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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   53
      迷途知返。
      听起来像句好话,只是一旦被人说出来,便有些弦外之音:
      有些事情必然不能真正过去,它会为时间冲淡痕迹,但它存在着,像是咽喉间小小的疙瘩,平日不痛不痒,却在下咽时别扭得膈应。

      如今没了先前别有心思的客气,旧恨无人压着,新仇又添,大有将小鞋列队备好的家伙等着奚落人。

      “那许孟铎就是个粗人——本就看你不顺眼,只是因为殿下不放心,我不得不将你置于前营,我不也嘱咐过这几日暂且忍忍?你又何苦逞那口气!”
      听闻承虓今日与前营的许将军不对付,被当众责打了三十鞭,白近溪面上难免有些难看;明知许孟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又碍于军师气度和同袍情谊,不便插手,只能事后领了军医来瞧着。
      白近溪见他今日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口中忍不住有些迁怒之意:
      “不久便要攻城,你眼下这般遍体鳞伤,连殿下都知道你不服管教——老夫是指望不起了!”
      承虓安安静静地任由军医搓圆襟扁,虽然面色平静,却也让人感受到固执的不快:
      “他给我些小鞋就罢了——我将将入营,本就人心不定,他又借我的问题连坐麾下!我若忍了,怕是弟兄们寒心;还不如我一人受了!”
      白近溪不悦:
      “即便如此也不如此意气用事!你啊……唉!”
      我在一旁默默听着,觉着有些别扭——倒没想到承虓此举是否稳妥,只是稀奇承虓情绪恢复之快,以及白近溪如此罕见的急躁。见他上火,唯恐承虓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火上浇油,赶紧倒了杯茶递过去,笑道:
      “白先生,请喝水。”
      白近溪接了水,低头闻了闻:
      “……金银花?”
      我应了声,打量了一下他的神色,没见异样排斥,遂小声补充:
      “时节炎热,勿上火。”
      他点点头,转而看向承虓,沉默了片刻方道:
      “……攻城之前不许再出丝毫纰漏。”
      见承虓勉强点了点头,他哼了一声,令人将原属于承虓的那柄黑色长刀拍到了小几上,再三忍耐还是说:
      “好自为之。”

      我送白近溪出门回来,见承虓低头凝视着那把长刀,手指轻轻抚过不再光洁的累累斑驳的刀身,眼睫微颤,喉头微动,千言万语到嘴边只化作一声说不清道不明的叹息。
      刚刚那个昔日浓烈张扬的影子好像昙花一现,已然只剩一地怅然。

      想想那柄刀是老侯爷于他十五岁时寻了名家打造的,他从前颇引以为傲,如今物是人非,只余山长水阔,唯触处思量遍。

      我走到跟前他尚未回神,不知心思云游何处,我恐他愁肠百结不得出处,便出声唤他:
      “……承虓。”
      他怔忡之下有些茫然:
      “怎么?”
      见我吞吞吐吐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托了腮靠过来,小声道:
      “好啦,没事的——我什么人没见过?白近溪无非是因为自己的烂摊子迁怒罢了,随便气气…”
      这话说得勉强,其实我是完全没得到宽慰的,但是看他被那柄长刀牵扯得心绪不宁,只能胡乱点点头,装作信服的样子。
      “你真没事?”
      他见我不吱声,抬眼打量我,小心翼翼。

      其实也不是真的没有事。
      大概我有些杯弓蛇影,这些时日如履薄冰,瞧谁都是胸有沟壑,老谋深算,所以我摸了摸鼻子觉得有些忐忑;但最终还是觉得决战将近,眼下不必拿这可作壁上观的事情来叫他白费心思,便有些犹豫。

      今天我遇上了曾经的宁王妃。
      原以为山高水远再也不见,没曾想今日冤家路窄又对上了眼。
      我原以为王妃贵人多忘事,不曾想隔着层层的珠帘的一面之缘竟然能让她有那么些印象——不过片刻的迷茫便是胸有成竹的坦荡。

      “是了是了!”
      她低头替兵士盛饭布菜以振士气,荆钗布裙,不施粉黛,举手投足间已然是熟能生巧;跟前没有婢女伺候,她便自然地从前襟取了巾帕,抹了抹手指,随即招手唤人顶上她的位置,笑着执了我的手,朝白夫人道:
      “这是我族妹呀!”

      两人寒暄了一阵,不知不觉说到了我与承虓辗转至此破镜重圆的事情,宁王妃掩了那樊素口,眼中尽是戏谑:
      “妹妹……还真是情深意重啊。”

      她语气亲切平和,但是大白天却让我的脖颈起了一层薄薄的颗粒——我还记得先前她与太后是如何骄矜,没想到时过境迁,她居然会是这样一副平易近人的面孔。
      我不自禁避开了目光,看见她的手。
      因着连日与将士同甘共苦的缘故,曾经长长的、弯翘的猩红指甲皆剪了个干净,浅浅没过指尖。
      曾经那样的长度也是养了许久的吧?
      这样一下子剪了干净,也不知她是如何舍得的。

      我正有些诚惶诚恐,不知道该拿捏何种尺度,想来她似乎有所感知,稍稍扫了眼自己的指甲,便从善如流地将话抛给了白夫人:
      “你看看她,还羞起来了——不过,先前总以为白先生冷心冷眼,如今竟然为小辈相濡以沫的情分破例,想来也是个性情中人……”

      白夫人挽着我的手不动声色的使了点气力——

      虽不知她意图为何,但是眼下承虓与我算是托了白家的颜面;现如今自家已成覆巢,等进了京城更是无有母族荫庇,还不知会是什么光景。
      这样想来,无论是顺水推舟亦或是顺理成章,她给的脸我都该好好接住才是。

      所以我犹豫了一下,望着她腼腆道: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所作所为皆为社稷,实在令人心悦诚服,愿为陛下江山效犬马之劳。”

      想想曾经薛夫人的教诲,我知道自己不是个锋芒毕露的人,一味地逞凶斗狠倒是要贻笑大方,毋宁避其锋芒,不过头一次壮胆子搭话,想来似乎有些用力过猛呀。

      宁王妃原见我寡言少语,遂多与白夫人寒暄,于是眼下便有些讶异我忽然心回意转,不过很快展颜承了这话头:
      “看来除却小侯爷必有过人之资,想来便是你这性子让白老先生无可奈何。”

      她这随意的打趣似乎意有所指,不过这随口一说涉及白家长辈,我到底是不好再问的,只能随着白夫人囫囵笑过了;但回去做针线的时候,难免有些心不在焉。
      白夫人并不知我在琢磨什么,便正色指点道:
      “后面几日你该去娘娘身边揽些事——她诸事力求亲力亲为,丝毫不保全身体,想来是不行的;不谈她将来必然入主中宫,单论你们同属一族,于情于理便都该亲近一些。”
      语调平缓,似乎思虑颇远。
      我讷讷地看着她,心里有些微妙的预感。
      “我知晓你与娘娘的确久久生疏,一时也很难悖逆自己的心意。”
      我正揣度着,忽听她叹道:
      “……只是京城的事情木已成舟,后面该想的便是独木难支。”白夫人顿了顿,缓缓睁眼,虽然倚在榻上,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庄重:
      “你俩没有母族倚靠,日后在京城必然诸多掣肘。这几日老祖宗颇受刁难的事情想来你也知道,怕是日后即便想帮你们也会顾此失彼、有心无力。”
      我想了想,只应道:
      “……是。”
      面上深以为是,实际上稍稍有点心寒。虽不清楚这是白家于朝堂上的态度,还是白夫人自己的想法,但是白家主母这种“各自安好,为我所用”的想法,实在让我有点喜欢不起来。
      白夫人又道:
      “不说别的,你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
      我微微抬起眼神望向她,谦逊地恭请赐教。
      她说:
      “这几日我瞧你们琴瑟和鸣,颇有所感。只是这京城里,故人心向来易变,没有财富、权势的底气支撑,光凭着年少时的那点微薄的感情又能走到何时呢?
      今日娘娘提及你这性子,我不由得想起我的婆母。她与老祖宗也曾相濡以沫,共同熬过了青州大狱、流放贬谪……听老祖宗说,她心思澄澈,对京城上下其手、勾心斗角向来不屑一顾。到头来,还不因为她无所怙恃而恩断义绝?这样的情谊都不能经受住沧海桑田,我真担心……”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只是我觉得有些声东击西的意味,便不再留神去听了。

      思虑再三后,我将白夫人示意我们向宁王妃示好的态度扼要向承虓说了。他沉思了片刻,道:
      “事情尚没有尘埃落定,他们一个个的倒是已经开始忙着党同伐异了。”
      他的眼神有些冷冽,把玩着手里的杯盏,讥诮道:
      “虽然顾家流放千里,但是王妃也确实厉害,为世子把持到了武将间绝对的支持;而白近溪固然位高权重,却局限于文臣之间;而夺嫡之事难免硬碰硬,他这样着实勉强。
      白近溪这个人惯是心狠,最擅长拿孩子套狼的事情,我是欠他恩情的武将,我想让我入世子麾下,推波助澜、瓦解其势力这种事情他肯定做得出来。”

      我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样,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白夫人的“务实论”。
      他的确长高了很多,先前的磨砺下的清瘦大概是刻到了骨子里,彻彻底底令他脱去了少年人的鲜妍,然并不显羸弱,言谈举止之间均有力度。眉眼还是好看,素衣麻衫也遮不住的秾艳,只是相由心生,幽幽抹了几分锋芒。
      等到日后回了京城,曾经人人心中该口诛笔伐的好大坏名声不攻自破,不知道会不会……

      “看什么呢?”
      承虓挥了挥手,有点好笑地问我。
      我慌忙移开视线,随即觉得这样心虚得明显,便又抬头扫了他一眼:
      “没什么啦。”
      他显然是不信:
      “真的?”
      沉默了片刻,他幽幽说:
      “你刚刚是在看我吧……”
      我有些心烦意乱地闹了个大红脸:
      “没有!”
      他倒是想得多,转而一惊一乍起来:
      “不会是我之前瘦脱了相现在还没缓过来——你觉得我丑!”
      他的反应略微夸张,细细探究起来略有些勉强。
      不过仔细想想也是,这么多天都是提心吊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哪里能一朝一夕恢复昔日元气呢?
      “绝对没有!”
      我下意识举起两只手,诚心诚意。
      “那……是白大夫人还和你说了什么?”
      他眼波微转,虽然还在漫不经心地笑嘻嘻,却有些小心试探的意味。
      我这时稍有些恼羞成怒,小声嗫嚅道:
      “真的没什么,我胡思乱想着玩的,没有不开心,没有不高兴。”
      承虓抿了抿嘴,正儿八经地柔声安慰道:
      “她说什么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如果她当真能一语中的,也不至于被二房压成这样,以至于儿子都养不熟——”
      “——承虓。”
      我忍不住出声:
      “不知人冷暖,不语人是非。我们不说这些好不好?”
      他被我怔住片刻,不禁莞尔道:
      “是是是,我失言了。”
      说着自己斟了一杯茶水,拱了拱手,佯作求饶道:
      “自罚一杯好不好?”
      我抿了抿嘴,故意别过脸去,不去瞧他。

      而另一边,事实证明白老先生为了许孟铎的事情的确是多此一举了。
      许孟铎近来乖顺了许多。
      这几日军中严禁贪杯,像他这样的武将向来是无酒不欢的。
      两次我回营帐,恰巧撞见他与承虓说什么“不醉不快”。
      我瞥了他们一眼,承虓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他却抢先招呼道:
      “原来是弟妹回来了!行行行,我先走了!”
      我与承虓不约而同地目送他大步流星地走出视野。

      “许将军,真是豪迈呀。”
      我只能这样说,稍稍试探一下。
      承虓拉了我回营帐,自然而然道:
      “重情重义的人,与其坦诚相待自然是不会斤斤计较的。”
      他顿了一顿,舒展了一下肩颈:
      “与这样的人相处,其实要轻松许多。”

      这话说得不错,与这样的人相处虽然难免磕磕碰碰,但是一旦扭转了印象,便要简单许多。
      许孟铎看似承了宁王的意思来磋磨承虓,实际心思却十分耿直——承虓不为个人的安逸屈从他的无理迁怒,为的便是向他证明自己绝不独善其身,从而换取心悦诚服。

      天色晦暗,营帐里不辨人眉目。
      他吹燃了火折子,点亮了烛火。
      昏黄摇曳,在漫漫长夜里让人有种奇妙的平和感。
      “王妃说,白近溪为求殿下对你改观,会特意让你承下……”
      我还没说完,他轻轻将手指竖在了唇边,无言叫停了我的言语。
      我有些怅然,他却有些无奈:
      “她们小动作怎么这么多。”
      我摆了摆手:
      “谁知道呢?各自心怀鬼胎罢了。”
      他时候看出我有点不安,故作轻松地调笑道:
      “所谓富贵险中求,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话说得我有点不是滋味:
      “……你别这样说。”
      世上鲜有人不喜欢锦衣玉食的日子,但是今日宁王妃半真半假地向我庆贺“好日子都在后头”,一点都让我高兴不起来。这种隐隐的许诺,让我想起水患那年抬到家里的珊瑚,红艳艳得那么不祥。
      彼时方切身感知,比起某些东西,身外之物的确不太打紧。

      我将针线收起来,看着他慢慢拉开那柄长刀,拿了绒布一寸一寸的擦拭着,神情专注虔诚,恍若无人。

      “一路小心。”
      我默默凝望了一会,又小声补充道:
      “千万,千万。”
      他微微侧过来,半张脸陷入昏暗,只能隐隐看出线条笔直流畅,像是斧削刀劈一般,有种难言的肃穆之感。

      54
      鏖战数日,我军大捷。
      消息传来的那日,天气不太明媚。
      阴惨惨的,果不其然半夜里便下起了雨。
      淅淅沥沥,一直没有个停,直到进城那日方犹犹豫豫地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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