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上重楼》念雪思遥

4、父子

　　“老头子……”
　　“要死啊？别打断我，听我说。还有忘昔那孩子，她一个人在临京定北公府……这样也好，省的她在北疆添麻烦。临京守将是我的故交，燕云昭那小子挺有能力的，在他手下好好练练，将来也可以和董之承一起助你治理北疆。燕云昭这小子比较成熟稳重，忘昔性子开朗活泼，这两人待在一起也好。”
　　谢廷和其夫人共育有两个孩子，一子一女。儿子谢忘尘，女儿谢忘昔。谢廷常年在北疆，几年前谢夫人因病离世，两年前谢忘尘也去了北疆，临京的定北公府就只剩下了谢忘昔一个人。
　　燕云昭是雁门关守将燕存的独子，自小和谢忘尘、董之承等人一起长大。七年前戎夷大举进犯北疆，燕存率三千守军死守雁门关，将五万戎夷骑兵击退数次，等到了援军。但燕存和其夫人也在此战中战死，留下一个十二岁的遗孤燕云昭。
　　“如果我等不到你回来，就把我在塞北找个地方葬了吧。我差不多二十岁就来这里了，在这里待了二十多年，为它拼死拼活一辈子，归宿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谢廷有些释然地说道。
　　谢忘尘低着头不答话，半晌才又问了一句：“如果你等到了呢？”
　　“那就葬在谢家的祖坟里，跟你娘埋一起。”
　　谢忘尘不知道为什么谢廷要这么做，只是点了点头。他紧紧咬着唇，齿间渗出点点血丝。
　　“北疆的防务你管了快半年了，差不多都熟悉了吧？”谢廷突然问道。
　　“嗯。”
　　“那就好，你将来要接我的班，我可不要废物。要是把北疆交给一个废物，大魏可就离亡国不远了。北疆是大魏边防最重的地方，每年拨给全国各地驻军的银钱军饷，一半都去了北疆。这地方有多重要你清楚得很，戎夷人有多不好对付你也明白。北疆不能丢……”
　　谢廷咳嗽两身，突然望着谢忘尘，眼底透露出一丝欣慰与笑意：“你这小崽子其实这十八年给我争了不少光，我一直都没有表扬过你。你十五岁进翰林院，别人都夸你是奇才。十六岁来北疆立了不少战功，没打过败仗，别人还是夸你是奇才。我觉得你不是奇才，就是我那有出息的小兔崽子。”谢廷说完这句话，翻了个身平躺着。
　　谢忘尘心中感慨万千，眼前竟一时有些模糊。但只一刹那，他就又恢复了眼前的清明。这些年来谢廷对他一直都是不苟言笑，十分严厉。总是怒目相向，几乎没给过他好脸色。动辄追着到处打，亦或者是在祠堂里跪一晚上。
　　这么多年，谢廷骂他的话都可以出书了。如果书名叫做《定北公训子集》一定能大卖。
　　其实谢廷一直都是默默看着他成长的，只不过他不露声色而已。他盼着自己的儿子能成为国之栋梁，撑起北疆一片天。
　　谢廷摇了摇手：“出去，好好想一想……以后北疆就靠你了。”
　　谢忘尘走出军帐又回来了：“老头子，我明日就出征了。你一定要等我回来，我一定给你一场大胜仗。”
　　谢廷重重地呼吸几下：“别吹牛皮，还不赶紧去检查防务？”
　　谢忘尘回头凝望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谢廷躺在榻上，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不知不觉，他已经这么高了。

　　谢忘尘回到自己军帐的时候，沈南弦还在里面，把那些公务差不多都处理完了：“回来了？定北公怎么样？”
　　谢忘尘沉默片刻，叹道：“还是不见好，今天后事都交代给我了。希望他能看到我军凯旋的那一天。”
　　沈南弦拍拍他的肩：“放心，一定会的。”
　　谢忘尘走到案桌前。北疆多风沙，他的头发已经微微被风吹乱。少年长身玉立，脑后头发束起来的部分略微有些凌乱。然鬓边两缕青丝依旧，与那俊美的面容看起来还是风度翩翩。
　　“殿下，还有一事。”
　　沈南弦正色，他从谢忘尘的眼里看到了严肃冷静的光芒。
　　“我觉得老头子病得蹊跷。老头子病了有快半年了，一直不见好，而且他病的时候也不正常。老头子自小习武，身强体壮。但是那时他不过是跟戎夷打仗受了轻伤又偶感风寒，便病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听到谢忘尘这番话，沈南弦吃了一惊：“依你的想法，是大夫有问题还是……”
　　沈南弦聪慧机敏，北疆军营里略显蹊跷的事情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只不过他不知道谢廷中毒这事。他明察秋毫，明白北疆军队内部可能出了些问题，他告诉董之承的事情正好也应证了这一点。
　　“我暗中派人将药方拿给临京的几位名医看过，没有任何问题。我也请过几位名医来给老头子看的病，他们对症状的描述和开出的药方都如出一辙。但我觉得是有人给他下了毒。”谢忘尘神色冷峻。
　　“慢性毒？”
　　“嗯。一开始服用会情况大好，后来却会每况愈下，杀人于无形。”谢忘尘缓缓道。
　　“那……你找到下毒的证据了吗？”
　　“还没有，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现在每日都是我亲自为老头子抓药。为今之计，也只有先继续按药方来。另，我已经派人去请妙手阁的李公子了。”
　　妙手阁是临京最负盛名的医馆。其实它原本的名字并不是妙手阁，不过因为第一名医李大夫高超的医术，常常被人盛赞为“妙手回春”，所以通常多称呼这医馆为妙手阁，久而久之也就变成这个名字了。李大夫不久前刚离世，善终。妙手阁的李公子是李大夫的独子，老来得子，才只有十八岁。然而他的医术并不和年龄挂钩，和他的父亲有的一拼。
　　谢忘尘之所以现在才把这人请来北疆，只是此前李大夫刚刚离世，他被诸多事务缠身实在离不开。不久前，谢忘尘收到了他的一封信，说自己很快就能到临北。
　　“妙手阁我略有耳闻，这些年帮朝中重臣和皇亲贵戚治了很多病，在民间更多。而且李大夫为人不仅医术高超还心善，有时候帮穷人问诊甚至不收诊金。这才是妙手阁能够独霸临京的原因。”沈南弦道。
　　“嗯，差不多再过几日就到了。估计等我们从漠北草原回来的时候就可以见到他了。”
　　沈南弦将他案桌上又送过来的公文搬走了一半，这几个月他在北疆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帮谢忘尘料理公文。
　　谢忘尘一边奋笔疾书，一边用闲聊的语气对沈南弦道：“这次戎夷人事先没有得到大军将要出征的消息，不过在边境集结重兵他们是知道的。戎夷人脑子不大好使，等个一两个月没人来打就会放松警惕。他们是马背上的民族，一般听说中原要出兵就会远远躲到沙漠里，或者找个地方准备打埋伏。但如果是打埋伏长时间等不到中原的军队，他们也就认为对方迷路了或是改变计划不来了。”
　　“那如果这次他们也躲得远远的，你打算怎么办？深入大漠吗？”沈南弦问道，语气中隐隐约约透出来些许担忧。
　　“我自有打算。”谢忘尘淡淡一笑，“放心，戎夷可汗会在那里等着我的。”
　　沈南弦不解：“戎夷可汗会等着你？为何？”
　　谢忘尘微微一笑：“因为我年轻。”
　　董之承刚进军帐就听见这么一句话，气的跳脚。这么多年，要是他打得过谢忘尘，谢忘尘早就不知道被打死多少回了。偏偏打不过，所以每次被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这么多年，董之承觉得自己很不容易。
　　他咬牙切齿：“谢忘尘你小子吃错药了吧？都十八了，多大个人害不害臊？姑娘十八都可以出嫁了!人殿下比你还小呢!”
　　谢忘尘轻轻一脚踹了过去，董之承避开。
　　谢忘尘撩了一下鬓边的头发，笑着道：“董之承你这个大老粗，脑子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这么多年真是没有一点长进啊，你可真难得。不信你问小殿下，他都知道为什么。”
　　明明只大一岁，却变成了“小殿下”。沈南弦真是哭笑不得。
　　董之承火冒三丈，他本来就性子直，一点就炸。再加上谢忘尘跟他相处十几年，最清楚怎么样能把这个人气得要死。
　　沈南弦给董之承解释：“他这个年纪的统帅实在是很难得，况且戎夷可汗并未和他交过手。戎夷可汗生性自大爱慕虚荣，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就算他无一败绩，自己的手下都是败将也一样。他认为自己一定能赢，毕竟他曾经也是草原的战神。大魏军队远道而来，且统帅只有十八岁。若戎夷可汗逃入大漠，那他的颜面何存？他会选择以逸待劳，在那里等着我们。而我们要做的，则是出奇制胜，化被动为主动。”
　　谢忘尘赞许地点点头：“不愧是我们小殿下，比这家伙好多了。”
　　沈南弦一番话听得董之承咋舌：“为什么我不明白？是我读书太少了吗？”
　　眼看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就要跑偏，谢忘尘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这跟读不读书没什么太大的问题。战场上形势变幻莫测，死读书纸上谈兵上没有用处的。不过读书也有用，至少能让你更文雅一点。”
　　董之承打开他的手，开始汇报情况。
　　在走出军帐之前，他问了谢忘尘一句：“你让我们等在忽失温，可是想把戎夷军队赶到这里来？”
　　谢忘尘淡淡一笑：“正是如此。”
　　董之承不发一言，点点头走了出去。
　　谢忘尘回头对沈南弦道：“兵贵神速，但更贵战术。当年老头子几次北征打得戎夷落花流水、闻风丧胆，靠的不仅仅是速度，还有战法和策略。”
　　“董将军带着两千骑兵，只用在忽失温等着，什么也不做吗？”沈南弦问道。
　　“嗯，等在那里就可以了。这次我有九成的把握，保证他有仗打。”谢忘尘微微一笑。
　　沈南弦点点头，忽而觉得没什么可以聊的，便问道：“自古以来，中原与游牧民族最大的差距就是骑兵。游牧民族都是马背上的民族，族中不论男女都是自小习骑射之术，这一点是中原赶不上的，对吗？”
　　谢忘尘接着道：“正因为如此，戎夷骑兵才会有如此强悍的战斗力。不过他们虽然战斗力强，要论战术策略上却大部分时候比不上中原人。但是他们也绝非善类，这事情不能够一概而论。中原也有许多自诩熟读兵书实则只会纸上谈兵之辈，戎夷人中同样有不世出之名将。”
　　沈南弦：“……戎夷人除了牲畜什么都缺，所以他们才来中原烧杀抢掠？”
　　“嗯，自己没那个技术。什么锅碗瓢盆的通通造不出来，这才经常来中原地带抢掠物资和人口。都是生活必需品，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封贡互市规模不够大，满足不了所有的需求。幸而有燕云十六州，不然中原骑兵要在平原上与戎夷骑兵交锋，是没有什么胜算的。”
　　沈南弦问道：“那中原骑兵里实力能与戎夷骑兵相抗衡的，只有临北铁骑么？”
　　谢忘尘点头：“嗯，应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