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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无疾而终 ...

  •   那天晚上,王彦章整夜没睡,数着更漏,看着天色一点点变淡变明。

      朱友贞平常荒唐无度倒也罢了,可王彦章没有办法亲眼看着大梁的炮火对准自己的城池和百姓。

      他自认一生尽忠职守,从未敢懈怠半分,可到头来,究竟忠的是什么?是君,还是国?一定要分得那么清楚吗?可眼下,终是容不得他不分了。

      国将不国,君亦不君,他又怎忍看百姓再生灵涂炭、白幡飘摇。

      天要亮了。

      王彦章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脱去了一身戎装,调开守卫的士兵,亲手将所向披靡的“大梁无敌大将军”推下了山崖。

      “轰隆”一声,烟尘四起,随后又都归于平静。

      “对不住了,可我必须这么做。”

      这句话,他也不知道是对谁说,该对谁说,大梁走到今天,灭亡,已是必然。

      前方明明已是深渊、是死局,王彦章毅然回头,穿好了他一生相伴的戎装。

      “战至最后一刻。”

      是他曾经的承诺,亦是他从军不灭的信仰。

      朱友贞漫不经心地接过这些天的战报,群臣却在下面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每当这个时候,都是要死人的。

      “你们猜猜,这次阵亡的,是单数还是双数?”

      “单……哦不,双、双数。”

      “是单,一定是单。”

      “双数,上天保佑,千万要是双数。”

      ……

      朱友贞听着下面一阵阵心惊胆颤的嘈杂,笑了笑,坐起身来,将手中战报扔了下去,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都猜错了,这次,全他妈死了,哈哈哈哈哈……”

      下面很快有人吓破了胆,连形象也顾不上,竟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口中连连道:“陛下,陛下饶命!”

      朱友贞冷冷地看着他们,像是在一堆已经死了的尸体,他叹了一口气说:“赌输了,就要接受惩罚。”

      一时间,营帐中,哀嚎不断,血色纷纭。

      钟小葵正是这时进来的,旁边,还跟着王彦章,不过,这样的场景,他们早已习以为常了。

      钟小葵没空理这些闲事,脚步匆匆地走到朱友贞面前,语气一反常态的沉重地汇报道:“陛下,出事了。”

      朱友贞把玩这手中的骰子,头也不抬地斥责道:“小葵,你真是越来越不稳重了,什么事值得这么慌慌张张的?”

      他目光一瞥,看到旁边的王彦章,竟颇感意外:“嘶……王彦章,你怎么也来了?”

      “陛下!”钟小葵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大梁无敌大将军落下山崖,已经毁了,李存勖率大军攻过来了,请陛下速速定夺!”

      “什么?!”朱友贞惊站起来,“朕不是让你们好生看守大将军的吗?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一群废物!”

      “砰——”

      朱友贞重重地掀翻了面前的桌案,上面的东西滚落一地,一直滚到钟小葵的脚边。

      她蹲下身,正想捡起来,头顶又响起朱友贞的暴呵:“滚!都给朕滚蛋!”

      钟小葵愣了愣,放下手中的东西便带着人还剩下的人迅速离开了。只剩王彦章还一动不动跪在原地。

      “王彦章,你怎么不走?”

      “臣,有愧。”

      朱友贞无力地笑了笑:“朕的大将军是你推下去的。”

      这是个陈述句,而非疑问句。王彦章猛然惊醒,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为何还……

      “是。”王彦章低头答道,只觉得心口仿佛压了千斤巨石,压得他快要窒息。

      朱友贞面无表情地又坐了回去。

      “王彦章,大梁完了,朕也完了。”

      王彦章抬头,坚定而铿锵有力地说:“只要末将还有一口气在,定不会让陛下——”

      “够了!”朱友贞打断他说:“朕若想逃,没人能拦得住。”

      王彦章直直看着他,一时竟忘了所谓君臣之礼,他张了张口,最终却也没能说什么。

      朱友贞垂眸道:“可是,君王死社稷,朕是大梁的皇帝,如何能逃?”

      朱友贞抽出手边的剑,扔在了王彦章面前,对他说:“来,用这把剑,杀了朕。”

      惊慌掩盖了王彦章所有的情绪,他将头狠很地磕在地上,磕出了血,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怆和苍凉道:“臣,不能。”

      朱友贞却又一遍加重了语气:“朕说,让你拿剑。”

      “不!”

      朱友贞苍凉地笑道:“王彦章,你自诩一生忠义,可从你选择把大将军毁掉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背叛了朕、背叛了大梁。你说,你所忠的,到底是什么呢?”

      “臣但求无愧于心。”

      “哦?既如此,朕干的那些混账事,想必你也不满很久了,你难道就没想过要杀了朕,另立明主?”

      朱友贞的眼神仿佛无坚不摧的利刃,要将他的心一寸寸地剖开来,看个明白。

      王彦章也毫不避讳地迎上朱友贞的视线,目光和语气中尽是坦诚:“从未。”

      朱友贞倦倦地靠在椅背上,温声说:“可是朕累了、倦了、也烦了。从母后逝世的那一刻,朕就该跟着去了,可朕……”

      说着,两行清泪无声地从他的眼角滑下,滴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又掉入地上的玲珑骰子中。

      “可朕还不能死,朕还要为母后报仇,还要看着朱温一步步自取灭亡,还要亲手覆了这大梁江山,还要……见一见人间的光……”

      李存勖便是那束光。

      王彦章沉默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已经开始隐隐能听到战场上的号角声。

      朱友贞深深地叹了口气:“朕和李存勖注定是不死不休的,命运要我们只能活一个,朕希望那个人是他,也必须是他。他那样的天之骄子,绝不能像朕一样,沉沦于世、烂进污泥。王彦章,你若真的忠心,就不该让朕一个人下地狱,不如,你来陪朕,一起坠入这趟深渊。”

      王彦章左手紧紧地握了拳,右手却慢慢提起了剑,他仿佛带着一身无形的枷锁沉重地站起身,一步一跪地向朱友贞走去。

      朱友贞嘴角带着浅浅的笑,闭上了眼睛,感受到剑尖抵上他的心脏所在时,他想了想,交代道:“如果你能活着见到李存勖,就替朕告诉他,不是他李存勖赢了,是朕不想玩儿了。还有,如果你想改投他的麾下,那就去吧,朕绝不怪你。可你要是投到了别的什么人麾下,朕下十八层地狱也要骂翻你祖宗十八代。”

      王彦章别过头,将利剑刺入朱友贞跳动的心脏,决绝而无可奈何。

      残阳如血,城楼上,李存勖和李存礼并肩而立。

      远方的箭矢飞落如雨,兵戈马蹄声不绝于耳,满目江山皆是血染的悲壮苍凉。

      “一叶落,搴珠箔。此时景物……正萧索。”李存勖眉眼间是婉转的悲伤。

      “如今我们要夺下汴洲已然是胜券在握,二哥何故伤怀?”

      “你看那王彦章,明知此战将败已成定局,仍是宁战死不投降,朱梁何其有幸能得此将。传令下去,这王彦章,我要抓活的。”

      李存礼侧目似不经意地看着李存勖,笑道:“既然二哥都发话了,存礼便亲自去把人带回来。”

      李存勖点点头。李存礼离开后,镜心魔才迟迟跟了上来。

      “我说,你怎么才来?”

      “殿下之前叫属下去探查朱友贞的消息,属下也是刚得信,故来得迟了些。”

      提起朱友贞,李存勖恼道:“老巢都快被人攻破了,却迟迟不见动静,他到底在干什么?”

      “殿下,朱友贞……”镜心魔瞥了李存勖一眼,小心翼翼道:“死了。”

      李存勖沉默着戴上了白色的面具,目光穿过烽烟燃烧的沙场,遥遥注视着焦兰殿的方向。

      “走吧,和我一起去见见王彦章。”

      “是。”

      镜心魔神色暗了暗,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常态,随即跟上李存勖的步伐。

      囚牢中的王彦章铁甲已残破,头发也散了下来,眼中的光也湮灭了,像一头颓败的野兽。

      镜心魔瞧了瞧,悠悠开口道:“禽择良木而栖,朱梁昏庸无道、荒淫暴虐,如今已自食其果,王将军是时候该另投明主了。”

      王彦章抬眸看着镜心魔,鄙笑道:“大梁何时轮得到一介伶人指指点点了?”

      随后他的目光移向李存勖,神情几多嘲讽。

      “梁帝固然昏庸,然而晋王世子也未必是明主。我王彦章既生在大梁,便是大梁的子民,此一生,也只为故国而战。”

      李存勖将镜心魔挡在身后,反问道:“毁械弑君,这就是你所谓的忠?”

      王彦章却仰头大笑起来:“世子真以为是自己赢了吗?”他双手抓着栏杆,沉痛地说:“你以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如果不是他的默许,我又如何能毁掉被重兵把守的炮火?”

      他失神地跪坐在地,声音竟有些哽咽:“他走之前托我告诉你,不是你赢了,只不过,是他不想玩了。”

      李存勖的双唇无声地动了动,镜心魔无意间却看到了、读懂了,李存勖默念着朱友贞的名字,不动声色。

      王彦章沉沉地叹了口气说:“他曾经跟我说,如果你们注定只能活一个,他希望,那个人,是你。”

      李存勖愣在原地,从初识的那一面到现在,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深深感觉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那个亦敌亦友的对手,而以后也再没机会了。

      他曾经的一些猜想,答案也已经呼之欲出,他从怀中取出那个金色的面具,再开口时,声线已有些压抑不住的颤抖:“王将军可识得此物?”

      “想必世子已经猜到了,何必再问?”

      “他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开始想要做的?什么时候亲手一笔笔画上去的?为什么还骗他说什么自己捡的?

      这些似乎勾起了王彦章那些早已远去的回忆:“他小时候总缠着我给他讲兵法、教他武艺,说以后也要做个所向披靡的大将军,才能守护他想要守护的人。可笑的是,我连自己都守护不住我想要守护的东西。可除了我和他的母后,这偌大的世间,他又还能信谁呢?有一天,他忽然问我,‘天之骄子’是什么意思,我反问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他抽抽搭搭地告诉我,父王很生气地说李存勖才是天之骄子,还把他们兄弟几个都臭骂了一顿。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样一个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我害怕他会嫉妒,会扭曲,可他却说,他只是想看看,这么厉害的人,神仙般的存在,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只能告诉他,你们总有一天会见面的,然而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可有个希望和念想总是好的。他幻想着你的样子,一点点用面具捏出轮廓,描上彩绘,然后,像宝贝般珍藏起来。我问过他,让他如此心心念念的,是那个未曾谋面的李存勖,还是他幻想中的‘李存勖’,他却三缄其口,避而不谈。后来……后来我看着他从一个好好的人,一点点被他的父兄逼疯,我却无能为力,有时候甚至在想,如果他是我自己的孩子就好了……他的父王逼死他母后那天,他彻底崩溃了,我以为,他失去了所有的寄托后,大概也就此一去不回了。我仍记得,那是个寒冷的雪夜,我偷偷出去找过他,却没找到。到后半夜的时候,他回来了,我远远看着他,像是死过一次,可不知道为什么,又活过来了,但我能感觉到,他已经彻底疯了。后来的某一天,他突然回答了多年前的那个问题,他笑着跟我说,现实存在的李存勖和他心里想的,从来都是同一个人……”

      “二哥。”李存礼递上一把剑,剑上的血迹已经干透、凝固了,颜色也由鲜红变为暗黑,“朱友贞的佩剑,在梁军主营内找到的。”

      李存勖接过剑,指尖轻轻擦过剑身,恍然间他仿佛又看到朱友贞的眼眸,骄傲的失落的桀骜的崩溃的,一幕幕渐渐浮现,又随之散去。

      李存勖最后将那把剑留给了王彦章。

      战后的疆场硝烟还未散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压抑得人喘不过气来。

      李存勖一言不发地和士兵一起清扫着战场,镜心魔没办法,也只能跟着一起。

      他知道李存勖想找什么,可他知道,李存勖是不可能找得到的。

      “殿下,朱友贞死后,王彦章担心他的尸身受辱,便点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找不到的。”

      李存勖一把推开镜心魔,像个不知疲倦的木偶,机械地工作着。

      镜心魔起身,欲再上前,被李存礼按住了肩膀,李存礼向他摇摇头道:“随他去吧,你先和我去安葬王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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