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上重楼》念雪思遥

13、寒夜

　　回到临北之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了。大胜的消息已经传来，临北一片欢腾。临北守将曾桀设下夜宴，邀请大大小小的将领军官们前去赴宴。谢忘尘没有去赴宴，他安排好各路军队后没有休息片刻，马不停蹄地赶去谢廷在临北的官署——北疆总镇府。
　　曾桀此人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平平无奇。无过人之才俊，亦无亮眼之颜色。但他之所以能担任临北守将这一在北疆至关重要的位置，只是因为他的靠山——延康皇帝。而延康皇帝之所以会支持他，原因也很简单。
　　曾桀是延康皇帝放在谢廷眼皮子底下的钉子。
　　人人都知道曾桀是谁的人，但这并不重要。延康皇帝从来不需要曾桀去当他的眼线，曾桀没这个能力。他要曾桀做的，仅仅是做谢廷的掣肘。
　　也就是一个添堵又闹心的人物罢了。
　　他出征前将谢廷送回了北疆总镇府，一来军营里的事情因他的出征少了很多，二来北疆总镇府的条件肯定是比军营好的，三来临京妙手阁的李公子马上就要到了，也比较方便他。
　　夜宴上歌舞升平热闹非凡，北疆总镇府却是寂静无声人影寂寥。
　　谢忘尘径直走进了谢廷的院子，谢廷的房门关着，里面已经熄了灯。
　　“小公爷。”身后有人走来，谢忘尘蓦然回首，看见一位青衣公子。他比谢忘尘要矮一点，身形细长，眉目十分秀气，整个人从外形到气质都像极了吟诗作对手执书卷的读书人，然而他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气又揭示了他医者的身份。
　　“李公子，多谢愿意前来临北跑一趟。”谢忘尘垂下眉眼道。
　　李思景微微一笑：“哪里，定北公一代将才，在下自小便十分佩服，能为之问诊实属有幸。”
　　“有礼了。”
　　寒暄几句后，李思景收敛了笑意，步入正题：“我是昨天到的临北，已经为定北公诊断过了。”
　　皓月当空，月影婆娑洒入一方小院，同廊下宫灯一同映得院中古木绿意葱茏，熠熠生辉。夜色氤氲，朦胧间给两人脸上笼上一层淡淡的阴霾。
　　李思景深吸一口气，道：“小公爷，你此前在信中的猜想是真的。”
　　谢忘尘缄默不语，周身冰凉，心中似有什么东西轰然崩裂，残垣碎片间晕染的只余凄凉与悲戚。半晌，他才抬起头，沙哑道：“他是被人下了毒？”
　　明明是一句问句，他却是在陈述。
　　李思景面色沉重地点点头。他看着眼前的黑衣少年，周身似乎笼罩在寒夜里。那个名满天下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也有如此颦蹙悲戚的模样。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的眼尾竟是染了红。
　　“那……可还有救？”谢忘尘轻声问道。
　　其实从李思景一开始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大概有了答案。只不过是还心存侥幸有个念想罢了，他在心底告诉自己，事情也许还会有转机的，哪怕他知道那个可能究竟有多渺小。
　　李思景轻轻叹了一口气：“这是一种奇毒，追溯其根源的话应当是在高句丽及东瀛人那一带。此毒从下毒到毒发身亡时间跨度极长，一开始就像没有事情一样，可慢慢地会渐渐加重症状，等到人们能够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毒性深入骨髓，回天乏术了。”
　　他看着谢忘尘，后者却只是淡淡地垂下了眉眼，再也没有了悲戚之色。
　　李思景缓缓道：“是我才疏学浅，救不了定北公。我能做的也只有尽量拖得久一点，小公爷，抱歉。”
　　谢忘尘轻叹一口气，轻声道：“这非你之过。你能来一趟北疆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李公子，多谢。”
　　月色渐浓，渲染着人间的悲戚与欢畅。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朦胧夜色中，一匹快马肆意出了北疆总镇府，向临北火树银花不夜天的繁华街市疾驰而去。
　　曾桀的夜宴就设在整个北疆最大的酒楼——临北芙蓉楼。
　　芙蓉楼内外一片欢腾，歌舞升平，好不热闹。
　　沈南弦倚着露台的木栏，身后是酒席间的欢欣之声。手中银杯倒映出一轮明月，他望着皓月当空的景色，若有所思。
　　“曾桀在芙蓉楼设宴，你怎么不去？你是这次北征的统帅，最不该缺席的人就是你啊。”
　　“李公子已经到临北了，我回北疆总镇府去看看。”
　　“别这么看着我啊小殿下，你肯定要去的。我们宸王殿下如果不过去捧个场，驳的可就不止是曾桀的面子了，皇上也过意不去的。”
　　……
　　“宸王殿下！”身后忽然有人唤他，沈南弦蓦然回首。
　　曾桀醉醺醺地，喝得摇摇晃晃向他走来，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宸王殿下果真少年才俊天资过人，不愧为陛下亲子啊，很有陛下当年的魄力……末将敬您一杯！”
　　沈南弦冷淡地看着他，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许久，他举起手中酒杯隔着一段距离遥遥祝了祝，也没有喝杯子里的酒，只淡声道：“不敢当。”
　　曾桀已经醉了，也没在意这些，囫囵行了个礼就跌跌撞撞地走出了露台。
　　身后又传来歌舞奏乐饮酒作乐之声，沈南弦伸手掩上了露台的门。
　　月明星稀，晚风微凉。
　　沈南弦低头望着自己手中的酒杯，忽然对着空无一人的茫茫夜色中做了行个敬酒的礼，不知是对谁。
　　礼罢，仰头，一饮而尽。

　　芙蓉楼的对面，也是临北一家极负盛名的酒楼。不过今夜因为曾桀在芙蓉楼包场设宴的缘故，显得冷清不少。
　　谢忘尘一个人靠在雅间窗栏边，自己斟了一杯酒，随后他自己一饮而尽。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倒是没有那个气氛。
　　他心里有太多事，但是他又不能向别人倾诉。只能一个人憋在心里，默默不语。然而事情太多了，他的心里快要盛不下了。无奈，只能一个人借酒消愁，落寞得不行。
　　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呢？
　　是发现得太晚了，如果早一点发现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是我的问题吧。谢忘尘又斟了满满一杯酒，想道。
　　太多事情都是我的问题了。
　　曾经不喜欢老头子，觉得他太严厉，太凶。那个时候很羡慕王尚书的儿子，王尚书从来不会打骂他。觉得老头子不是一个好父亲，真正的好父亲是像王尚书那样仁慈的人。
　　然而现在呢？
　　王尚书的儿子成了临京臭名昭著的祸害，寻花问柳仗势欺人，简直无恶不作。
　　曾经很多他不明白不理解的事情，现在突然就都豁然开朗了。
　　谢廷和王尚书不一样。
　　谢忘尘自己和王尚书的儿子也不一样。
　　生成了王尚书的儿子，可以当一辈子的纨绔子弟安享荣华富贵。而谢廷的儿子，肩上要担得起偌大一个北疆。
　　如果当初谢廷像王尚书一样对自己，那么又有谁在他百年之后来接北疆的班呢？
　　北疆是大魏防务最重的地方，也是危机最大的地方，大魏最大的敌人戎夷就在北疆。一旦北疆防线破了，轻则北方半壁江山不保，重则国破家亡。那是多少人的命，这个玩笑开不起。
　　对面是那么多人畅快痛饮，这边是他一人兀自独醉。
　　谢忘尘一杯接一杯地喝，眼前逐渐模糊，他仿佛已然置身过去。

　　谢忘尘兀自迈步，眼前是庭院深深，临京定北公府。他看见十一岁的自己束着高马尾，快步朝这边跑过来，马尾在身后迎风飘舞。
　　秋风萧瑟，扑面微寒。
　　谢忘尘蓦然回首望着那青涩少年远去的方向，神情尽皆惘然，却又带着悲戚的丝丝凉意。
　　十一岁的谢忘尘没有回头，他带着轻快明畅的少年意气，径直向前跑去。若是他腰间系着银铃，那铃声就会叮叮当当地飘洒一路。他不知道身后站着十八岁的谢忘尘，他快步跑下台阶，穿过几道门，径直到了演武场上。
　　少年骨肉初成，个子已经出落得十分高挑，面容有些青涩稚嫩，却已经有了长开之后俊秀出众的模子。
　　这天是谢廷休沐，他正在演武场上练武。
　　少年欢畅的声音老远就能听见，随风四处飘扬：“老头子！我下课了，先生夸我的文章做得好！”
　　谢廷放下手中的重剑，用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闻言转过身，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小兔崽子，得意什么？先生夸你一句你就翘辫子了，那还怎么得了？”
　　谢忘尘微微一愣，小声道：“我不是……我只是想你今天休沐，告诉你个好消息。你之前不是也盼着我读书能有出息吗？而且……”
　　而且先生说了，我这个年纪能写出这种文章是很有出息的。
　　要换了学堂里其他达官显贵的孩子，早就高兴得不得了了，恨不得去烧高香。
　　十八岁的谢忘尘和十一岁的谢忘尘有很多都不一样。
　　十一岁的谢忘尘脸上是失望的神色，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换不到父亲的一句夸奖。
　　十八岁的谢忘尘看着谢廷，看着他在听到话语时眼中的欣慰与自豪，还有一抹笑意，然而当他转身面对儿子的时候，这种神色已经荡然无存。
　　他不由得又想起来了出征之前谢廷说的话。
　　“你这小崽子其实这十八年给我争了不少光，我一直都没有表扬过你。你十五岁进翰林院，别人都夸你是奇才。十六岁来北疆立了不少战功，没打过败仗，别人还是夸你是奇才。我觉得你不是奇才，就是我那有出息的小兔崽子。”
　　其实他从来都不是看不到自己的成长，只是他的鼓励和夸奖默默的，没有让自己听见而已。
　　谢廷把一柄剑扔在了谢忘尘脚下：“除了读书，武艺也不能放下。来，让我看看这些天你究竟有没有长进。”
　　十八岁的谢忘尘静静地看着，一大一小在绚丽夕阳之下，任余晖肆意挥洒。
　　自己不是谢廷的对手，被击倒了无数次。但谢廷会让他站起来无数次，然后再拿起手中的剑。
　　自己已经大汗淋漓，整个人不住地喘气近乎虚脱。谢廷没有叫停，只是做了一个小小的手脚，一个谢忘尘现在回想起来才能看破的手脚。
　　十八岁的谢忘尘看得很明白，他故意让了自己一下，然后收剑负手而立，淡淡地说一句：“没什么长进，但刚才那一下还行，就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