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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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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心蜕》选段──
《孤独与饥饿……》
江南达人童山雷
提示:
这是笔者陆续用了二十余年时间写成的一件东西(长篇三部曲,共计一百三十万字)。虽然时下世人对种种时髦的玩意儿趋之若骛,而对这类或应属于历史的寂寞文字反应相当冷淡了,但笔者仍深信茫茫寰海中必有知音,故尔还是采用这种方式将它介绍出示。诸君有心,请关注并记住它吧!
本文选自《红尘心蜕》第一部《嘉陵之波》,标题为另加。
《孤独与饥饿……》
……王举走了;薛琪哥哥从秋天开始就已经考上兴华中学并已搬到学校住读去了。薛琳孤孤单单一个人,觉得日子一下子变得一点也没有趣味。
薛琳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看重自己同王举的友谊。他时常怀着一种甜中带愁的心情,恋恋地回想着从前同王举相处的那些日子。特别叫他觉得有点奇怪的是,从前同王举在一起的时候,他好象也并没有觉得那生活多么有趣,而照他现在看来呢,却好象是他俩之间的任何一件小事,都有着特殊的意义,甚至于已经是显得金光灿灿的……不过这种情况也没有保持得太久。后来薛琳觉得,他应该在班上重新找上一个新的朋友。
他首先便选中了他的副手游承志。他觉得游承志同他一样热爱学习,而且另外也还有着种种优点。于是一连几天他都很殷勤地去约游承志上学和回家。可是,不知是在第四天还是在第五天上,他自己先就对游承志失去兴趣了。他觉得游承志爱读一些完全不象诗的诗,比如\"啊,小河,你是多么的美丽\"这样的,这简直太要不得!况且这还不是最主要的。他觉得同游承志最谈不到一块的是:每当他同他谈到班里的一些事情,尤其是谈到对某老师的一些做法的看法,游承志的意见竟然常常都正好和他的相反。更叫他难受的是,游承志每在这种时候,还总是用一种嘲笑的口气同他说话,有一次甚至还说要把他的话告诉管老师。就为这些,他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同游承志好下去了。\"哼,没想到他是这样,\"颇为轻篾地象这样想着,他中止了同游承志新建立起来的朋友关系,还是象从前那样,只是在班上有什么事的时候,才去找他。
后来他觉得陈玉琼跟他一样,对班里的一些事,都有自己的看法,并且有很多看法还差不多和他相同,因此他开始想着去找她玩的事。可是刚这样一想,他立刻就发现自己的打算太可笑了。\"嘿,和我同座的周芹,我都很少同她说话,桌子中间还画了根\'三八线\'呢……嘿嘿!\"红着脸这样暗笑了自己几句,他赶快丢下了这个打算。
选来选去,薛琳选上了秦宝刚。秦宝刚也象游承志那样是一个教授的儿子,但却一点也没有游承志的那份呆气。他生性活泼,心直口快,脑瓜也相当机灵,更重要的是,不管遇上什么事,哪怕是老师的,只要他觉得没有道理,他都敢雄纠纠地说上一番是非。对此,薛琳心下早已暗暗地有几分敬重他。而更可喜的是他也十分爱看古装连环画,自家也还多少画得上几笔顶灰戴甲的武将。当然对这一点薛琳就更是满意了。因为既然是朋友,在一起肯定就不应该只是谈班上的事呀─有这么一个相同的爱好,这该多好!
他俩确实很是投机。除了谈身边的真事很谈得来,其余的时候,如象再吹吹\"三国\"、\"水浒\"和\"西游\"中的故事呀,翻开《杨家将演义》一起评论一下杨几郎的样子画得最帅呀,或者是在谈起岳飞的时候再一起骂骂秦桧呀,等等,他们也都谈得拢,并且意见完全一致。
秦宝刚的家也住在松鹤岗,不过是住在岗顶那边的青砖小洋楼里。为了能够同这个好朋友多在一起玩,薛琳每天上学放学都不惜绕上一个大圈子去陪他。两个伙伴就这样越来越热乎了,后来简直差点已经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
一天,两人不觉又新遇到了一处共同点,这回是秦宝刚对此异常感兴趣。
薛琳偶然说到了他的老家是在山东。
\"哎呀,我的也是!\"秦宝刚惊喜地叫了起来。他不知为什么对\"老家\"这两个字很有感情,因此他很热心地要来同薛琳拉拉家常。
\"薛琳,\"在提到山东的苹果、花生和海鱼海虾之后,秦宝刚忽然满有兴味地把话题一转:\"呃,为啥我从没听你说起过你的爸爸?\"
薛琳顿时慌乱了起来,他不知该怎样回答才好。
\"他在哪里上班,薛琳?\"秦宝刚又问。
薛琳伸手老是揉着自己的鼻子,后来他总算是打出了一个很勉强的喷嚏。
\"在远处……呃,秦宝刚,\"他支吾着说,一头就把话题歪扯到了一边:\"你前次说帮我找《智取生辰纲》,找到了没有?我还在等着看它呢!\"
\"还没有。我哥哥把它借出去了。……薛琳,你为啥忽然说这个?你爸爸是在远处哪个地方工作,是不是就在老家山东?\"
\"嗯……嗯。\"
\"他在山东干啥工作,是不是也在教书?\"
\"嗯……好象是。反正我也不大清楚。好象是呦。\"
\"那我回去问我爸爸,看他是不是晓得。\"秦宝刚有点奇怪地望着薛琳,显然是对他的回答很不满足。
也不知道秦宝刚是不是回家去问过他的爸爸,但这件事却把薛琳的心搞乱了。从这天起,他不敢再去找秦宝刚玩,怕的是他又来同他谈起老家和爸爸的事。有几次秦宝刚来找他,他竟然还躲躲闪闪地想要避开他。大约秦宝刚也觉得他这人很不近情理,于是渐渐地也就不爱再来找他玩。
他和秦宝刚的关系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疏远了。
薛琳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他沉重地想到,大概班上的同学真的是还不知道他爸爸的事,而假设他们一旦知道了的话,那他们从此就会另眼看他。并且他由此还想得更多了一点─\"我不能再找好朋友了,\"他难过地对自己说。\"好朋友就可以来问我这些事。但一般的同学呢,就不会来问了!\"
这样一想,他便对所有的同学都离得远远的,特别是同学们各自都在吹嘘着自己的爸爸的时候。现在他才发觉,原来同学们凑在一块时,是那么容易地就会用一种崇拜的口气,提起他们各自的爸爸!……
孤寂之中,薛琳迷上了课外书籍。尽管从前他也很爱读这些书,但那主要都是去翻翻书中的图画,最多也只是很有限地去看看它们的故事情节。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他从来读书都没有读得象现在这么认真和入味过。他觉得它们可以叫他进入另外一个天地,完完全全地忘掉身边所有叫人不高兴的事情。渐渐地,他也发觉书中还有许多从前被他漏过了的地方,也有好些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东西,而这一切,好象倒还比故事情节更感人哩……
于是他读书读得更加投入和贪婪。
他最爱看的是童话和神话故事。那些美丽动人的传说,给他心中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乐趣和遐想。他想方设法地找来了各种各样的童话和神话集子,每次找来后,都总是怀着一种痒酥酥的快活心情一气读完它们,遇到不认识的字就翻翻《小学生字典》,有看不懂的地方就问问母亲或者外婆,有时也请教一下薛琪哥哥。当全家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他还很喜欢把自己新看来的故事饶有兴味地对大家讲述一遍。他觉得象这样完全又是一种新的乐趣;再说,象这样,他本人对书的理解和记忆,分明也变得更深了一些。开始他读的还只是一些少儿丛书,后来他感觉读这些书还不够过瘾,终于发心啃起大部头小说来。
薛琳完全彻底地被书迷住了。他觉得书才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可信赖,也最不需要提防或者回避。有时,他简直就已经忘记了他这只是在读书,而把自己当成了书中的角色,还常常是主角,跟着那些故事情节,轻轻飏飏,迷迷离离地步入了一座座金碧辉煌的神圣堂殿,然后便是意趣洋洋地在一片仙霞笼罩下的芬芳之园中漫步游历……
然而,当他从书中返回现实中来的时候,一个最真实的感觉便是饥肠辘辘。想吃东西的那种简单而又可厌的欲望烈火般地在他干瘦的腹中燃烧,想扑也扑不灭。─把一潮潮不断涌向口中的唾液咽下去吧,可那简直就跟把汽油浇下肚一样,越发使得那团凶恶的饿火燃成了燎原之势。每逢这样的时候,他便怀着无限神往的感情,想起了神笔马良的那支神笔。\"哎呀,要是真的有那种笔就好了。那我一定要找到它!\"他对自己说。\"我也会画画。那呀,我就先画一大钵白米干饭,再画些肥肉和别的好吃的东西,让我们全家人都吃个饱。我还要象马良一样,为好人们画这些东西。……唉,要是真有那种笔,那该有多好哇!\"
可是世界上既然没有那样的笔,薛琳能画吃的东西的技艺也就得不到施展的地方。眼见得生活是要比上年还要艰难了。
母亲洪淑贤的腿脚是越来越肿,小腿杆已经肿得象两根黄铜棍一样闪闪发亮,圆滚滚的,早已看不出肌肉的轮廓线。一家人都为此十分焦急。田舜贞时常劝女儿,叫她不妨私自在外买点好东西吃。但是洪淑贤总不愿意。只是在把她催急了的时候,她才花上两块钱去买上一个象小碟般大小的所谓\"高级饼\",而且她从来都舍不得在外面独享它,都是把它揣回来,按照家里的人数把它分成象拇指尖一样大的几个小块,非得叫大家都尝尝它不可。为了要大家都接受她的这种分配,她常常同家人们推让得面红耳赤的,有一次田舜贞当真还同她怄起气来。不过每一次都还是她犟赢了,因为她说,要是他们不依她,那以后她还是干脆不买。
对她这样的肿病号,单位上也不是没有想办法治疗和照顾。治疗是采用一种蒸疗法,就是把病人关进特别修建的蒸汽房中用蒸汽闷一闷。说是这样就可以治愈或者至少是可以减轻一下肿病。洪淑贤也这样去治了几次。但是每当她披着湿淋淋的一头日渐稀疏的头发回家来时,她总是说人更软了;有一次她因此还感冒上了好几天。于是她再也不敢去接受这种治疗,只是按月去学校妇女保健站领取几个长乎乎的\"营养糠丸\"来吃。这丸子是专门用来照顾患水肿病的妇女的,用米糠抟成,或许里面也加了点维生素之类的药物。就连这药丸,洪淑贤也总喜欢分点给孩子们尝,因为她实在是没有更多的东西可给他们吃,所以凡是能够进嘴的食物,她都想让他们从她这儿分享。这正象是一只哺育雏鸟的老燕,虽是自己早已拖得瘦骨伶仃,但依然还是竭心尽力地尽着自己的义务。
不觉冬天又降临到了嘉陵江上空。天气干冷,天色阴沉,四下一片沉重的铅灰。江水已到了浅的极限。江流平薄而呆滞,江中到处都钻露着汀洲和礁石;许多地方看上去就象是连人都可以蹚过对岸去了一样。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薛家兄弟一大早就在滴着寒露的松林间转着,想打上三两只麻雀回去,改善一下全家人的伙食。现在,也只有休息的日子,薛琪才有玩玩弹弓的机会了。
两人在林中转了好久,最后终于一无所获。因为早饭后还有家务事,他俩不敢久待,只好空着手抱憾回到家里。
\"唉,岗上恐怕是连一只麻雀也没有啦!打雀儿的人太多了!\"薛琪把弹枪塞进抽屉,叹着气对刚起床的外婆说。
田舜贞正要刷牙。她看了看这两兄弟湿渌渌的脚,有点心痛地开了个玩笑:
\"猴儿些,啥孝心恁好呵?脚受了寒,心子都要遭冷脱哟!\"
\"不会的,外婆。我们是年轻人,火气大,不比得你。\"薛琪很认真地回答。说着他一趟跑到厨房去了。
烟囱旁边挂着一串干湿程度不等的麻雀。这是很久以来便陆续积下,准备过年吃的。薛琪红着眼清点着它们的只数。他清点了两遍都是十八只。于是他咂嘴扳指地计算着,又回到田舜贞身边。他问:
\"外婆,你说这样可不可以:干脆我们不做烧腊麻雀,今天就把它们弄来吃算了?\"
\"可以。─有啥不可以哟,乖乖!这麻雀是你打的,你才是老板呀。\"田舜贞笑盈盈地含着口白沫不清不楚地说。
薛琪伸着颈还要问个什么,这时洪淑贤端着几个馒头从食堂回来了。于是他转向她。\"妈:干脆今天我们就把那些麻雀弄来吃,你说要不要得?\"
洪淑贤苦笑着点了点头。\"你待会就去洗吧。─来,来吃早饭。今天还是白馒头哩。\"说着,她进里屋给薛丽穿衣服去了。
薛琪喜形于色地发出了声欢呼。因为他已经好久都没有吃过白面馒头。他立即抓起一个馒头来,张大嘴就要朝口里送。但就在把这馒头塞进嘴去之前一刹那,他突然停了下来;他看了看手中的馒头,一趟回到田舜贞跟前。
\"外婆,舅妈还没有把你的早饭带来吗?\"
他知道今天他舅妈颜玉芹要来他家,顺便也要带来他外婆的那份\"早点\"。
\"怕快了。啥?\"田舜贞不解地望着外孙。
\"……嗯,外婆,你看这样行不:你人老些,来吃这个白馒头;等会,我吃卫校那个用代食品做的,那个要大一点……\"
田舜贞悲悯地叹了口气。
\"娃儿,你还是就吃这个吧,你刚才不是正欢喜得跳吗?不够的话,等会我再请你吃点,就是了!\"
\"不,那哪行!你吃少了点,肯定就该吃这个好的!\"薛琪客观公正地说。说着,他使劲地把馒头塞向外婆手里,然后一头就跑开了。不过,背着大人的面,他忍不住,还是问弟弟要了一点白馒头来尝。那弟弟虽是有点儿心痛,但出于友爱,还是掰了一块白馒头给他。
饭后,薛琪约上薛琳,叫他陪他到煤店去担了一担蜂窝煤。回家的途中,两兄弟路过一家中药店,用自己合伙卖破烂得来的几分钱买了几颗酸梅来嚼,说是为了解渴,其实不过是为了逗逗口水解解馋。回家后,他们各自都换洗了一周来穿脏了的衣服,薛琪又去提满了一缸水,再砍了几块柴,薛琳也去把几间屋子都扫了一下,然后两人便开始喜孜孜地洗弄起了那串麻雀……
中午,依照计划,这十八只麻雀全都被吃进了肚里。颜玉芹也在这儿吃午饭,因此大小老少共六个人,刚好一人包干了三只。三只麻雀对每一个眼目下的人来说,肯定是不用谈什么够不够的问题了,不过大家总算是又开了个荤。
颜玉芹是一个健壮而又爽朗的女人。她一笑起来,一双很有神采的黑漆般的眼睛总是放发出丝丝毫光,声音也清朗得有如一串沙漠中的驼铃。也许是明白自己这笑的魅力,她很爱笑,而一笑,自然就越发显出了她的爽健与活力。她原本只比她丈夫洪守朴小上几岁,可是照人们看来,洪守朴简直就象是她的叔辈似的。
她知道下个星期天就是薛琪的生日,因此提议说到那天大家最好是来推上一锅豆花。\"这一斤多黄豆是学校农场分的,参加过劳动的人,见者有份。─也算是我给薛琪还个情!\"她朝着她的一只小提包呶了呶嘴,说。
她还没有说完,田舜贞早已一叠声地赞同起来,并一再吩咐洪淑贤早些去把卤水找到。那娘儿几人也来了精神,不过洪淑贤在欣喜之中却又有些犹豫:
\"玉芹,统共就才这么一点,推来吃了,……\"
颜玉芹侃切地朝她挥了一下手,不让她再说下去。于是一个诱人的计划就这样便算是已确定了下来。
盼望之中的日子尽管是很难得到来,但终归也是要到来的。实行\"豆花计划\"的前夜到来了。黄昏时,洪淑贤泡上了那包黄豆的一半,又再次查看了一下还在星期三她便从翟国新家中找来的一小碗卤水,看罢很慎重地将它放在碗柜里角上,然后便到邹立虹家联系第二天借用磨子的事去了。
邹家就在薛家的前窗下。此时就只有邹妈妈一人在家。连声答应了借磨的事之后,这苍白矮小的女人悄悄地拉住了洪淑贤的衣袖,很默契地放低了声音:
\"呃,洪孃孃:薛老师最近有信来吗?\"
\"有。十来天前才收到过。\"洪淑贤也压低了声音说。
\"哎呀,他才不该走!你看我们老邹,先遭整得闹热,现在还不是没啥事了。\"
她的\"老邹\"也是一个□□,而且也是一个老师。
\"唉,走都走了,又有啥法哟?还不是……\"
\"不划算呀!工作也除脱了,人又离得那么远。其实这种年辰,又还有哪个有心思扯那些鬼事情喽!\"
洪淑贤深深地叹了口气,默默地搓着双手。
\"嗳,洪孃孃,我说你硬是能干!一个人拖三个娃儿,好辛苦呵。\"邹妈妈又用敬重的口吻说。
\"哪是什么能干,还不是没办法了,硬撑起的。\"洪淑贤苦笑了。说着她便要告辞,但邹妈妈拉住她不放手。
\"哎呀大姐儿,这么忙是在干啥呦,再说也得喝口茶才走。─是人都在说呀:硬从来不见你串过个门儿!\"
她不由分说,一把将洪淑贤拉进了屋里。
七点过一点儿,薛琪夹着一叠作业本和几本书从学校回到家。这时洪淑贤还没有回来,薛琳正伏在里屋桌上包着一本书,旁边,田舜贞抱着薛丽,在同晚饭后就已到来的颜玉芹闲谈。薛琪显得心不在焉地同大家招呼了一声;他不再听弟弟在问他些什么,放下书本,径直便去到厨房。
他打开碗柜翻找起来。这举动差不多已成了他的一个习惯;每次回到家,他总是喜欢打开碗柜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残汤剩水或干咸菜什么的来吃。
\"噫,这是碗啥汤?\"他找出一碗黑乎乎的汁水,端向鼻子边嗅了嗅。他喊了声外婆,但没人答应他。他心想这反正是家里剩的汤水舍不得倒掉,于是不再问了,捧起碗来就把那水往嘴里灌。
只见他紧皱着眉头将一大口黑水\"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然后他伸出舌头,半天都收不回去。\"嗯?这是啥水水,恁难吃!\"说着他骂了声粗话,便从缸里舀起一瓢水来,狠狠地漱起了口。
\"呸,呸,呸!\"
恰在这时洪淑贤回来了。她看见了他。
\"薛琪,你在干啥?\"她预感不妙地问。
\"我看见碗柜角角有碗汤,端起就喝……\"
\"啊?!\"洪淑贤眼中顿时布满了恐惧,浑身也颤栗起来。
\"喝下去了没有,─你?\"
\"还没有。妈,这到底是碗啥水?\"薛琪问。眼见母亲象那般模样,他不觉身上也突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洪淑贤庆幸地高叫了一声,叫罢软软地靠在了厨房门框上。里屋的几个人都听见了她的这声叫喊,连忙赶到厨房来,连声地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手捂住心口,一手指着那碗,好一会才说出话来:
\"他差点就把这卤水喝下去了……要是喝下去,得了!\"
田舜贞和颜玉芹都吓变了脸色。田舜贞说:
\"薛琪,天,你干啥都不问一声?咳,总算是皇天睁眼看着你呦─你是为啥又没喝得下喃?\"
\"开始我问了的,可能你们没听到。我以为总是碗喝得的汤,所以端起就喝;尝到味儿不对头,就吐出来了。……嘻,幸好老天爷还不要我当杨白劳!\"薛琪见大家这副模样,反倒忍不住嘻笑了起来。
\"还笑!\"洪淑贤瞪了他一眼。\"干啥这么饿痨─这就是明天给你点豆花的卤水呀!\"说着她又转向她母亲和弟妹:
\"你们看好险。我不过就在邹家坐了这么一会,就差点出了这样的事!─也怪我大意了!\"
\"吉人天佑,吉人天佑!我们一家都没作过恶,所以是不得戳这个拐的!\"田舜贞不住口地念着。
\"姐,恐怕真是这样,你的母爱精神感动了上帝,他才没让薛琪一口就把这卤水吞下去。\"颜玉芹也安慰着大姑说。不过她说得不象她婆婆那样认真,因为她毕竟是一个共产党员,一个无神论者……
洪淑贤也不便再怨怨艾艾的了。她面朝着薛琪,问:
\"是又饿得很?\"
薛琪垂下了头。好一阵,他象是很不情愿地嘟囔着说:
\"嗯。下午五点过点就开的饭,一点都没有吃饱。接着又叫去参加班上的义务劳动。所以……哪晓得是这么回事!\"
洪淑贤很干涩地\"嗯\"了一声。田舜贞和颜玉芹同声叹息着。薛琳含着一点泪水同情地望着哥哥,因为对饥饿他也是深有感受。
一家人进里屋坐了下来。大家都低着头,象是十分专心地在观察着自己脚跟前的那一小块地面。没有人说话;薛丽坐在床头上玩起了\"家家酒\"……最后还是薛琪打破了这种沉闷难堪的局面。
\"弟弟,我们又来吹个啥故事,如何?\"他拍了薛琳的肩头一下,搭讪着笑道。
薛琳悄悄地瞟了母亲一眼,没有吱声。
\"唉,也不知这困难时期,啥时才能过完!\"颜玉芹忽然叹道,这低沉的声音恰同她平常的笑语声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说着她从头到脚地把屋里这几个人都打量了一下。
\"要是天时还早一点儿,我们干脆现在就来推豆花!\"田舜贞瞥了瞥桌上的大钟,以一种孩子般的天真说。
她的这话使得她的三个外孙精神都为之一振。三兄妹的眼光不禁都落到了母亲身上。洪淑贤觉着这几道眼光的重量,局促不安地迟疑了一会,于是一声不响地站起身来,打开了柜子。她想到的是自己眼下唯一能够拿得出手的那件法宝。
她从柜子里拿出了前次领来的最后一个糠丸。然后她郑重其事地回身看了看众人,仿佛是在清点着人数,同时两手便下意识地做好了掰分的准备动作。
\"大人都不要啦,都给娃儿!\"田舜贞连忙摆手说。她犹疑了片刻,又接上一句:\"你也吃点。\"
洪淑贤摇摇头。她也象是经过了片刻的犹豫,最后终于只是把那个糠丸分成了三截,然后把它们分别递向了三个孩子。薛丽接过一个糠丸,立刻就狼吞虎咽地大嚼了起来。薛琪和薛琳看看那丸子,又看看母亲,却都赶紧把手藏到背后去了,就好象是这破断的糠丸会咬手似的。
\"妈,我们不要!\"两兄弟一齐说。不过,他们的喉头也一齐隐微地滑动了一下。
洪淑贤眼中闪起了泪花。她还是不说话,只是把手硬伸向了两个儿子。
\"吃嘛……吃,薛琪,薛琳!\"田舜贞和颜玉芹一先一后地在一旁说。
那两兄弟还想躲闪,但他们偷眼看看母亲,却不敢不接了。于是两人慢慢伸过手拿起了母亲手中的糠丸,然后板直着腰身,一下一下很机械地咬了起来……
夜深后,大家都睡觉了,只有洪淑贤不想睡。她东翻西找,搜出几件破衣服补了起来。她一边补着这衣,一边忍不住总还在想着今晚的事。
\"可怜的儿哪,一天到晚真象是从饿牢里放出来的一样!唉,但实在是没办法;我实在是没有更多的力量啊!……苍天:看什么时候,你才让他们吃得饱饱的,长得胖胖的啊!\"她想着,口里小声地发出了几声与其说是虔敬,不如说是悲切的祈祷。
几件衣服不多一阵便补好了。她依然还没有一点睡意。她又开始东寻西找,还想再找出点什么事来做做。然而眼下这日子委实是太简淡了─四下空空荡荡,清贫寂寥,又有什么多的事可做?
她翻到了薛琪先前带回来的那些书本。\"我看他们都在学些啥了,\"她无意识地自语说,一面信手翻开了一本书。她好久都没有过问过孩子们的功课;现在象功课这一类的事儿,似乎天然地就成了稍次一等的事。只有一次,她曾经这样地对两个儿子说过:\"钱用来缴了书学费,该怎样读书,你们都不会不晓得吧?\"
正翻着这书,她的手突然停住,眼光也直愣起来。
在书中一页空白较多的地方,用钢笔画着一幅画,这画笔迹犹新:一个大盘子里面,满堆着热气腾腾的馒头;在热气缭绕的上方,是一个瘦瘦的男孩的头像,那男孩活象薛琪本人。画儿旁边,还用仿宋字体恭恭敬敬地写着\"馒头香\"三个大字。
洪淑贤再也忍不住了,她呜咽起来,大滴大滴的眼泪如同雨点般地朝着那画面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