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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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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已停了数日。
破碎的瓦砾依旧随处可见。
街边的铺子,偶有几家硬撑起布篷,拖家带口地张罗着,忙碌麻木,从来来不及面露戚戚。
多的铺子,如我心心念念的城南糕点店一般,在这场风雨中无声无息地坍塌了下去,垮着半边身子,仿若行将就木的老人,在荒芜的城池里独自回顾自己的一寸兴衰。
路上来来往往的多是官兵。
说笑的人多,沉郁者少。
偶尔有些衣衫褴褛的、风尘仆仆的百姓,拖着伤腿,背着包袱,走着走着停驻下来,望着全然陌生的城池,仿若不知何去何从。
“流民吧?”
身旁的夫人小声说道。
“看着不像是本地的。”
另一个小声调笑道:
“这流窜来流窜去,疫症未消,指不定带着什么病呢!陛下登基在即,成何体统呢?便是人多眼杂的,也是后患无穷。”
我与他们并不相熟,不过是进宫谒见恰巧得邀同归而已,自然是不会插嘴,免惹一身腥臊。
只是这流民安置,六部自然是难辞其任的。
不知道是不是又要掀起一番明争暗斗。
同行几位夫人中不乏有日后随任地方的,闻言面面相觑,彼此心领神会,一笑而过。
那位夫人自讨了个没趣,恰巧见了前方尚明月车驾,便强笑道:“这赵侍郎夫人,如今也算是熬出头了。”
另一个妇人掩口笑道:
“白大人入阁,今日的吏部侍郎,明儿就能是尚书——怕是她那大娘要悔青了肠子!”
尚家宠妾灭妻的暗昧早已是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么些年庶出的女儿与那大夫人斗智斗勇也实为那些碎嘴的婆子津津乐道。
“谁要她从前嫌弃探花郎非世家出身呢?活该丢了这香饽饽——不过说起尚家女儿来……唉,不提也罢!”
我不由得瞧向尚明月车马远去的方向。
那里有座被烟熏火燎得黑黢黢的宅子,空荡荡的。被大家心照不宣的遗忘在拐角。
曾几何时,那儿住着与她平分秋色的成家姑娘。
“国事至此,将士当为国死。”
成家于城破那日血战始终,即使无力力挽狂澜,依然执意至死方休。
当最后一个在外作战的男子力竭而死后,铁骑长驱直入,成家余脉仍处之夷然,勉力助力疏散城中百姓。
待四围归于平静,兵士将至,女眷方携稚子阖门引火,以身殉国。
百姓哀恸,自发为其收殓骨殖。
短短数日便有在废墟间辗转的遗民传颂出谴责君王暴戾的歌谣。
宁王的屠刀举了又举。
终究,白近溪说了一句:
“可惜了一家英烈,当重殓厚葬。”
原本会有更多的人死去。
却因成家英烈之举而逃过一劫。
至此,旧朝覆灭后的清算告一段落。
我还记得那一年,在宫中她顾盼神飞的模样,神采精华,举手投足爽利英飒,笑嘻嘻地与那位小言官针尖麦芒,一副欢喜冤家的模样。
到头来也成了一抔黄土。
徒衬得我们这些留下的人可怜可笑。
我心绪有些纷乱,想来脸色也有些黯然,唯恐言谈多有不慎,便提前下了马车。
地面青石斑驳。
我慢吞吞地踱着步子。
身旁跟着的小孩阿元算是旧人,从前在卫府当差,总跟着承虓两头乱窜——之前到府里传话的也多是他。
他也是命大。
覆巢之下,卫府这样的地方自然是首当其冲的池鱼。
从死人堆里扒拉出只阿元一个。
他没有家人,从前被参事留在卫府,受诸多兄弟照料着,现在又因为伤了臂膀,多有不便,以后应是不能官家当差了,所以我们便让他呆在了自家府里。
不知不觉又走到了这里。
我抬头看着已是断壁残垣的顾府旧址。
青石墙被烟熏得一片污糟,墙边干枯、焦黑的半截朽木,不复是记忆里那盈盈馥郁的模样。
火烧起来的时候,花蕾已经含苞了吧?
我还记得自己在树下与阿秀吃茶逗趣,记得隔着院墙莫名与承虓结了个梁子。
然而,然而。
怎么会烧起来呢?
那个时候,虽然说是夷三族以儆效尤,但宁王攻城火烧眉毛,城边修缮人手不足,那时都说至少能留下小叔一人的。
怎么就无端端起了这火呢?
也许便是天意吧。
只是可怜小叔叔孑然一身,独自在这宅子里熬了许久。
其实,回京城的第一日,我便来过一次。
只是,看着一院狼藉,连推门的气力都没有,十分没出息地、无声地瘫坐在门外,静静地愣怔了很久。
门还在,好像推开了,还是旧岁那方天地。
没有人离开,没有人不在。
虽然熟悉的呼唤在吐息间呼之欲出,莫名的恐惧却扼住了我的咽喉。
一直以来遥遥传讯让我有着不切实际的期待,但至一墙之隔时,我方明白,有些呼唤大抵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再给予我回应了。
我忽然打了个寒战。
猛地意识到此时此刻,我是站在这里,这么一个突兀的结点,连接着纷乱而懵懂的过去与未知而变幻万千的将来。
我下意识贴着院墙慢慢地挪着步子,忽然有点说不上来的心乱如麻。
大概是如今物是人非方现人生百态。
在不同人的选择中,我渐渐生出点迷茫。
不知究竟是尚明月那般好自为之是对,还是成青书那般以身证道是对?
不知何去何从,亦不知此时此刻的何以立足。
大概是不思进取得久了,就连承虓早早就有的这份困惑,我居然直至今日才后知后觉地涌现出来。
三十四步。
不偏不倚的步数,正是我家恰如其分的小院子。
我深深吐纳了口气。
有些问题,止步不前是不会有答案的。
承虓也在向前追寻不是吗?
也许有朝一日我也能醍醐灌顶。
只要我不断地前进,不断地追寻。
也许有朝一日,我可以找出一条,不同于他们男子从仕的道路,让我,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闺阁女子,其余生可以不仅仅是驻足在这个四四方方院子里,而可以如滔滔江水,奔赴天际。
我站定了,抬头去看这个我在熟悉不过、却也陌生许多的地方。
无论如何,当下总是会有意义的。
而此,取决于未来赋予此时意义的自己。
“姐!姐!”
阿元小声叫我,我见他挤眉弄眼的以为是他腿疼了,催着想要回去,便准备动身回去。
谁知道转身便见着门边默默伫立的身影。
“怎么过来了?”
我有些疑惑,向他走去。
承虓笑笑,亦向我走来:
“……原本想来祭拜一下。”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举了举手里的东西。
我见他手里的香烛纸钱,不免失笑——
如今他不得新君心意,新君登基在即,我们家人又因侍奉旧主而去,稍有不慎便会惹得君王不快,平白生出许多麻烦。
他大概比我更不好受一些。
京中人多传老侯爷恼恨其子竟生反骨,故与其夫人先于钦差临门引颈谢罪。
所谓不忠不孝的非议四起,给了有心人不少挤兑他的机会。
我们的确再也无从知晓向来忠肝沥胆的他们是否真的有怨恨过我们的选择,不知道他们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接受那个结果……
在这件事上,我们俩的怯懦与犹疑的确对他们不起,只是连我们自己也不知究竟何为是非。只能在日后不断追寻,不断不断,谨记不负先人教诲。
“回去吧。”
我伸手挽了他的臂弯,稍稍使了些气力。
“可以给你抱一下哦。”
我假装漫不经心顺口道。
他顺势拉了我到怀里,气息不稳,却犹豫了几次还是说:
“你要是不好受,该说出来,不要忍着。”
这人啊……
明明从知道噩耗开始,一直忍耐的不只只是我啊。
我踮起脚尖,努力去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声道:
“以后会好的,我们会好的。”
56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论功行赏。
流民和疫症不能于政令后立竿见影;
而京中坊间却在肉眼可见地恢复生气。
愁云惨雾散去,万物初长,百废渐兴。
一座城池的生命力旺盛得简直可畏,满目疮痍过后,迅速地舔舐伤口,慢慢的愈合。
即便有些痕迹确确实实难以消弭——角落里、遗民里、灵魂里无不刻骨铭心,但生命总会以新的姿态缓过。
圣人未称帝的那几日有意无意地与承虓调笑,说白阁老力荐其执掌东宫禁军,皇后母家凋零,亦有意荐其列公以护持太子;如此小子前途无量云云。
承虓只做个笑话,用饭时漫不经心地说给我听。
我想了想,只说某公听起来衬得他老气横秋的,不好听。
他没忍住笑起来,弯了眼应和道:
“可不是嘛。”
话自然是玩笑话。
圣人的心思不是我们能揣度的,只是我并不认为新君的气度是可以一朝一夕改变的。
承虓多大年纪?那些列为公爵不是侍奉宁王多年的心腹,便是在战场救过君王性命的挚友。论资排辈,大有在我们祖父辈便闻名天下的,这样的人,我们黄毛小儿何德何能可以相提并论?
即便托了皇后和阁老的关系成就了这空中楼阁,一步登天的东西终究不会稳固——这些老臣的嫉恨与不平可不是无依无靠的我们能轻易平息的……实在让人很难不怀疑新君不是在借刀杀人。
我们俩心领神会,故对此心平气和;只决心听之任之,顺其发展。若新君既往不咎留了昔日爵位最佳,即便不能如此——无论如何,尚不至于立即被过河拆桥不是吗?能苟延残喘片刻,便可有来日方长。
我们坚决的推辞,新圣人自然是喜闻乐见。
甚至封赏时也有意打压。
皇后与白家也是十分不喜我们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
皇后位居深宫,旧妾未至,新人将来,也只稍稍提点;而白家几个大人,比起结果,似乎更不喜我们不受摆布的样子,朝堂上几回给承虓碰了几个钉子,两边关系便有目共睹地陷入了不尴不尬的境地。
他们有心给下马威,自然是不会对圣人吝啬的封赏有什么意见。
倒是从前不过点头之交的许孟铎为人仗义,开门见山直言圣人有所苛待,容易寒降臣之心,不合时宜;又有白阁老暗地里拍板定案似的给出了肯定——这才让新圣人不情不愿地搪塞了个“官复原职”,又添了些财物,凑起来勉强返还了先前被罚没的六成家产。
“日后,有一段难路子要走啊。”
下朝后,白阁老如是告诫承虓。
许孟铎亦颇为承虓不平,只是他仍是宁王老部,点到即止,言尽于此。
我们皆一一谢过,暂且不谈。
“听起来,白阁老也有些自相矛盾。”
夏日入夜温凉。
也不知是那阵风刮来的闲心,大半夜的不睡觉,我俩敞开门支口小锅,凑着在那儿搓糯米圆子。
承虓吹了下手上的糯米粉,不以为意道:
“他倒是懒得做这些小动作,就是懒得管底下人的酸毛病罢了。”
锅子里的清汤咕噜咕噜滚起来,大小不一的圆子翻滚着浮上来,又被水花带着滚下去。
“说到底,白家人太多,他学生太多了,人多口杂,谁能都和他一个想法?
想来也有些讽刺,从前他贫寒士子出身,对抗的是世家显贵,如今自己大权在握,反而自己成了世家。”
我加了醪糟,又添了些枸杞,随口应道:
“只能说造化弄人吧——要加蛋花吗?”
承虓皱着眉头,认真考虑蛋花的问题:
“加——阿元呢?我去叫阿元。”
他起身去呼唤早早进房歇息的阿元。
我循着他身影环顾了下院子。
在来往应酬和清算盘点中皆连收拾了几日,这宅邸方有了些样子。
不过还是空。
没有人气,庭院寂寞,风鸟喧嚣。
到底伤了元气,黯淡了不少。
回想起来,回来时这里当真是一塌糊涂。
空空荡荡仿若吉宅待售。
庭院里的梅树倒了好几棵,石头的风灯倒了好几座;屋里的帘帐帷幕被撕扯得破烂,拖曳下来被碎瓷片压着,偶尔随风而动;柜子大多贴着封条,少有几个门半开着,吱呀吱呀的。
无人阖好的门窗漏了不少风雨,窗棂案几皆浸透了尘埃,污糟糟的惨不忍睹。
我们只轻轻地叹了口气,默契地一言不发,从一地狼藉中像是幼犬一般搜罗着爹娘留下的痕迹气味。
可惜,
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所有的一切无不彰示着这一点。
我坐在梳妆台前,摩挲着抽屉里剩下的一盒脂膏,浅浅的一层,余下一点暗香。
“改日清出来吧。”
承虓在我身后轻声说。
语气冷静克制,侧颜清瘦冷峻。
对着铜镜,我能隐约看见他垂下的眼眸和略略暗淡的神色轻轻掠过,像是暮春时经过的蝴蝶,倏尔不见,唯余静水流深,倒映天光云影。
“嗯。”
我应着。
心下有着淡淡的疲倦,对着过往很难描绘的情绪,比起哀恸更多地是一种乏力。
如今只能说,幸好当时金吾卫的兄弟还在,他们尚有坟茔安身,让我们不至于无处凭吊。
我稍稍从那几间落了锁的院子回神过来,正决心等雇来了新人便拾掇好荒芜的院子,日后渐渐添置些物件,便见阿元跟着承虓踉跄着出来,嘴里嘟囔着自己正睡觉呢。
承虓笑骂他:“手疼着,当真睡得着?胡思乱想,还不如起来吃东西,早日好了便可安心睡你的大觉。”
“说起来,马上又要七夕了不是?哥哥哥,今年我能不能跟着进宫长长见识啊?”
自小便是太子伴读的承虓原本是年年都能去宫宴的,只是到底今时不同往日,因着得罪了白家那几个大爷又被圣人于封赏时显而易见地甩了脸色,这次承虓自然是被有意排出了近臣之列。
阿元无心之言,只知前朝旧事,不知已是旧时明月。
“你倒是会提,今年可偏就不去。”
承虓摆了摆手,无可奈何间倒不见多少遗憾。
我心下微微松口气,盛了圆子递过去:
“新君初立,战火方息,疫症和流民那些事还没有个结,倒不一定有什么看头。倒是那些避祸的富庶人家陆续迁回来,他们结彩楼、晒衣晒书、喜蛛结网、穿七孔针、摆流水席可能还更有些看头。”
阿元眨了眨眼睛,吸溜了一口糟圆子,烫的吐了吐舌头,笑:
“还是姑娘家会玩花样。”
说着,他双手合十,向天摇了摇,恳求道:
“这几天快些过,那一天赶紧来吧!哎呦哎呦,等不得了……”
我与承虓相视一笑,忍不住戏谑道:
“是啊,快点来吧——说不定被哪家姑娘相中了,那——”
“——哎哎哎!”
我没说完,被阿元恼羞成怒的喊叫盖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