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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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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冬天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也许是在那晚的初雪降临时,也许是在那晚无意识的呢喃间,匆匆而来。
总而言之,一晃一个喷嚏打出来,冬天便窜到了眼前。
很多事情似乎都是这样来的猝不及防,潜移默化间斗转星移,叫人顿生恍惚奇妙之感。
我讨厌过承虓吗?
似乎我对他的厌弃大多都是建立在京城人口口相传的“名人轶事”中,或许因为赌气的荒唐有过相看两厌,但是所有的孩子气与幼稚都是纸上的浮灰,风一吹,便散了,显露出宣纸上遒劲的本来面目。
我们到底要学会长大,学会“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学会从一双双眼眸中找出事物的本来面目。
说书人依然坚信我们片刻的安宁是为了酝酿一场恶战。
我和承虓听了觉得着实精彩,赏了他两吊钱。
天气一冷,人也是懒懒的,不愿意多动弹,有了屋子里暖融融的炭火,便成日就想和被窝长相厮守;若有前朝花蕊夫人的“绯羊首”为伴,佐以红泥火炉微热的新醅酒,那滋味可真是人间绝唱!
薛夫人见我与每日馋虫与瞌睡虫没完没了地会晤,原以为是我病了;
但是细细想了一遭,后又听了身边老人家嚼舌头,素常已十分和蔼可亲的脸愈加慈眉善目,成日对我有求必应。
我自然是受宠若惊。
直到那一日,我抱着汤婆子坐在廊下看阿虓使刀——我也看不明白这些杀气腾腾的东西,但是承虓清瘦挺拔,身形灵动敏捷,叫我倒是开了几分眼界——忽然有些明白,为何昔有佳人公孙氏,能一舞剑器动四方了。
承虓收了刀——那刀鞘通体漆黑,只留着些许笔走龙蛇般的遒劲的金文,刀身却是闪电般极其犀利的亮色,看得出是一把利刃。
我虽听不太明白是哪位名家的佳作,但是见他眉飞色舞的得意劲儿,我也知道此非凡品。
我打了个呵欠,他又开始与我闹,说完他使刀那么好看我居然还不认真。
那么大个的人了,还扭股糖似的,也不嫌害臊。
早上被他闹起来,我睡得不够,困得厉害,眼下就耷拉着眼皮子听他闹,就当小猪哼哼,听着听着就半入黑甜。
承虓见我不搭理他,这些日子也是与我闹惯了,手下没个轻重,便悄悄捏了一颗小雪球,看准了丢进我领口去。
我正迷迷糊糊,哪里受得住这个。
温暖干燥的,突然被冰冻一下,湿哒哒的,不亚于做菜时被烫那一下的一个激灵。
我“呼”地一下站起来,一手捂着湿了一片的脖子,一边对他怒目而视。
这傻子也是个皮糙肉厚的,只在那里得意洋洋地笑。
好巧不巧他娘亲端着枸杞熬得乌鸡汤,还有乱七八糟药材、肉糜、豆子、切得细细的菜丝熬成一片的粥来,见了他作弄我,当机立断就大喝了他一声。
他是个面冷心软的家伙,虽然在外面是个我行我素的螃蟹,但在家里就是个撸两下哼两声的狸奴。
一听薛夫人都变了音,赶紧收敛了与我玩笑的神色,拉着我赶紧去请她老人家安好。
薛夫人只剜了他一眼,便拉起我,痛心疾首道:“若是这孽障不懂事。双巧你尽管来告诉我,我打不死这混小子!”
承虓一头雾水,见她娘一脸大义灭亲的凶悍模样,心神一惊,赶紧拉了拉我的袖子,站到我身后,委委屈屈道:“我怎么了我 !”
他别过脸去,忽然灵光一现——我知道他一定是想歪了:“您要是看不得我俩开心您找爹去啊,是爹不会哄你,又不是我不会哄媳妇……”
我忍不住笑出声。
想想老侯爷无辜又受牵连,莫名地有些幸灾乐祸怎么回事?!
闻声,薛夫人犀利的眼光像是穿云的箭矢一般,刷地一下把我扎成筛子:
“虎头糊涂,你也陪着他糊涂?!”
她拉过我的手,轻轻拍了拍,语重心长道:
“我也是一步一步过来的,现在月份还小,最是要紧的时候,你一个做娘亲的人,怎么也和他一样孩子心性……”
我闻言,差点一口气没顺过来。
承虓也是一愣,直到我俩面面相觑片刻,他才骤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昨夜原本树上积了一点点雪,不知道是不是被他吓得,哗啦掉了一片。
好不容易把千叮咛、万嘱咐,说什么“仍需努力”的薛夫人送走,承虓又开始没个正形,没骨头的软面条似的往我身上靠。
“唉,娘估计明日就要来给我送十全大补汤了呢……”
他看似漫不经心地玩着手,意味深长道。
呸,下流胚!
我冷冷地瞥眼瞧他。
他今儿个穿得是我喜欢的银朱色的锦袍,颜色很鲜丽,少年人穿很容易穿出一种唇红齿白的效果。平素里,他和老侯爷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棺材脸,凶神恶煞的,若不是见过他笑起来幼稚的样子,我都差点忘了我家这个黑面神原来还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人。
他靠在我的肩上,我俩并着坐在廊下看垂着的闪闪发亮的冰棱,他仰头看着我,眼仁亮晶晶的,显出几分顽皮小子的模样。
我忍不住走神,想了想。
颜色虽好,只是冬天穿着未免过于单薄。
他见我心不在焉,便有些不悦地凑近来咬我耳朵,呼出的热气像是毛绒绒的小猫舔着你的耳朵,痒得我直缩:
“你……好好讲话!”
我忍无可忍,有点羞恼。
隔着湘帘我都能听见外面候着的丫头的像只套着布袋的一大群麻雀般的笑声。
“是是是!”
他瘪了瘪嘴应道,一面当真坐正。
不过这正经也就一瞬,下一秒就扑过来掐我的脸:
“唉,我们家的二当家怎么一点闺房情趣都不懂呢?!”
不能掐!
留两个印子,肿起来岂不是会发起来变成芝麻烧饼!
简直不能想万一某个没皮没脸的家伙真的要咬一口会怎么样……
我一把拂开他的手,理了理衣衫,侧过身低头不理他。
他探过来看我。
我避过去不看他。
他又反过来瞧我。
我还是躲过去不理他。
“这就恼了?”
他从上面拢过来,我躲闪不及,被罩了个满怀。
我不习惯与人这样搂搂抱抱——实在是不成体统——顷刻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地跳起来,差点就夺口而出一声惊叫。
幸好某人捂得严实,抱得死紧。
他挑衅地笑道:
“就这么大点胆子?!”
他食指和拇指一掐,缝大点距离。
我瞪了他一眼。
他颇为缱绻地怀念道:
“真是的,以前那个隔着墙和我大战三百回合的悍妇去哪里了啊?”
他揶揄地看着我。
我是个大人有大量的人,平素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哪里顾得及这等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既然他提起,我倒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告诉他隐情。
然而薛承虓亲了我一口。
“虽然为夫驭妻之术着实了得,但平生难逢对手,可惜可惜!”
呵呵,驭妻之术了得?
我看不见得吧?!
越和承虓在一块,我越觉得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什么的都离我越来越远。
我环顾室内,越发觉得只有外面丫头手上的鸡毛掸子顺手。
13
一年中总有一段极其难熬的日子,譬如苦夏,譬如严冬。
“今年怎么这么冷?!”
薛夫人抱着手炉,神色倦倦的。
虽然性格剽悍如同极烈的酒,但到底骨子里是弱柳扶风的空谷幽兰。入了冬以后她身子眼见着弱了下来,幸得老侯爷放在心上,大病倒是未曾有过,只是小恙不断,生生熬坏了气色。
她又是个最恨伤春悲秋的人,越是这种天不遂人愿的坏天气,便越是喜欢热闹。
老侯爷心有余但力不足,一大早就被刑部捞去坐镇一方。
承虓又领了命进宫去,午间叫人传了话,说是不回来吃饭了,估计又是有一阵好忙的。
毕竟是年关,上天下地人人都想过个好年。
打家劫舍的,偷鸡摸狗的、贪污腐败的,也赶着最后几天囤积粮草。
可惜我实在不算机灵,说不出什么俏皮话,除了安安静静地听她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余下的时光都是守着小火炉上炖得烂乎乎的羊肉,伴着清苦的药草香,就着屋檐上挂下的冰凌做针线。
从初雪到苦寒,我眼见着那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棱柱,像是奶狗米粒般细小的牙,渐渐长成獒犬阴森可怖的利齿。
前些日子,经不住苦寒的阿秀从边塞给我捎了块颇为少见的雪狐原皮。
我很想阿秀,虽然她给我留了个京城悍妇的美名。
只是可怜我已是妇人,她又已经定下了人家,杂七杂八的事原本就忙得喘不过气来,所以区区几里路,我倒是再没见着她的人。
这雪狐皮虽然是阿秀一片心意,然而白色看起来虽素,但那样的冰雕雪砌的色彩,其实是最为艳丽的,是那些姹紫嫣红再也比不得的。
我自认没那份容貌可以压得住这样漂亮的裘皮。
而承虓又总是嫌弃府里的大氅狐裘太过笨重,要么穿起来看起来像是油头粉面的公子哥,要么就威风凛凛得像个山大王。
这些日子太子和圣人不对付,他夹在中间似乎受了不少的委屈;加上卫府那些芝麻绿豆的案件背后错综复杂的人情网络堪比勾稽混杂的账本,他实在是快活不起来。
于是我便乐得借花献佛,叫他高兴高兴。
不知道是不是话本子看多的缘故,承虓一直坚信真正的大侠都是一袭单薄的白衣,无风自动。
他说这话时,薛夫人正仰在榻上小憩,闻声她老人家一下子就弹起来,轻蔑地挑了挑眉毛,在明亮的雪光下刻薄得像是一把刀。
“这就是为什么大侠后来都是老寒腿的缘故!”
承虓说不过他娘,只好瞪了一眼偷笑的我,赌气丢了府里新做的凫雁裘,冻得哆哆嗦嗦一路小跑去了卫府。
我神思云游天外时,薛夫人正好眯起眼睛,拿起我面前的这块皮子,仔仔细细端详。
“针脚再缝密一些,你看这样,这样……收口就会更好看一些……”
我原以为自己的针线功夫是不错的,听了此话才发现自己居然是在班门弄斧,还差点辜负了这被猎的雪狐,不由得脸上一红。
“虎头呢?”
她见丫头开始摆饭,炖的热乎乎烂熟的羊肉氤氲出缕缕白雾,便有意无意地问了句。
“阿虓今儿个在衙门不回来用饭。”
我低头给她收拾着碗筷,小声地应着。
她习以为常地点了点头,不做声地小口喝着汤。
不知道为什么,
我的眼皮略微有点跳。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我安慰自己,但是心口略微点发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