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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红尘心蜕》选段──

      《肉汤》

      江南达人童山雷

      提示:

      这是笔者陆续用了二十余年时间写成的一件东西(长篇三部曲,共计一百三十万字)。虽然时下世人对种种时髦的玩意儿趋之若骛,而对这类或应属于历史的寂寞文字反应相当冷淡了,但笔者仍深信茫茫寰海中必有知音,故尔还是采用这种方式将它介绍出示。诸君有心,请关注并记住它吧!

      本文选自《红尘心蜕》第一部《嘉陵之波》,标题为另加。

      《肉汤》

      ……这天学校行完散学典礼,又组织全校师生到区影剧院去看了场电影,于是薛琳带着一学期来的成绩:两张\"三好\"奖状和好几件小奖品,快快活活地回到家中。
      当晚洪淑贤把薛丽从幼儿园接了回来。她对田舜贞说:
      \"等几天薛琪也要放假;而且今年我们也可以轮休十来天。我的假就从明天开始。娘儿母子些好生玩一下吧!虽说没啥吃的好弄,落个清闲,也是好的。\"
      \"唉,看来有吃的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田舜贞摇着一把大蒲扇,躺在凉椅上接口说。\"今年雨水好,恐怕秋天的收成是靠得住的了。造孽:整整三年啦,也该好转才象话啦。─你莫说,连续三年的天干,我活了六十岁,好象还是头一回看见哩。多少老年人,都没熬过这一关呦!\"
      洪淑贤慨叹地摇摇她那瘦骨嶙峋的头,没有说啥。
      \"呃,\"田舜贞猛然想到什么,又说。\"这个月还有两个人的肉票没舍得割吧?眼看月底都快来了,我们明天去割来吃,─你看?\"
      \"还有好些天才是月底。等薛琪回来再割吧,一家人都尝尝。\"洪淑贤微笑说。看她那模样,显然她不光是把还有两张肉票的事记得很清楚,而且还早已排好了那两张肉票的用场。
      \"我也是这样在想呀,薛琪不是明天就是后天,肯定就要回来;他去年放假的时间都同他弟弟差不多。我说我们先把肉割来炖好,给他留点,让他一回来就打个牙祭。伏天来了,菜反倒不易得尸臭的!\"
      \"好吧,\"洪淑贤点了点头。她脸上的笑意带上了苦味:\"唉,两张票一共才割一斤肉,又叫啥\'打牙祭\'哟。\"
      \"也好嘛,也可以香个嘴嘛。\"田舜贞很乐观地说。说着她直起身来,朝着正在那儿排挂奖状的薛琳呶了呶嘴:\"你看我们这个小人儿,还有那个,\"─她又看了看蹲在门边看蝙蝠捕蚊的薛丽─\"他们不都嘈得很?所以,可以早点割!\"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第二天早上,洪淑贤上街去转了一大圈,快到中午的时候,她才割回一小块连皮仅有一指膘的猪肉(那上面还有将近二两那么大一块骨头),也买回了一把海带和拇指般大小的一块老姜。
      \"就是恁大个方向!\"她放下菜篮,揩揩汗笑叹说。
      田舜贞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了儿童一样天真的笑容。\"总比吃牛皮菜强!\"她说。说罢便闭目嗅了嗅那肉。\"唔,新鲜!怕是今早晨才杀的。……总是肉啊,好,赶快洗了炖!\"
      洪淑贤答应了一声,拿起那肉准备下厨房。她忽然停下来,说:
      \"我还买了几张电影票,下午两点三刻的,《风筝》。说还可以看。我们都去。\"
      田舜贞有点惊奇地望着女儿。\"哎哟,今天你还舍得花这份闲钱哪?几张电影票,怕不要除脱块把钱!\"
      \"过几天就是你的六十整寿啦。穷人户兴不起别的,今天顺便,干脆提前闹热一下。唔,出去再看你喜欢点啥,\"那女儿笑道。
      \"哦,我差点都忘啦!灾荒年辰的人,都不兴这些喽。……你也是的:我又不是娃儿!\"田舜贞絮絮叨叨地说。不过她分明很高兴。但她想到炖肉的事,又发出疑问:
      \"那肉咋办?现在要弄中饭,只有下午炖啦。\"
      薛琳正坐在一旁搓洗汗衫。他接过话头:
      \"妈,昨天我们看过这电影了。我不去,在家守着炖吧。\"
      洪淑贤的眉毛轻轻地向上扬了扬。她完全没留意儿子昨天就已经说过有关这部电影的话。事情既是这样,她只能临时去处理掉一张电影票了。
      \"好吧。\"她对儿子说。\"那就这么办:下午我们走之前先把肉炖上,你只是守着点,不要让汤潽出来了。炖两个钟头,你就把它端起来。\"她详细地安排着,想了想,却又改了个口。\"或者干脆不要去端,免得打泼了。我多加点水,等我们回来再端,你只是看好就行了。\"……

      ……大锑锅里的肉汤无声地煮沸着。半斜的阳光从天窗□□进屋,落在锅台上,构成了一片橙色的菱形花格。一只蜘蛛正在烟囱旁边的背角处勤勤恳恳地织着网。靠近锅台的玻璃窗,已被从锅里冒出的水蒸汽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小水珠。
      屋里很清静。
      薛琳忠实地守在他的岗位上,过上一会又把锅盖揭开一下;后来,他用一只筷子把锅盖微微地撑了起来,因为他回想起平常母亲和外婆都是象这样做的。
      他看了一会正在灶前奔跑的黑蚂蚁,先还觉得有趣,随后却感觉无聊─又热又无聊。
      \"该干点啥呢?\"他起身揩了帕脸,又使劲地伸了个懒腰,想道。\"唔,拿本书来看吧,不然时间太难混了。\"
      于是他去左厢房拿来了一本连环画。这是本《大闹天宫》。他在厨房的一个阴凉处搭上了把小竹椅,又回里屋去了一趟,咕咕地灌了一大杯凉开水,然后便在这竹椅上坐了下来。
      花果山的生活真迷人哪!尽管薛琳已经多次看过这书,可是现在再次翻开它,还没有看上十页,他就又全心全意地加入了那可爱的猴群之中。随着书页的翻复,他脑海里展现出了一串串瑰丽神奇的画面……书中的一切,是那么清晰生动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觉得自己仿佛已在烟霞缭绕、泉鸣山幽的天地间,站在了\"孙\"字旗下……
      \"唉,这样的日子,啧!\"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赞叹道。不过,吸进他鼻孔的却不是那仙山中的清冽寒气,而是这在饥荒之年越发显得诱惑人的尘世的肉香。于是,他情不自禁地顺势又做了一个深呼吸。
      \"哎呀,肉汤好香呵!\"他肚里似乎有谁叫道。但是他还是缠住孙悟空,跟在太白金星身后,一起遨游天宫去了。
      他为悟空仅仅只当了个弼马温而忿忿不平,却又为自己因之见识了那么多的仙马而欣喜;悟空终于不愿干那侍候人的差事、反下南天门去了,他不由拍手称快;后来花果山上新竖起了一面绣有\"齐天大圣\"字样的大旗,他又为之一振,心往神驰……
      渐渐地看到了悟空用瞌睡虫弄睡了那伙搬运力士,然后独自一人大吃起\"蟠桃宴\"的场面。这时他忽然觉得\"琼浆玉液、美味珍馐\"这些字很惹眼。
      \"唔,那到底是啥味道?\"他暗想。于是一些浑噩、凶悍且又多姿多彩的感觉掀舞着涌上他的心头。\"咳,\"他稳了稳自己,而后便镇定地作出了一个理智的结论:\"这些都是没有的;这只是神话。─对,没有神仙,也没有神仙吃的东西!\"
      他刚对自己说出这话,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他心头。
      \"就是家里炖这汤,也香得很哪……噫,我来尝一点,怎么样?\"
      他从筷子篼里抽了双竹筷,并揭开了锑锅。
      \"哎呀,这不是在偷吃了吗?算了。\"临伸筷下锅之前,薛琳迟疑起来。他想赶快盖上锅盖。但是犹豫了一会,他又对自己说:\"唔,尝一点不算是偷。我只是尝一块就是了,不吃多的……\"
      薛琳从锅中挑起了一块肥肉,伸长脖子吹了吹,把它塞进嘴里。\"呵,好可以呀,又油又香!\"他咂着油浸浸的小嘴,嚷嚷地欢叫起来,同时脸上便满是一副美滋滋的快活神情。
      \"我再尝一块吧!\"他又把筷子伸进锅里。可这回他象是感觉得筷子有些沉甸甸的。\"……算啦,说的只尝一块。\"他想。这样想着,他抑制着自己,只是狠狠地闻了闻从锅中冲出的热气,便把锅盖上了。
      然而那锅中的炖肉竟有着如此强大的法力,它那股股的香气中活象是有着无数的瞌睡虫一样的小虫子,直往他鼻子里钻,使得他心儿发醉,身子发软。\"我再尝一块,再尝一块就不尝了!\"他耐不住了,一面念叨着,一面又操起筷子,重复了刚才的那一幕。
      这块肉仿佛比方才的那一块还要香;刚才那块象是一进嘴就滑下喉咙去了,这一块才真正尝到了味儿。因而薛琳更加感觉口痒起来。\"我还尝一块,还尝一块就真的不再尝了!\"他想着,同时又在锅里翻了翻,找到了一块最大的、半肥半瘦的肉送进了嘴。\"不吃了,这回真的不吃了。我干脆到堂屋去玩吧,免得在这儿心慌得很!\"他细品着肉味,皱着眉头对自己说。于是他拿起连环画和小竹椅,离开了厨房。
      他又翻开了《大闹天宫》。可是,这次他再也看不上味。每过不了一会,他就总是抬起头来望望厨房,扇动着鼻孔,努力地闻着从那儿飘来的肉香。后来他觉得这很好笑,便使劲地低下头,死命地盯着书本,气恼地对自己下了道命令:
      \"你不要再朝那儿看了;你不要想着那儿嘛!\"
      但是就算是你不有意去想着那儿,那儿的气味自己也都要朝着你鼻子里钻呀!这满屋的肉香味不由分说地死缠着薛琳,紧紧地围裹着他,向他的心里大举进攻……最后,薛琳终于抵抗不住了。他肚里象是有头凶猛的野兽一下子窜了起来,再也驱不开它;于是他冲动地站起来,快步走去掀开锅盖,接二连三地夹起肉来往嘴里扔。
      \"嗯,完全炖好了,好吃。……太烫了,端起来吧。\"他心里想着,一面把锑锅端起来放在案桌上,然后又开始尝起海带来。\"唔,海带也好吃。……但还是肉更好吃些。─真的:太好吃了!\"他喃喃地念着,干脆从碗柜里拿出一个小碟子,倒上了点酱油,一本正经地蘸着肉和海带。
      \"嗯,这样就更好了:又不烫,也更有味儿!\"他不断地大嚼着,一面眯缝着眼满意地想道。他也频频地瞪大眼搜寻着新的目标,自然,那目标主要是肉。
      这目标渐渐地少了起来。只是在深褐色的海带丛中,偶尔还能看到一点白色的肉块。薛琳急切地翻拨着海带……突然,他拿筷子的手哆嗦了。
      \"呀,我的天!\"他心底惊叫了一声,同时一阵冰凉的感觉,从他的后颈窝顺着脊柱一直传到了尾椎骨。他出声地叫了起来:\"哎呀,我这是在干啥?糟了,我为啥就这样闷着头大吃起来啦!……等会妈妈她们回来了,该怎么办呢?……糟了,糟了!\"
      薛琳害怕了,也清醒了。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竟然会这样疯狂地偷起嘴来。他骇然自问:开始想的只是尝一点呀,可怎么就一而再,再而三,最后竟至于什么都不顾了呢?这可是好不容易割来的一点定量肉,一家人都在眼巴巴地望着它,还说是要给薛琪哥哥留一碗呢!
      于是他又急急忙忙地在锅里翻找了起来。他想看锅里到底还剩得有多少肉。但那情况太使他失望了─锅里已经看不到一点象样的肉,剩下的只是夹在海带中的一点薄薄的皮子和骨头。他悲哀地垂下了手。
      \"完了,完了!等会妈妈回来,肯定一眼就会发现的……唉,不知她会怎样骂我,搞不好还会打我的。\"
      他哭丧着脸走进堂屋。墙上那一大排新旧不一的奖状赫然映入他的眼帘,他羞愧地避开了它们。
      \"完了,完了!\"他又连声地低鸣着,泪水浮上了他的眼眶。
      他呆呆地在奖状跟前站了一阵。末了,他用手背擦去了悄悄地淌出眼眶的泪水。
      \"我,我还是来找点什么事做!我多做些。恐怕,等会妈妈看见我在家做了这么多的事,就不会再打我……\"
      这新生的赎罪的念头使薛琳变得活泼起来。他努力不再去想刚才发生的事,开始一个劲地搜寻着做起了家务。他先把五间屋的地都干干净净地扫了,又把所有的家具都用清水擦抹了一遍,─柜子高处,他搭着板凳去抹,─再一盆一盆地从屋后的水管处端水回来装满了水缸。最后,他看了看灶孔下的灰,又就过撮箕,用柴刀一下下地铲了起来。
      凡是能想到的事都做完啦。时间也已经不早:桌上大钟的短针已靠近了五,长针只差两格就正指上方。薛琳去倒了垃圾回来,在水管那儿洗净了手,然后便怀着满腹鬼胎,打了个带着懊悔味道的嗝,颓然在门口坐下,开始等待着那个难熬的时刻的到来……
      五点过五分的时候,屋子那头传来敖妈招呼洪淑贤的声音:
      \"洪孃孃,老老少少的走哪去了来?\"
      薛琳的心剧烈地跳荡起来了。他猛然站起来,可接着却又慢慢地坐了下去。他想象往常一样,伸出头去含笑招呼母亲一声,但是好象又没有这个勇气。他正不知该怎样才好,那婆孙母女三人已经走拢了家门口。
      薛琳讪笑着起身,光是咧着嘴,一句话也没有。这时他脸上带着一种从没有过的憨厚得近乎愚鲁的表情。
      \"啥事哟,笑傻了那副样子?\"洪淑贤笑了笑,倒也没说多的,牵着女儿径直便走进里屋去了。田舜贞手里捏着块一路上揩汗的手帕,拄着拐杖,也蹒跚地走过薛琳跟前。
      \"嗯,今天还要受受小炊事员的福哩!\"她笑吟吟地说。
      这句话象是一把小钉锤直敲进了薛琳心头。他定了定神,然后才机械地迈开脚步,跟着走进了里屋。
      洪淑贤从桌上的茶盘里拿起三个小茶杯,凑近一只大瓦壶,斟满了三杯凉开水。她递给母亲和女儿一人一杯,自己也端起一杯来,扬着脖子一饮而尽。
      \"汤炖好了吧,\"她擦去嘴角的水痕,信口问道。
      \"唔……好了的。\"薛琳毕恭毕敬地垂着手,茫然地回答说。这时他的心里已经好象是在擂着大鼓一样。
      \"火也留好了嘛?我去蒸饭。\"洪淑贤说着,准备下厨房去了。
      \"……!\"薛琳暗暗地惊叫了声什么,接着便在肚里一叠声地叫起苦来:糟糕,还在找事做呢,这件最要紧的事分明就摆在那里,却恰恰忘干净了!真要命啊……
      他跟着母亲来到厨房,颤声喊了声\"妈\"。
      \"嗯,啥事?\"洪淑贤回转过身,感觉奇怪地问。
      \"……火,火,我搞忘留了。\"薛琳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
      \"咳,你在搞些啥名堂,为啥不把火留好呢?还要蒸饭呀,莫非今晚就光吃那点肉了?\"洪淑贤埋怨着,一面走到了灶跟前。她看了一眼完全熄灭的灶眼,又说:
      \"你看吧!蜂窝煤火又难发燃,这要弄到几时才能吃晚饭?……这个煤还是弄中饭时加的。你啥时候想起了要把汤端起来?唔,当时我都忘了叫你加炭。可是,既然你晓得端汤,那为啥都不晓得看看火,加个炭?\"
      薛琳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了,他只是偷偷地瞟了一眼案桌上的锑锅。
      \"嗯,我来看看,你到底把汤炖成了哪个样子,\"洪淑贤用眼角扫了扫发呆的儿子,走过去揭开了锅盖。
      薛琳的心顿时蹦跳到了嗓子眼。他双眼都停止了眨动,死死地盯住母亲那只揭开锅盖的手和伸向前去的头……
      \"噫,怎么光是些海带?肉呢?\"洪淑贤将就锅沿上的那支筷子翻了翻锅里,然后转向薛琳问。一看他那两眼发直、整个脸上的皮肉都在微微地抽动的模样,她什么都明白了。
      \"好哇,不消说是你把肉偷来吃了!难怪火都熄了─肯定是你只顾偷嘴,把啥事都忘了!你……\"她骂着,一时感觉怒不可遏,于是开始在柴堆里寻找着篾片。
      最担心和害怕的事看来马上就要发生啦。一刹那间,薛琳想要逃跑,但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拖住了他,使他还是在原地站了下来。这没有狡辩的余地;他也没去想还要找个什么理由来替自己狡辩。于是他只是可怜地扭动着他那干瘦的身子,搭拉下了脑袋,战战兢兢地嘀咕出了所有的孩子在类似的时候都喜欢说的那句话:
      \"妈……我错了……\"
      \"错了!晓得是错的,为啥还要那么做!\"洪淑贤高声地吼叫着,抽出了一块前次修凉椅时换下的外青内黄的宽竹片,一把拖过儿子,不顾一切地在他的屁股上乱打了起来。一边打,她还一边怒气冲冲地沙哑着嗓子骂道:
      \"打,打!……我打死你这个馋嘴的东西!你这么不懂事呦?\"
      薛琳吓呆了,他还从来没见过母亲这么厉害的模样呢,特别是对待他。他既忘了哭,也忘了叫喊;他只是蜷缩在母亲手下,随着落向自己屁股上的暴风雨般猛烈的打击,很有节奏地一下下跳动着。
      洪淑贤的叫骂声、薛琳的跺脚声和竹块撞击□□时发出的清脆响声把里屋的田舜贞和薛丽都招来了。田舜贞一见这个场面,吃惊不小。
      \"啥事,啥事象恁个打人?\"
      \"我打死这个自私自利的东西!……好气人喽:一家人恁难吃到的那点肉,遭他偷来吃完了!\"
      听了女儿的话,田舜贞愣了一下。而且她眼中象是还隐然掠过了一丝失望般的神情。不过她叹了口气,还是象这样说:
      \"哎呀,吃都吃了,你象这样打他,又还有个啥用噢。小娃儿家,又叫啥\'自私自利\'嘛?我说算了……\"
      \"他不是不晓得肉票这么紧张,一人一个月才半斤,老的小的都在望着吃,倒一个人就全都偷来吃了,你说这有好气人?\"洪淑贤说话的时候,手中的大板始终没有停止过挥舞,说完那来势还更加猛烈了。薛丽吓得大哭了起来。此时她已经完全想不到自己的利益受到的侵害……
      \"算了!\"田舜贞大声叫道,一面便过来拖住了女儿那高举着家法的手。\"算了吧,你这样打,谨防把娃儿打坏了─过了你要心痛的!\"
      听了这话,洪淑贤的手稍稍停了一下。可是她立刻又重新发作了起来:\"这样的东西,那个心痛他!这个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东西……我打,我打!\"
      她嚷着,挣开了田舜贞的手臂,又狠狠地挥起了竹片。但田舜贞也变得果断起来,她一把夺下了那竹片,顺势就将它远远地甩到屋后的土坎上去了。然后她横张开了双臂,母鸡护小鸡似地挡住了那个正在团团旋转着的惊惶失措的小罪犯。
      洪淑贤的火气更大了;她从母亲腋下一把揪出薛琳,左手擒住他的背心领口,右手唬地一挥,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薛琳踉跄了一下,一头摔倒在柴灶旁边的鸡圈跟前。鼻血慢慢地顺着他的人中淌流了出来。
      \"让他自己好生去想一想吧,\"洪淑贤这才象是略微解了点气,她瞟了一眼躺在灶后暗影中的儿子,然后一把抱起还在呜呜哭泣的女儿,也把田舜贞连推带拉地叫进里屋去了。
      \"我们进去歇一会,让他好生想一下他做得对不对!\"
      薛琳呆呆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这时他已经完全没有了思想,活象个白痴汉似的,只是开始汩汩地流起眼泪来。透过濛濛的泪网,他呆望着被煤烟熏得焦黑的篾席天花板,无声无息地抽动着嘴角,同时听任着乌红色的鼻血不断地淌流……
      洪淑贤和田舜贞坐下喝着凉开水;薛丽脸上还残留着惊恐的神色,坐在旁边。
      \"还是叫不懂事啊,不管怎么说!\"洪淑贤开口说。这时她的怒气更平息了一些。她眼中含着一种难以说清是悲是怨还是愁的神情,望着她母亲的脸,但是避开了她的眼睛,一面也擦了擦自己眼角周围那些闪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的小水珠。她干咳了一声,然后提高了嗓子:
      \"唉,我何尝不晓得他嘈、想吃肉得很嘛?只是他为啥就不想想大家也都是这样呢?他都九岁多啦。\"
      \"好道,才九岁多点的娃儿哪!\"田舜贞苦笑说。
      \"呃,九岁当然说来是不大,\"洪淑贤带着一丝不好意思的样子也苦笑起来。\"可是,\"她继续说,\"这种知道为别人着想的心,就是要从小养成才行啊。最重要的是:在这种灾荒年辰,一点宝贵的东西,是大家都难得吃到的;这就好象成了……\"她停了一下,显然是在寻找着一个她认为是最恰当的字眼。\"……好象成了公共财产。\"说出这个词儿,她朝田舜贞的眼睛偷瞟了一下;见她并没有笑话她的意思,她又接下去。\"既然是大家的东西,又哪能私自偷来吃呢?就算再想吃,也要忍着点嘛。或者,一个人守着它,干脆就不要把它当做吃得的东西来看待。……唔,就象我那工作,成天上千的现钱经过我的手,帐上也并不是就没有一点漏洞,要是我也想,嘿,我家正缺钱用,我何不趁机想法弄它两个呢─那就糟了!老实说:我在办公室摸着钱,根本就没把它当成是可以拿来过好日子的东西,不过是把它看成是一叠叠的普通纸罢了。只是又这样想:这是我的工作,成天要摸它、数它,还要摸稳、数清,才行!\"
      她象是很满意自己找到的这个比喻。
      田舜贞哑然失笑了。
      \"哎,难怪是人都说,娃儿再大在妈跟前还是个娃儿。你看你那一老八实认认真真的样子,硬活象你小时候同我争个啥一样!你说的都是道理;我也恁个看。只是,他还小哇……\"
      \"\'从小偷油,长大偷牛\'。\"洪淑贤平静却又很快地插言说。
      \"嘻,遭你逮住了!\"田舜贞微带嘲弄意味地咧嘴一笑,露出了满口白净的假牙。\"不过我还是说,我们老二是个有孝心的娃儿,也懂事。就算这回他错了,事情也都过去了。\"她不打算再说什么,起身去倒开水。
      当她伸手拂着倒洒在桌面上的水的时候,她沉吟地看了看桌子,又看了看地上。
      \"噫,这桌子象是他刚抹过的……这地也象是才扫了。\"她说着,就象是在为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找论据似的,把整个屋子都环视了一遍。然后她下了个结论:\"这屋是他收拾过的。肯定是他收拾的。我记得,今天我们都没有扫地,也没抹屋!\"
      洪淑贤的脸色和缓了下来。她站起身来,轻轻地摇了摇头,也看了整个房间一眼,然后朝厨房走去。
      薛琳仍旧呆呆地躺在那儿。他脸上敷满了自己无意中用手擦得到处都是的鼻血。在他身旁,沿着他脸庞流下来的血已经凝成了一些暗褐色的斑点,同溏鸡屎混在一起,发散着又腥又臭的气味。家中那只还在去年就由小鸡喂大的生蛋鸡,象是想进圈生蛋,因他躺在圈边,正对着他咯咯地唱歌;但是他懒得给它让路。
      刚才母亲和外婆在里屋的谈话,他时尔也听见了几句。外婆那样为向他,原谅他的过失,这使他感动不已。但他又只好承认母亲说的话全是对的。只是,他觉得她对他有点欠公道;因为他认为自己并不完全象她说的那样自私自利。\"我从前就没有想到过他们么?\"他不服气地想。联想到自己那个一贯的想法,就是说,假若他有某种能耐,比方说是有一支神笔吧,那他不知会怎样热心地为家人们谋福利─想到这儿,他不觉悲从中来。他知道,他心里想得再好现在都不管用了,反正别人只会看他眼下真做的事情。\"真的,她只看得见我偷肉吃这件事……我也真的偷了肉吃,\"他心中混杂着羞忿、委屈、追悔和绝望,无可奈何地在肚里念叹道。他尤其隐隐感觉痛心的是:这么几年的苦日子自己都挺过来了,但就因为这么一次,他从前所有好的表现都要推翻!至于说他起先为了补过而做的那些家务活终于给发现,这一点,他想起来只有更加伤心─因为一顿好打好歹已经饱挨了,那它们又还有啥用呢!……薛琳心头乱糟糟地搅塞着这一切,他感觉得自己的心尖都痛木了。就在这时,他母亲来到了厨房。
      洪淑贤还在厨房门口,看见直挺挺地躺在那儿的儿子,一颗心早就变得软乎乎的了。\"还没起来吗,\"她轻声说;\"快,快起来了。\"
      她走近儿子,猛然倒退了一步,眼睛也圆瞪了起来。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她惊叫着,连忙蹲向前去。\"你为啥流了这么多的鼻血?是在哪里碰着了吗……是不是刚才摔下来的时候?\"
      薛琳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而且比先前流得更多和更快。他缓慢而又带着一点悲壮的神气,扭开了脸,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摇着头。他没说什么,是因为他骤然感到鼻子发酸。
      \"快,快起来洗了吧,\"洪淑贤意识到这都是由于自己最后那一耳光所致,手颤抖起来了,心头也混杂着一种悔恨和哀怜的感情。她忙扶起薛琳;见他浑身尘汗,且浓烈地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血腥气和鸡圈味,便连忙把他牵到堂屋角上的洗脸架前,准备好好地给他洗一洗。
      她拿着洗脸盆回到厨房。走拢水缸跟前,她那淡淡的眉毛微微地向上扬了一下。\"咳,真的!\"她慨叹地暗自说。\"这缸水也是他弄满的。我走之前,水只有小半缸了。─唉,我可怜的小琳哪!\"
      她舀了一盆水过去,没有说话,只是很仔细地给儿子洗净了满脸的血迹,又拧了两帕水擦干净了他浑身的尘土,然后她去里屋从箱子里取出了一套他平常穿的半新旧的衣裤,给他换上了。
      \"这下干干净净的啦,去玩吧。我来煮饭。\"她摸了摸薛琳的脑袋说。眼看他倚拢外婆跟前去了,于是她转身走进厨房。
      她从一只烂提篮里取出了四五片发火柴,又从一个破箩筐里取出了一把早就很妥贴地绾扎成了一个疙瘩的陈铺草,然后走向灶前,开始生火。
      \"哎呀,连这灰他也掏了!\"扇火的时候,她发现灶孔里干净得几乎摸不起来一点灰,于是差点出声地叫了起来。这时,一种异常痛楚的感觉揪紧了她的心。\"呵,我可怜的孩子!他晓得他做错了……唉,其实,他悄悄吃的那点肉,又哪敌得过他流的那么多的血!我也真是忍心,下得手哇……\"
      洪淑贤自怨自艾地想着,一时感觉追悔莫及。她心想,她一定得找个时间,好好生生地抚慰一下儿子。
      当晚,田舜贞照例带着薛丽在门外小坝子里乘凉。洪淑贤在小屋里洗澡。薛琳因为擦过了身体,主要的又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既不想洗澡,也没去乘凉。他早早地放下蚊帐,钻到床上去了。凡是薛琪不在家的时候,这张宽敞的红漆大床,都是他一人睡。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都难以入眠。下午的事很生动地一幕幕在他脑海里重现。他想起母亲那么凶狠地打他,真有些记恨她了。他甚至咬着牙暗暗地诅咒了她两句。然而他心底却始终有着一个声音在顽强地对他说:
      \"她打你是对的,谁叫你要去偷肉吃?\"
      \"可是,\"他猛地翻了个身,又苦痛地呻吟着,\"她把我打得多惨哪,恐怕,我流的鼻血,装起来都有一小杯吧?─还有,我的屁股,到现在都还痛得很呢!\"于是他宣誓一般地对自己说:
      \"我不再理妈妈了,永远都不理她了。永远!\"
      他怨气冲天地伏过身子,把头趴在枕头上,伤伤心心地痛哭了起来。
      洪淑贤洗完澡,来找儿子。她悄悄地走到了床前。不过,薛琳还是发觉了她。于是薛琳拼命地憋住了哭泣,因为他不愿在一个为他所恨的人面前掉泪。
      洪淑贤揭开蚁帐。眼看儿子那猛烈地抽动着的模样,她的眼圈也变红了。早先她准备好的用来安慰儿子的话,眼下她连一句也说不出来;她只是以她温存的视线,在儿子身上来回地划着圈。这样过了一会,她才低哑而又轻柔地说了句:\"乖,不要哭啦,\"说着她掏出手帕,想要给儿子揩泪。
      \"我不要。……你走!呜,呜!\"这怀恨在心的儿子赌气地喝道。不过,他却重新哭了起来。
      \"乖乖,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洪淑贤爱怜地责备说。她不顾薛琳的挣扎,抱起他,慢慢地为他擦着眼泪。薛琳开始还反抗了几下,可是他不知不觉地却平息了下来。他顺从地听任母亲摆弄。突然,他觉得有些大颗大颗的热乎乎的东西落在了他的脸上;他覷着眼偷看了母亲一眼,他看见母亲在哭……
      于是,薛琳对母亲的恼意一下子很奇怪地全化完了。他紧紧地依偎向母亲的怀里,也张臂抱住了她,并且又抽抽咽咽地说了句:
      \"妈……我错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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