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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10
      昏黄的宫灯映衬得女子羊脂玉般的脸静谧美好,凉风微拂,长身玉立的青年替女子体贴入微地将风帽扣起。

      我拢着袖子看了一眼肆无忌惮鹣鲽情深的尚明月夫妇,十分平静地将自己头上的落叶摘下来。
      薛承虓身姿挺拔,对着月亮毫无风度地打了个喷嚏,惊起御花园旁一群鸦雀。
      “冻死了——回家回家回家!”
      他拉起我风帽的结,动作自然地像是牵起自己的马,我就像那四条腿带笼头的傻货一样跌跌撞撞地跟着他。
      我们的小厮相比较别人家捧着装有金锞子、红珊瑚的锦盒,搬着几大摞御赐的圣贤书,显得格外的突兀。

      “看个毛!”
      凶巴巴地敲了一下我的脑袋,薛承虓穿着单薄的锦袍不嫌冷,替我把风帽又打了个结。
      “咱家里都有呢,不稀罕这一点!”
      他高高地昂起了终于有些得意的脑袋,我可以听见兑水的墨水晃里晃荡的声音。

      成青书家的小言官天生倨傲,听见这话冷不丁回头瞪了我们财大气粗的小侯爷一眼。

      薛承虓挑了挑眉,似乎又要出言不逊,我赶紧推着他往回走,回眸对青书为难地笑了笑。

      “推什么推什么?!爷又不是不认识路!”
      他有些不耐道,还是身姿敏捷地跳上了车架,然后连拖带拽地把我扯进车厢。

      车厢里很暗,我们都没有讲话,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外面他们妙语连珠的客套与应酬。
      像是秋夜里窸窸窣窣的雨声,掠过林间松针般,是一种叫人昏昏欲睡的沉静的声音。
      随着细微的车轮碾过声响,他们谈笑的声音渐渐远去,只有细碎的落叶的伸腰声,像是我们如同温水中渐渐舒展的茶叶的内心一般,渐趋平静。
      “我真的不太擅长读书什么的……害你被骂了?”
      我偷眼看了看昏暗中薛承虓的侧影,试探地开头。
      他靠着那一侧的车厢,隔着偶尔浮动的帘子,看着忽隐忽现的灯光,不知道在想什么,头一回静谧安静得像是话本子里的帝都侠客。
      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他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
      我装作捡起自己落下的睫毛,眨了眨眼睛。马上就要赌咒发誓好好念书。

      他忽然伸手扯了扯我的脸颊,像是哄一个孩子似的轻松欢快的语气:
      “行啦行啦,我也不擅长。白卷又不是一个人作出来的,你非替我担什么错?不会就不会,我还不稀得呢!”
      他把玩着腰间的坠子,托腮笑:
      “那些赏赐我们家又不是没有,你要喜欢尽管拿去;小爷是不太擅长那些文绉绉的东西啦,在这种场合指望我恐怕不行;”
      他坐正起来,靠过来,扬起的脸像是一个骄傲的小孩:
      “但是,要是比百步穿杨,比枪法剑法,我可是谁都不放在眼里!”
      他说得太自信,太理所当然,以至于原本不甚在意这些事情的我也忍俊不禁起来:
      “你就吹吧!”
      他不高兴地鼓起了腮帮子,瞪起了眼睛,但是微微上挑的眼尾尽管锋利,眼仁却是湿润的明亮:
      “爷怎么会骗人?爷哪里需要骗人?!”
      他挥了挥手,道:“算了算了,你不信就算了——反正小爷是天下最厉害的,男人嘛,怎么能就只会写花啊,月啊什么的呢……”
      他别过头去,小声哼道。
      像是一只好斗却被拔了毛的小公鸡。

      他侧过去半天不说话,我以为他是生我的气了;但是当我们走到回府必经的路口的时候,他忽然出声:
      “去燕儿楼。”
      燕儿楼?
      我从来没听过京城中还有这样的地方,于是我便问道那是什么去处。
      小厮和丫头装作没听见我的答话,只有这个傻子还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告诉我:“我带你去见见‘世面’。”
      这嘴脸,和话本子里逛窑子的纨绔是一模一样呢?

      马车一路到城南。
      看见车外一串串的红灯笼,姑娘们云絮般乱飞的帕子,还有笙箫琴瑟杂乱堆砌的声响,我的脑袋里一下子放起了烟花,噼里啪啦地炸得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
      “……青楼?”
      我目瞪口呆地问他。
      他没回过神:
      “嗯?”
      “你带我来逛青楼?!”
      我登时冷下了脸色,皱着眉头,泫然欲泣。

      好歹我也是指腹为婚的正妻,怎么可以这么不顾我的颜面,堂而皇之的出入烟花场所?
      想我顾双巧,虽然只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子,但也是家里人好生教养出来的,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
      在他心里究竟把我当什么了?
      兄弟?
      还是连根葱都不算?

      天可怜见!
      枉我以前还觉得他薛承虓与传闻中的恶霸不一样,现在看他不仅仅是个混账,还是个寡廉鲜耻的王八蛋!
      我真是猪油蒙了心!
      居然会觉得他这种人还不错?!

      我气昏了头脑,一下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掀起车帘子就往下跳。
      管他去什么地方逍遥自在呢?!
      我要回家去!
      “喂!喂喂!”
      他向前猛地一抓,抓到了我的衣角,手忙脚乱地叫着我的名字。
      我别着头,把衣角抽出来,下了车。

      可是……之后呢?
      御赐的婚是解不了的,这辈子都和他绑在一起,解不开了……

      我不喜欢什么滔天的荣耀,我一点不喜欢现在我爹的爵位。
      我不想要得到圣人和太后的注意。
      我也不想成为那些愚蠢到极点的话本子的女主角。
      我压根不是一个泼妇,我不喜欢打人,也不喜欢骂人。

      我其实怕的不得了,因为我从来没有接触过他们这些人物。

      我一直在拼命说服自己是快乐的,成亲以后遇到的一点点小事似乎都能被我挖出无穷的乐趣。
      我爱吃零食,我也知道自己不该吃那么多。
      但是我觉得我总该做些什么,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局促不安,于是我装得如鱼得水,装得随遇而安。

      我可以快快乐乐地接受圣人的赐婚,可以心宽体胖地规划他以后有自己宠妾后我的养老生涯,我可以没有一个体面的洞房花烛,我可以没有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我知道自己很普通,没那么好看也没那么优雅,所以我甚至从来没有像阿秀她们一样梦想过嫁给丞相家名满京城的大才子……
      我只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有一段属于自己的岁月静好的姻缘。

      但是为什么要偶尔对我好呢?
      那么一点点,一点点心里的软和,就会让我产生期待,就会让我原本做好的心理准备完全分崩离析、土崩瓦解!

      明明之前都已经想通了,明明之前都想明白过个中利害了,明明我也是明白薛承虓也是被逼无奈的,我知道他也是在尽力地接纳我了……

      但是我实在是太委屈了。
      我像是一个被放错地方的棋子,不在其位,不得其味。
      他们一个个都是心怀九万里苍穹的大人物,见多了世间的锦绣繁华,见惯了人情冷暖,只有我一个傻乎乎地在其中滥竽充数。

      我知道我不该任性。
      这段亲事是顾家的荣耀,也是圣人的恩赐。
      我该欢欢喜喜地接受。

      我心里忽然难受起来,迈不开步子,默默地蹲下蜷缩起来。

      这里是闹市,又是花街。
      时不时就有原配闯过来,和青楼花魁拉锯战,更有甚者率领家丁持木棒砍刀打架撒泼围攻燕儿楼的……所以这里的民众都很爱看热闹。

      哭够了,我发热的脑子也降下了温度,才发现被围观的情况。

      “绝对是夫君被哪个狐媚子迷住了……”
      “指不定是孩子掉了……”
      “……胡说,肯定是因为抓不住男人要被休了!”

      我默默地抱住哭花脸的自己,暗暗地诅咒了一下做事不经大脑的自己——早就想好了薛承虓爱干嘛就由着他去,怎么突然这么动感情!
      我拿袖子盖住了自己的脑袋,采取不听不看政策,等待着他们自讨没趣散去。

      “——有什么好看的?!”
      我听见他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哗。

      似乎什么东西罩住了我。
      我没敢抬头。
      他微微喘着气,似乎蹲在我面前,拢住了蜷缩起来的我。
      “——去去去,都给老子回家去!没见过拌嘴吵架啊 !”

      这些看热闹的老手怎么会因为警告而退却呢?
      狭路相逢勇者胜,无限风光在险峰。
      最好看的热闹,最劲爆的八卦,都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所以人群不为所动。

      薛承虓有点急眼,直接跳起来:
      “——还看!”
      这么一跳起来,他的獬豸纹的锦袍露出来。
      人群兀地爆发出一阵惊惶:

      “——是薛小侯!!!!!!!”
      “——薛小侯来抓人啦!!!!!!!!”
      “——救命啊,砍人啦!!!!!!!!!”
      “啊啊啊啊啊啊——悯悯悯悯安安侯————————”

      瞬间街道清空了一片。
      来往的路人要么绕道,要么硬着头皮若无其事。

      果然是常客。
      我没好气地抱着膝盖想,缩在温暖的大氅里感觉很安全,谁也看不见我涕泗横流的样子。

      我听见他朝着我走来,一步一步脚步有点沉重。
      我咽了咽口水。

      “——你还挺能跑啊!”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终于缓过来。

      积点口德吧!
      我没好气地想,就当你放了个屁。

      “你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你能乱跑的吗?!”

      他的嗓门极大,仅次于小时候我娘凶我的时候。

      “你不怕拐子拐了你去!”

      我不吭声。
      我想我大概的确是干了件极蠢的事。

      我怎么没想到啊!
      怎么能在花街上乱跑啊!
      我娘说过了,这里最是阴险,见着落单的小姐,拿蒙汗药一药,神不知鬼不觉,就被卖了……
      虽然我一直对青楼究竟有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对官家小姐下手存疑,但是这还是对我产生了浓重的心里阴影。

      他站了一会,看着怂的头也不敢拿出来的我半天没说话。
      然后蹲下身来,起伏地胸膛近在咫尺,似乎欲言又止,最后说出口只是一句:
      “……回家吧。”
      他的手从大氅中探进来,有点犹疑,却又瞬间毫不迟疑握住了我的。
      我闭了闭眼,还是顺从地跟着他走。
      他似乎回了几次头,但是我没敢抬头看他,我在心里斟酌再三,犹豫道:
      “……你要是想去玩,就去吧!但是这个世面我是不要见的。”

      我自认京城里估计不会有我这么大方的正室了,这样宅心仁厚,薛承虓怕是要感动哭了吧!

      “玩个屁!”
      他深呼吸了几次,还是气急败坏地凶道。
      我一下子蔫儿了吧唧地垂了脑袋。
      他似乎也觉得自己过于凶神恶煞,之后半天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在心里收纳吐息几个来回。
      “……谁告诉你我是来玩的了?!”
      我忍不住抬头看他,满满地是狐疑:
      “呵。”

      一个正常的男人,来花街,我就不信是来刻意做柳下惠的!

      “世面——指的是爷办案趾高气昂的风采……”
      他挑了挑眉毛,手指着灯火通明的燕儿楼:
      “那种地方,我告诉你哦,请你,话本子里相关也少看!不许知道,不许了解,不许见那个世面!”

      “呵。”
      民间谣言,薛小侯去燕儿楼玩儿都不肯花一个子的。
      还砸了人家楼。

      是不见那个世面呢?还是见不了那个世面呢?
      我已经开始主观臆断了,任凭思绪纷飞疯长。

      翻了个白眼,还好泡起的眼皮遮挡了我那么大的白眼,我耸耸肩。

      他烦躁地挠了挠头,回过头来,一面把我往马车上赶:
      “回家回家!”
      一面对小厮吩咐道:
      “去和黄爷说,我是再不来找他了,叫他去卫府见我!”

      我哭得眼皮浮肿,像是胖头鱼。
      他正生着闷气,抱着胳膊,脸埋在阴影里,还是线条干净利落,桀骜不驯,微微瞥了我一眼。
      我闪过了交接的目光,我觉得自己的逃避有点奇怪。

      “……上回去接头时就听了个曲儿喝了一杯,没干什么,我真没干什么!”
      尾音微微拖长,似乎真的有点着急。

      行吧行吧,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老娘信了你的邪才信你的鬼话。

      我不吭声。

      外面小厮是一直跟着薛承虓的,估计是听见我们的话,便笑道:
      “爷,夫人保管是听见外面人的闲话了——”

      我默默捋起了袖子,打算撕烂他的嘴。

      那小厮并没有意识到我的敌意,依然喜气洋洋地、讳莫如深地压低声音探头进来道:
      “这地东家是卫府的人,小侯爷替官家做事需要,难免要出入些下九流的地段,外边那些长舌的又没个眼力见,惯会听风就是雨,这才惹了爷一身腥气!”

      薛承虓别过头去,拉了拉我的袖子。
      我尽可能把泪眼朦胧的眼皮子打开,瞧了瞧他。

      他别别扭扭道:
      “我是那么没数的人吗?你有什么好气的啊?!”

      我扯回了自己的袖子,不看他不理他。

      忽然间,他的眼里像是突然放起了烟花,无比璀璨与绚烂。

      “难不成,你吃味啦?”

      11
      “……胡,胡,”
      我气急败坏道:
      “胡说八道!”
      我愤愤地跺了跺脚。

      这家伙简直气死我!
      谁会为他吃味?!
      自以为是,自圆其说,自说自话……

      我绞着袖子,皱了眉头,原本金鱼一样的浮肿的眼泡这下真的只剩一条缝了。

      奈何车厢就这么大,我又不是水上飘的轻功高手,总不能跳车出逃,只好做一只缩头乌龟,置若罔闻。

      “顾双巧?”
      “顾双巧?”
      他倾过身子试图打量我。

      “你烦不烦?”
      我又羞又急,躲着别过身子,心里默念心经:
      “听不见看不见听不见看不见……”

      我越躲,他越追,两个人扭得像团麻花。

      马车一个趔趄——
      他便十分自然地像一滩烂泥倒在了我的身上。

      ……混球。
      我拿出胸口碎大石的气概,却只用捧着烛火的力道推了推他。
      他自然是拿出千斤顶的架势纹丝不动。

      一时之间,我忽然觉得四周真的万籁俱寂。
      我可以听见外面人潮的窃窃私语,我可以听见他平稳的呼吸,我可以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我可以听见初雪飘然坠落的声音。
      一切光怪陆离,一切交迭变换,像是走马灯一样在我的眼前匆匆而过。
      我经过了那些斑驳艳丽的色泽,我又仿佛从梦中与之擦肩而过。
      我清醒得无以复加,我又不知不觉浑浑噩噩。

      真是糟透了。

      我的耳朵发烫。
      我避之不及地向边上贴了贴。
      说好穷寇莫追,他倒好,死缠烂打。
      我只好做一个装傻充愣的僵硬的人肉靠垫,数着他的呼吸,数着自己睫毛轻微的颤栗。

      但是不知怎么着,我却睡着了。
      薛承虓没有声响。
      很安静。
      安静到我以为他也睡着了。

      些微细碎的声响,像是深夜里海棠花初绽的声音。
      我知道那是新雪。

      带着一点点湿润的凉气。
      隔着微微掀动的车帘,星星点点的冰凉,跳跃到我滚烫的侧脸,在氤氲模糊的夜里,像是细碎的草叶尖,微微刺了一下脸颊,酥酥麻麻的。
      我不自在地瑟缩了一下身子。
      像是被人捏住了小小的心脏。
      微凉退散,一点温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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