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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   50
      结果的确很糟糕。
      虽然对面的老将军愿意信任承虓,但是中路多是半路随军的流民,不服管教,兵心不齐,让他们阵脚大乱;而这样混乱的场景,只教京城那方以为承虓已被全心策反,因而在他们退至城门下时,坚决闭门不开。
      听人说,城门前的土地都被血浸染透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恰如混沌未分。

      现在想想,难怪白季淮会说太过阴损。
      无论承虓一心与否,只要白近溪打算拿中路诱敌,这必然都是他的过错。
      即便大难不死;
      如果被带回京城,怕是会被当作反贼诛杀,以儆效尤;
      如果回来,怕也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我忽然觉得他好惨,被人请君入瓮,还要替人担了心狠手辣的黑锅,背上那么多条人命,这辈子都洗刷不清。
      也因此,白近溪着人将肩头被一箭贯穿的,伤痕累累的他带回来的时候,我竟然不知应该是哭是笑。

      脑子是乱糟糟的,这些日子的片段走马灯般刷刷掠过脑海,好像留下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浑浑噩噩不知人间年岁。

      “劳请您按着点。”
      军医板着脸,尽可能平和地对我说。
      我如梦初醒低了头,俯下身子尽力按住他。
      他嘴唇发白,额头冒着虚汗——肩头伤得重,被一箭贯穿;旁又有几处深可见骨的刀伤,新伤旧痂,叠在一起,残破不堪。
      “使劲按住,否则这命留不住!”
      他在迷糊中挣扎着,我按他不住,军医不便使力,口气也变得粗鲁了许多。
      我默默咬牙低头用力,不自觉将眼泪都给憋了出来;
      听得“噗哧”一声,脸上被溅了一片温热,在茫然与无措中,被军医大声呵斥,方知应卸了气力。

      血把纱布都浸透了,两个时辰就得一换。
      军医还说,肩膀伤得重,已经用上最好的药了,恢复几成看自身造化,莫怨天尤人。
      我点点头送他出门,却见他脚步顿了顿,满腹的牢骚到了喉咙,脸色甚是难看,见我诚惶诚恐也只能斟酌道:
      “在下不过是个大夫,才疏学浅、人微言轻,本来也轮不到我说些什么,但大夫眼里看来,薛大人的命是命,城墙根下堆着的那些又何尝不是?
      他固然有心之所向,只是私以为位高权重者该谨记民贵君轻,取大义而舍小节;
      事已至此,说再多也是无济于事,只恳请他顾惜寻常百姓家的日子,莫再辜负军师的心意。”
      我有些诚惶诚恐,将人送了出去,回来自己默默抹了抹眼泪,心乱如麻。

      51
      承虓翌日就睁了眼。
      也不知是提了口气,勉强醒过来还是怎么的,只垂着眼睑神游了片刻,不多时又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稍长一些,长到干燥得一览无余的渐渐闷热起来,积攒了连日的阴郁,淅淅沥沥漏了雨水下来。
      雨一下,伤员的日子更是难熬——伤口总也不好,衣服老是阴湿,兼有人烧得晕晕乎乎。
      那几日军中似乎无形中笼罩了层愁云惨雾,也许不太恰当,却当真如同新鬼烦冤、旧鬼啼哭的青海头,忧愁地望不到头。
      而军队却进一步逼近京城,如同头顶压城的黑云,铺天盖地而下,翻江倒海而上。
      阴雨天气的灰白透着股朽败的气息,也许是我敏感,只觉得在这这闷热潮湿的雨季里,总有股腐臭挥之不去。
      登上高地,已能看见孤单伫立的城墙,灰黄萧索,仿若不堪一击。

      雨停时,承虓终于温度渐退,有了恢复意识的迹象。
      只是人将将醒来,京城的消息也有意接踵而至:

      薛承虓里应外合,圣人恼恨其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故夷其三族,以泄其愤。

      三族,三族……
      我提着水正在路上,好像脑子一下子全用到了使力的手臂上,人言人语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说的是谁?又发生了什么?怎么乱七八糟的。
      我放下水,默默想了会儿。
      三族,父族,母族,妻族。
      好像很多张脸都脑子里匆匆掠过,却如浮光掠影般稍纵即逝,我怎么也抓不住。
      阳光真刺眼啊……
      我听见好像有人大呼小叫,只是身体飘飘忽忽,不知所如何处。

      52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有一个青石小院。
      我站在高高的墙边,踮脚看里面。
      一切都朦朦胧胧的,笼罩在浅色的雾霭里,不甚分明。
      我听见里面有嬉笑喧哗,感觉很热闹、很熟悉。
      “阿囡,回去啦——”
      明明我是墙外,不知道怎么却可以看见老爹在廊檐下,坐在藤椅上,还摇着祖母的蒲扇。
      我拼命在那堵青石墙下转悠,可是就是不得出路。
      正心焦火燎的,忽然发现墙角有一丛红豆。
      豆荚忽然裂开,像是花开的声音,滚出一溜红得发黑的豆粒。

      意识回笼时,飘飘悠悠的,如扶风而上的蓬草。
      好像有人在轻抚我的鬓发。

      “……我瞧你这些时日,你并不是十分排斥我的想法。”
      白近溪沉稳平和的声音,像是在念一卷旧书;他顿了顿像是在观察对方的态度,告诫道:
      “也许你以为的正确的路,不过是你耳濡目染、习以为常的选择而已。”

      “嗯。”
      承虓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恶。

      白近溪叹道:
      “我教导自家的孩子,男儿行走四方,所求为道。
      然而道可道,非常道。他们究竟该寻求何种道路——出世否?入世否?我也不能一言以蔽之,只能以仁义礼智信的东西不断引导他们去探寻,在‘为人’的根本上,寻求何为大是大非。
      承虓啊,你现在最大的问题,与其说是死脑筋,不如说是懵懂无知。连自己想要去往何方都弄不清楚,又如何知晓道路的正确……

      “先生。”
      承虓手上微微一滞,出言打断。
      “您说的,也正是我此前思辩的。”
      “我不知何路应走,所以但求苟延残喘,而不愿浑浑噩噩死得不明不白。”
      “也许,对于我而言,出世会不会是更合适的路径呢?”

      白近溪似乎有些错愕,我几乎可以想见他意味深长的目光:
      “出世,是个奢侈的选择。需要时机,也需要取舍;而你突兀被推入此局,早已丧失了全身而退的先机。并且……”
      他默然了片刻,郑重道:
      “你性子锐利,八面玲珑又言出必行,是实打实的入世的性子;你将将又说不愿浑浑噩噩断送性命,恕我直言,想来即使我们放过你一马,你也未必能安于山中荒芜闲岁,老来必然多有怨怼——你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极是。”
      承虓哑口无言,良久方轻轻应了。

      “那既然无心趟这浑水,不过想要一条生路,那又为何一意孤行,不愿入我麾下呢?你啊,并不愚忠,也识得时务。”
      白近溪意有所指。

      承虓轻声道:
      “前几日我在想,若是我执意不降,所得不过一个忠良的名声——也许也算不得名声,毕竟民心不向,左右不过于史册中籍籍无名而已,平平庸庸;若是我当真归顺了……”
      “且慢。”
      白近溪会意喝止。
      远处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是屏退了左右。
      承虓轻笑一声,听起来有点悲凉的讥讽之意:
      “这话也许说来是自寻死路……只是这几日所见所闻,让我只觉得他们与京中说到底还不过是一丘之貉。”
      这话固然有些意味深长,语气却是无奈自嘲的,他探询道:
      “想来,若不是先生推波助澜,一路走来怕也是要引起怨声载道。”
      白近溪又是片刻的静默,忽然轻声笑了笑:
      “承虓小友或许自己尚不明晰,我看你所求与我倒是相似。若你信得过我,大可以暂且同行一路。”
      承虓没有做声,似乎在暗自思忖。
      他想了挺久,而白近溪则有种势在必得的气定神闲,丝毫未有不耐之意。
      “你为何如此肯定?”
      白近溪笑:
      “四公子。”
      承虓大概有些怔忪,并没有立即反应过来。
      白近溪像是安抚小孩一样地拍了拍他,笑道:
      “年纪尚幼,也不是顾氏所出,并未随军。等尘埃落定,教你瞧瞧。”
      承虓手指略略蜷缩,方笑道:
      “白先生果真善教书育人。”
      白近溪衣袖有轻微的摩挲声响,大概是在拱手作揖。

      榻上微微一轻,伴有脚步渐行渐远,想来是承虓送白近溪出了营帐。
      我默默想着此时是否应该悠悠转醒,却冷不丁被人戳了一下:
      “醒了?”
      眼下大概已是深夜,跳动的烛火如豆,明暗闪现,在彼此的侧脸有着一道不甚分明的界限。
      我有些尴尬地撑起身子来,听墙角的脑袋满满当当,却无从开口,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我大概也不过只睡了一日?
      但是瞧他却恍如隔世一般。
      倒不是说憔悴什么的,比起前几日半死不活的样子,精神气回来了几分。
      只是太平静。
      他应该也知道了吧?京城的消息。
      这副沉着的模样,好像眼前这个瘦削犀利的青年将曾经那个在宫灯前温暖肆意的少年,连带那些岁月的柔和烂漫已然永沉深渊,彻彻底底地从那个稠艳的年纪走入了荒凉漫长的岁月。
      他说话时,眼睫微微地翕动着,微微泄露出一点眼波中冷冽的光,像是刀光,又像是剑影。

      承虓转过身给我倒了一杯水,看我摩挲着杯沿并不吱声,慢慢蹲下来,抬头看着我的眼睛,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这样?”
      我摇了摇头。

      我家,是顺势者。
      顾家在位时,能借一把东风扶摇而上,便借一把。
      顾家倒台时,又能舍了那些过眼烟云,委曲求全。
      全家不求高官显贵,惟愿家人闲坐。
      曾经,祖父也好,阿爹也好,小叔也好,不是没有过一个经世致用的梦。
      只是人世太冷,一个人的圣贤书烧光了,也捂不热。
      没有那个能力遮天蔽日,只能与瓦砾之下委曲求全。
      这是长久的失落后的无奈。

      半梦半醒时注意力全在耳朵上,直到现如今又回到闷热昏暗的营帐,回到惨白炽烈的人世之下,方不得不回忆起有些事情。
      只是太难说出口。
      太难。

      他蹲下的动作很慢,微微有些不连贯,想来是伤口还没有好利索。
      毕竟这才几天,能下床已经算得上是天赋异禀了——又或许,只是时势逼人。
      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心领神会一般陷入了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吐了一口气,小声道:
      “有些事情……”
      他别过头去,微微克制了下红了的眼眶:
      “我不能原谅。”
      他说得很平静,但是微微颤动的嘴角表示心里必然是狂风骤雨。
      我抬手从他的下颌捧住他的脸。
      他微微闭了闭眼,嘴唇翕动了两下,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说。

      我看了看营帐的顶,忽然觉得自己傻到透顶,黑漆漆的有什么好看的?撇了撇嘴角想要解嘲地笑笑,脸上肌肉一动,差一点就绷不住眼里含着的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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