣和深棕色的、有着刀刃般棱角的细料下装,特别是那双水晶样闪亮的半高跟黑皮鞋,无论是色泽或样式,都成了她们窃窃耳语、甚至在下课后大声议论的话题。
      这种安定的课堂秩序维持了两节语文课的时间。
      第三次上语文课的时候,李老师的风采和打扮再也吸引不住本来对它们很感兴趣的那些人了。顽皮的男生们从李老师身上发现了风姿远不能弥补的缺陷,那就是李老师把他们管得太严了。这一点比那个\"干筋筋\"还要可恨。于是,他们鄙视起李老师的每个声音和每个动作来。而那些充满好奇心的女生们呢,经过了几场激烈的争辩,最后有了这样一个共同的认识:李老师的打扮是好看;可是,那都关我们什么事呢?─莫非我们还能抖上她那么一身?
      从此课堂秩序又混乱了起来,而且好象比从前更甚。这新的班主任反对派又在准备给李老师取外号了。但这一点却不再那么容易。因为以李婕君这么一个人,总不能再把个类似\"干筋筋、瘦壳壳\"一样的封号硬栽在她头上吧?……于是众人都为此事大大地伤起脑筋来。
      首领敖大勇终于想出了一个很得体的绰号。这个灵感是一天他上课看连环画被李老师收缴后,怒目瞪着李老师娇小的背影,尤其是看着她那颗发卷妥贴的头时突然迸发出来的。为这他非常得意。下课后,他立刻把他的那些虾兵蟹将都召集了拢来。
      \"崽儿们!这名字你们说可不可以:\'小李脑壳\'!\"
      \"要得!可以,可以惨啦!哈,哈哈!\"众人齐声赞美着笑了起来。副首领兰建国还摇着他那颗大脑袋说了句:
      \"其实我早就看出她的脑壳很小啦!\"
      于是这个莫名其妙但又还很有分寸的绰号就这样安在了李老师身上。紧接着,不知从哪儿又传出了这种说法:李婕君的爸爸是资本家,她本人才从香港回来,她的男朋友至今都还在香港……
      这样一来,李老师给人的印象更不好了。她的装束和风度,已成了她是一个资产阶级臭小姐的铁证。
      李老师还是照样来给大家上课、辅导和批改作业,但是她的辛劳已经一文不值。同学们开始逗弄起她来,先是男生,后来连女生也都加入了进来。一天,预备铃响了,大家本该都伏在桌上等她来上课。这时,廖大平悄悄地从前排座位溜过去关过教室的门,又搭上他的凳子,把门后的撮箕和扫帚都安放在了虚掩着的门上。好些没静息的人都看见了他这行动,不过因这行动很称他们的意,所以大家都捂嘴笑着,全不吱声。
      李老师抱着一大叠作业本走来。发觉今天的课堂纪律好象比平常要好一点,她很高兴。在门缝张望了一下之后,她轻轻地推开门进来……
      ─只听得\"叭哒\"一声,撮箕扫帚一齐落在了她的头上!
      全班哄堂大笑。所有的孩子,抬头看到这可笑的一幕,都笑了起来。那些知情者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廖大平本人简直快要笑得昏死过去了。
      李老师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拍了拍满身的灰尘,又看了看地上的撮箕扫帚和散乱的作业本,沙哑着嗓子问:
      \"这,这是谁干的好事?\"
      尽管还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但是全体同学都知道发生的是什么事了。─刚才,大家只看见李老师的模样好笑,却还没来得及想得更多。于是大家都面面相觑,谁也不说话,愿意说话的人不知道该说什么,知道该说什么的人却什么也不说。
      李老师那张白净端正的脸蛋抽动了几下,变得很难看。她不再说什么,突然捂着脸跑开了。
      整个教室立刻沸腾起来。乱哄哄的声音从各个座位上响起:\"是哪个家伙?……看,把老师都气走了!……哎呀,我的妈妈,太精彩啦!……不晓得把她打痛了没有?……没有!撮箕扫把那么轻。嘻,只是把她的好衣服打脏啦!\"
      薛琳阴沉着脸从后排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皱着眉,敲了几下桌子,说:
      \"是哪个干的,下了课再追问;现在,总该把李老师请回来上课,才对!\"
      \"好,薛琳,就是你去吧!……其实呀,我说,该让那个使坏的人去请!……还是该薛琳去。他是班头呀。这些事情吗,是该班头去才对呀!哈哈哈……\"
      薛琳朝那些讥笑他的人撇了一下嘴角。不过他已决定就是由他自己去请李老师。临走前,他给副班长游承志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来发一下落在地上的作业本。
      \"唉,我真不晓得,为啥他们对待老师,会象这样!\"走在去办公室的路上,薛琳懊恼且又慨叹地想道。
      在办公室门前,他停了下来。屋里似乎响着嘤嘤的哭声。他从半开的门缝一望,看见李老师正伏在她的办公桌上,两个肩膀一抽一抽的。余校长在她跟前同她说着什么。
      \"小李,算了。孩子们嘛!\"余校长说。
      \"我真没想到,他们居然这样……无礼!\"李老师抬起哭得有点儿发红的眼睛,激动地叫道。
      \"哎呀,小学生嘛,不过是顽皮点,也说不上什么\'无礼\'了。教育他们是一个长期的工作,性急不得的……\"
      \"我从来没有性急过啊,自从来哥哥这儿,开始在附小当□□起,我就知道这是一件需要耐心的工作……\"
      \"你这次就性急了呀!你应当……\"
      \"还应当怎样呢?平常,我的嘴都快磨破了!─他们象这样对待我,叫我怎么能够忍受呢!\"
      \"小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革命工作嘛,当然是艰巨的,怎么能谈什么\'忍受\'呢?……唔,你不愿在香港过舒服日子,自愿要求留在祖国工作,这本是很好的;可是,革命嘛,\"余校长说着,拍了拍李老师的肩膀,看样子是准备进一步跟她谈一谈。
      薛琳听到这儿,才似懂非懂地了解到了一点李老师的情况。他忍不住了,于是正了正嗓子,喊了声:\"报告\"。
      得到余校长的许可,薛琳走进屋去。李老师背转过身子,在那里悄悄地揩着眼睛。\"李老师,\"薛琳叫道。他觉得喉咙有些发干,于是又正了正嗓音。\"哏,……李老师,全班同学都叫我来请你去上课。\"
      \"小李,你看,同学们不是马上就意识到自己的不对了吗?好,别闹情绪啦,你还是去,有什么事下了课再说。\"余校长的脸上挂起了微笑,她说。\"你看这些孩子,……特别是那些工人子弟,有多可爱!\"后边这话说到一半时,她看了一眼薛琳,又改了个口。
      李老师没说什么。她也看了薛琳一眼,一面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她起身拉着薛琳的手走了。
      师生俩来到教室门前。教室里还是闹成一片,象是当场天的集市。李老师皱着眉看看薛琳。薛琳愣了一下,伸手推门,门竟然推不开。于是他火了,大声说:
      \"开门!老师都请来了。是谁把门闩了的?\"
      屋里闹得更加厉害。大家象是在争吵着什么。在嗡嗡嚷嚷的声音中,门背后传出来几个人的嘻笑声:
      \"快点把那张桌子也拖来!……快点,还有凳子!对了……嘘,轻点!她在门口的……怕啥?要逗,就把她逗够!\"
      薛琳又惊又气。他一面又高叫开门,一面狠狠地用身子撞着门扇。然而门背后的哈哈声打得更响亮了。一个人─好象是敖大勇─憋着嗓子高唱起国歌来: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几个假嗓子也左腔左调地和起来了,和完又是一阵哈哈。
      李老师气得浑身颤抖。但她还是柔声喊道:
      \"开门。同学们,把门打开!\"
      门背后的几个人同时开始学猫叫:\"喵,喵,喵……!\"最后一声,是个战巍巍的长音,由此假猫们又大笑了起来。笑声中,还冒出了一声谁捏着鼻子学出的八哥叫:
      \"小李脑壳,臭小姐!\"
      李老师再也待不下去。她双手捂着脸,大哭着跑回她的寝室去了,只剩下薛琳独自一人,可怜巴巴,手脚无措地站在教室门外的走廊里……
      从此以后,李老师再也没有来上过课;也没有同学再见到过她。过了一些日子,同学们中流传开了一则新闻:李婕君从那天起大病了一场,后来她接到她男朋友一封信,于是她不听别人的劝阻,病一好就跑到香港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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