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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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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子凉得很快。
      早上起来,草叶上总是薄薄的一层霜花,像是小食上碾碎的冰糖,晶莹透亮。
      我总与芭蕉玩笑时说自己每天都在纠结,要不要尝一口;那傻姑娘怕我真要下嘴吃坏肚子,便常去桥头铺子买那儿的冰糖葫芦回来。

      其实我不大爱吃糖葫芦,一不留神吃完了糖便剩下的都是清清的酸。
      不过没想到薛承虓却很爱这口,只是平日里在弟兄间要面子,所以从来没有买过。
      那日碰巧见芭蕉送来这珊瑚串子似的玩意儿,他便偷吃了一个——一下子眼睛都直了!

      我见他喜欢,乐得借花献佛,全部做了顺水人情。
      他也真是不怕腻,翘着二郎腿躺在床上看话本子,看着看着就全部吃完了。
      但是让我想不到的是,传说中“去青楼听曲儿还不肯给钱”的薛小侯居然还会不好意思!
      隔天居然给我带了两串糖葫芦,说是赔我的。
      我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喜欢,便说吃多了牙疼;于是我们便一人一串围着账本子咔嚓咔嚓地咬起来。

      薛夫人近来给我布置了事做,叫我看看薛家近几年的账本子。
      我虽然出嫁前勉勉强强学了一些持家之道,但是耐不过薛家家大业大,庄子里的事务与乱七八糟的人名一摞起来,我便是一个头七八个大!
      更不提我向来和算盘这破东西没有什么缘分!

      薛承虓这厮,虽然每日总归是回家的,但是回家却很晚,并且回来永远不做正事,只知道抢我的零食,在一旁看着晕头涨脑的我笑话我。
      明明他自己也不怎么能搞明白这些劳什子东西!

      我拿着朱砂刷刷地勾画,他便在一旁啰里啰唆,绘声绘色地讲衙门里、亲族里、市井里的琐碎。
      我原不想听,可是见他眉飞色舞的模样,当真说得太有意思,便洗耳恭听了一番……只是这厮不厚道,总在高潮迭出的部分戛然而止,得意洋洋看我一颗心不上不下的,总胡乱做些赌注来戏弄我。
      次数多了,我生了气,自己搬了凳子到另一边支了桌子看账本——原以为这样,他便会消停;谁知他几回居然神不知鬼不觉提前回来,撤了我的小几,撑着下巴一脸“理所当然”看我为之奈何。
      我当然是不稀罕像薛夫人告小状这种事啦!
      所以我先暂且忍气吞声陪着这幼稚鬼,然后写字的时候故意让笔吸满墨水,提笔时有意一甩!
      薛承虓就成了个花脸。
      兴许是我面上装得无辜?兴许是他还很容易受骗?总之他忍了我几次;后来忍无可忍时,我还以为自己的好日子终于到来了,谁知这混蛋居然抢了我的笔,说是礼尚往来,非得给我画胡子!
      明明可以三两下撂倒我的身手,兴许是顾念薛夫人是我的靠山?打闹好几个会合不分胜负,最后各自一身墨渍电子,花猫脸子。

      我们的小日子平平常常,搞得有时候我会有点恍惚,我真的嫁得是京中一霸吗?

      拜和平相处的福,我们没有那么多谈资给说书人编排了,但是京中人的生活依然红火;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前些日子的成双好事。

      说起来也巧,我与薛承虓成亲后,京中双姝便先后定了亲,尚明月按照京城大众的期望嫁了之前的探花;而成青书则叫人惊讶些,居然一腔烈性子都付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言官。
      探花郎就不说了,虽然出身寒门,但是温文尔雅、文思敏捷,与尚明月自是相配;
      但是成青书家的小言官,那个倔强的直性子真真是与她如出一辙!明明是郎有情、妾有意,偏偏两人一撞上就火星四溅,总有挂彩负伤。

      圣人见自己底下那些个小儿女都成双成对了,不能让自己闺女单着,便指了翰林院抄文件的状元郎;后又逢钦天监说天有吉象,于是龙心大悦,便叫群臣一起热闹热闹。

      通明殿里,美人如花隔云端。
      再美也比不上金盘里糯香多汁的片好的小羊羔美。
      不过我还是偏爱那奶白色的鱼汤!
      鱼肚子里浸着药草,除了腥味,又添了一点点药膳的清苦,配上以其他浓汤小火慢煨后的小豆腐球,能鲜掉人的舌头!
      宫里好吃的特别多,以前每年我进宫的唯一目的就是吃够本。
      今年成了亲的我依然没有窝在女人堆里牙尖嘴利、艳压群芳的志向,唯一的目标还是吃够本;
      而薛承虓似乎想法和我一样——从他进了宫后,他的视线就没有离开过面前的金盘玉盏。
      值得庆幸的是薛夫人似乎也是一个“胸无大志”的人,唯一的想法就是在自己的老姐妹儿里找一个有合适的狸奴的,来给自己的配种;
      至于老侯爷,不要说他不想与人多有往来,就是满朝文武也没几个有胆子来与他嘘寒问暖的——所以他只能无意识地黑着一张脸,眼巴巴地看着面前的觥筹交错。
      好在他也没郁闷多久,因为圣人是个体贴悯安侯,今日又有薛承虓与我留下来应付场面的,便许了公公婆婆早退。

      正当薛承虓要把那浓浓的酱汁裹好的奶油酥肉辅以吹弹可破的薄饼送进嘴里的时候,斜对面的太子站起来了,并向四方群臣敬了一杯。

      “啧。”

      我听见他很轻而不耐地砸了一下嘴,放下手里的美味,站起来与同僚回敬。
      但是我想他忘记了,太子热爱诗词歌赋,以琴棋书画为己任;毕生梦想就是找个把酒话桑麻的知己,共奏高山流水的和谐篇章!如此人才济济,还都是他喜欢的文化人的场合,他怎么会错过与诸君共勉的机会呢?

      果不其然,薛承虓刚坐下来要继续开吃,就听太子那感觉颇为良好的醇厚声音意犹未尽地娓娓响起。
      “我朝开国百余年,国祚绵长。”
      这句话一出来,怕是要从开国说起,直至今朝了。
      “……蒙先祖庇佑,得天下贤才入朝,此乃国之幸事啊!”

      这些晦涩难懂、引经据典、含英咀华的华丽辞藻,在我没什么文化的耳朵里无差别地化为“嗡嗡嗡”。
      而太子在我的眼中不是梵音绕梁的佛陀,而是初学念经的秃驴,如同灌了蒙汗药的花洒,孜孜不倦地向群臣浇灌。

      我忍哈欠忍得眼泪汪汪,郁闷地以为大概也只有我听不懂,一偏头就看见薛承虓一边面儿上正儿八经,一边拿手指沾着酒水在桌子上画乌龟。

      这个手法,果然是薛夫人亲生的!

      他察觉到我正在瞟他,略略抬了抬眉毛,便给那个乌龟加了撮头发,小字一行:
      “顾双……”
      我正襟危坐,不着痕迹在一旁补了个翻不了身的乌龟,默默加上了个老虎头。
      他的腮帮子微微鼓起,看起来憋笑憋的很辛苦。

      好不容易太子讲完了,群臣叩谢圣恩。
      但这还远不是噩梦的结束,只见太子正了正色,微微用口水润了润嗓子——我看见他艰难地咽口水。
      此时薛承虓刚想拿起筷子,就又听见太子那温和又拖沓的调子响起:
      “在场不乏才高者,毋若焚香为限,成诗一首,与诸君同乐?”
      群臣以为善。

      然而,我不善。
      薛承虓也不善。

      我是个诚实的女子,我坦白地承认我就是没什么文化。
      我爹曾经也是个有远大目标的读书人,所以未曾在读书上亏待过我什么。
      但是,他老人家寒窗苦读十年,顾家本家都未曾帮衬过什么;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因为本家作威作福总是人来收拾烂摊子撑场面——大话是他们说的,烂摊子都是我爹收得,他老人家空拿着鸡毛当令箭,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不过也幸好没有得了顾家的油水做个什么官,不然现在我们家也得去岭南玩蛇。

      原本勤学好问的老爹还承着孔圣人的教诲教教我,后来顾家踩着孔圣人摘星星,他老人家便觉着这书,不读也罢。
      但是为了嫁个好人家,基本的《女诫》《女则》我还是被逼着读了几遍。

      我原以为薛承虓翰林出身的娘和高官厚禄的爹会请一堆夫子围着他团团转,但是我还是太天真了。
      一方面,这家伙完美地遗传了他老爹对文字毫不敏感的木讷特性;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手握兵权、按圣人的心意侍奉太子的武将,凭着文韬武略收到太子青睐成为他的绝对心腹,对于一手扶持薛家上来的圣人而言是一个极其不友好的白眼狼行为。

      真是搞不明白,明明是圣人自己叫薛家去侍奉太子的,却又自相矛盾地将忠于太子与忠于老子分得泾渭分明?
      这对父子的心思真的比婆媳关系还要复杂。

      我听见“诗”的那一刻起,便带着所有期望看向薛承虓;
      而薛承虓在“才高”出现的那一刻就带着热切地看向我。
      在对方黑白分明的眼仁里看见傻不拉几的自己,我们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对方是靠不住的。

      于是片刻的期待顷刻间化作灭顶的凉水,我们不约而同地扭头耷拉下身子,该吃吃该喝喝。

      算了算了,没关系,输了不就是喝酒吗?咱酒量大啊!
      丢脸什么的……唉,我相信满朝文武不会有胆量编派悯安侯的,最多就在心里笑笑,但是我又听不见。

      我一面自我安慰,一面怀着慷慨就义的心情看着宫里的内臣拿了香一人桌上放了一盏,又请大家选了韵和题。

      我羡慕地瞧了瞧对面泉涌般的文思。
      尚明月和她家探花郎一人一只狼毫毛笔,夫唱妇随,挥洒风流;
      孤军奋战的状元郎与青书家的小言官针尖对麦芒,笔走龙蛇间尽是无形的硝烟。
      只有我们家两个小傻子看着比自己脸还白的纸面面相觑,相敬如宾。

      “……你上吧。”他扶了扶额头。
      “……这种扬眉吐气、光宗耀祖的事自然得交给你咯。”我低了低头,写作含羞带怯,读作厚颜无耻。
      “咱们俩就这么点墨水还推得来推得去有意思吗?”
      “所以还是你吧,又差不了多少……”

      香灰簌簌抖落,不过须臾片刻。
      想不到成青书家的小言官才是高手在民间!
      言辞犀利,气象万千。
      连我等文盲都看出来这是要夺魁的节奏,但是毕竟是公主定亲公主为大,魁首自然是要给状元郎的。
      探花郎与尚明月鹣鲽情深,两相应和,不分伯仲。

      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
      “小侯爷,请吧。”
      腆着脸的内臣见我们俩敌不动我不动的镇静,以为我们是要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然而在看见我们的白卷还是忍不住抽了一下。
      行吧,薛承虓梗着脖子,我也学着样子。
      不就是丢脸嘛,熬过去就是了。

      “阿虓,你怎么不写啊?”
      太子十分惊奇。
      如果是在东宫,不是在大殿,估计薛承虓就要恶狠狠地剜他一眼。
      太子走过来瞧我们的白卷,薛承虓和我不约而同前倾了点身子,拿袖子擦了桌上尚未干透的乌龟。

      “我不会。”
      他听起来很桀骜,很不逊。
      但是我感觉到他的声线都是硬邦邦的。

      毕竟以往他未成家,这样的宫宴都是由他爹娘出席——他娘可是翰林院大学士之女,正宗的书香门第出身!尚明月之前更负盛名的才女!什么诗词歌赋应付不了?!

      他一定很窘迫,前所未有的窘迫。

      原本和乐融融的大殿因为我们的白卷一下子惨淡了不少。
      我没敢抬头看圣人,生怕一抬头便是抿得紧紧的嘴和雷霆震怒的眼。

      太子瘪瘪嘴:“阿虓,平日就叫你多读书读书,你看吕蒙还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怎么就是不听劝呢……”
      轻飘飘地嗔怪,像是教训弟弟一样。
      听起来不是很严厉。
      接着他又说了几句薛承虓小时候是如何如何的顽皮顽劣、糟蹋圣贤。语气是兄长对弱弟的慈爱,他们的关系确实也比一般人要亲近;但是还是很让人难堪。
      毕竟没有人是那个什么都无所谓的小孩子,在场的也都不是小孩子。
      薛承虓在卫府在军营但向来是能担能扛,就算年纪小哪一个不是把他当大哥一样服服帖帖地看待的?
      他的脸板得很僵硬,但是他不能不开心。
      因为圣人要大家都高高兴兴的。
      他是个臣子,他不能不听话,否则薛家就会惹圣人不舒坦,日后也便没有舒坦日子可以过。

      我胆子小,不敢说话,可我希望自己能说点什么冠冕堂皇的场面话,然而我没有那个华丽的辞藻也没有那个煊赫的权势撑腰。
      我只能跟在他后面低着头,陪他受训。

      但是这并不能缓解那种羞愧到酸楚的心虚。
      如果被说的有顾双巧,那么没有什么事是两个人咬咬牙不能挺过去的;但是偏偏现在没有人说我,太子都在说薛承虓,他连着我那一份一起扛了过去。

      我从来不曾羡慕过尚明月。
      以前我总觉得她的落落大方她的才华横溢是她快乐的方式,而她的得是源自于她对于部分同样重要的东西的舍。
      但是现在我无比地希望自己可以拿那个肆无忌惮地吃零嘴、看闲书、养金钟的自己换一点点尚明月的满腹诗书。

      也许是心虚,也许是别的什么,我悄悄拉住了薛承虓的衣袖。
      其实那一刻,我有点害怕。
      我害怕在殿上这么做不合规矩,他会瞪我;
      或者他会谴责我这个胆小怕事的家伙,啪地打开我。

      但是他没有。
      只是不动声色地向前站了站,挡住了我拉住他衣袖的手。
      然后借着遮挡轻轻抓住了我的手,捏了两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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