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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同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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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体这么虚弱谁敢给他调正常流速啊?调一半我都怕他有什么反应。”小张换下一瓶新的药水挂好,“四十度呢,再小点的孩子脑子都烧傻了,他脑子清醒能说能吃的,父母都该偷着乐了!”
此时已经过了俞蓝和曾捷说的九点,时针在往十走。虽然小张说就剩这最后一瓶水了,参考爱阳刚刚两瓶水四小时的经历,俞蓝叹口气,认命的打开手机里曾捷几天前发给他的生物竞赛决赛模拟题库,在心里默默刷了起来。
可能对于学神们来说,刷题的确会让人快乐得忘我。
当俞蓝从一套题中脱离出来的时候,爱阳的情况已经有点危急了。
俞蓝抬头就看见他脸色苍白,满身满脸的汗已经浸湿了额发,身体轻微颤抖,输液管也因为他的手在无意识的挪动,里面的血柱都快到调液开关去了!
他当即按了呼叫铃,之后又打开房门去叫路过的医生护士。
医生来得非常迅速,一翻检查之后就吩咐护士去拿新的药,自己则亲手把爱阳脸上手上腿上的纱布拆开,重新给他上药包扎。
“非常抱歉,之前开药时没给他做皮试,不知道他对这种抗生素会有过敏反应。还好反应轻微,因为早上伤口浸了水没有及时处理,现在又烧了起来。”
医生擦着额上的汗,说:“注射了新的药剂之后还要你在旁边仔细看着他,如果有什么不对就赶紧叫人,护士也会时不时过来检查一下,辛苦你了。”
送走医生之后,一个陌生的护士端来一盆热水要给爱阳擦一下满身的汗。看着爱阳紧皱的眉头,俞蓝接过了护士手里的帕子,仔细而轻柔的落在爱阳的脸上,身上。
将水倒掉盆子还回去后,俞蓝看着爱阳仍在抽搐摸索着什么的手,试探性的把自己的手靠了过去。
两人皮肤相触的一瞬间,爱阳无力的手指迅速穿过他的指缝,又是一个十指相扣。
抓牢之后的爱阳像是终于抓住了令他心安的物什,脸色依旧苍白,但是眉心慢慢松开,浅淡的川字纹路在他眉间慢慢消退。
现在已经差不多十一点了,预感今天晚上要留宿医院,俞蓝给曾捷报了个信请她给宿管部那边一张假条。清净下来之后他也没了刷题的兴致,撑着下巴就看着爱阳的脸发呆。
医生说得没错,即使他有一双独特的蓝色的眼睛,还没长开的精致五官却不怎么和混血沾边。
醒着时没感觉有什么,现在安静的躺着,他面貌里浓墨重彩的灵动就凸现了出来。细长的眉,微挑的眼,还有那似笑非笑的唇……
俞蓝忽然就想起小时候听孤儿院阿姨们聊天,说起民国祸乱时期那些被官老爷们养着的角儿,具体的已经记不清了,现在看着爱阳的脸,他却马上对号入座,想着:
那些名动京都引起不少祸乱的角儿们就该是这种长相吧。
似男非女,即使苍白如纸,依旧让人心热。也不知道这个人五官真正长开后又是何种惊艳模样。
久远的记忆里忽然被淘出一个片段,好像是在一个戏台子边上,他扯着一个女人的手,仰头看着上面敲锣打鼓的热闹场面,不知道说了什么。
女人弯腰抱起他,语气有些得意:“你小白阿姨啊,那才是真正的颠倒众生,尤其是她那双眼睛,蓝玛瑙似的,笑笑随了她,将来一定会出落成大美人的……”
记忆在此戛然而止,俞蓝有些恍惚。
年岁渐长,他其实越来越少能回忆起小时候的事了,偶然记起的片段久远得仿佛只是自己的臆想。但他居然就在这样愣神的时候再次清晰回忆起了他的母亲,以及挂在母亲嘴边却从未在记忆里真正出现的令他期待的“小白阿姨”和“笑笑”。
他很少会去想刚进孤儿院那段时间的事,大脑的自动保护机制也在努力帮他屏蔽掉那段记忆,所以他其实也不清楚,在那混乱的日子里这两个人是否出现过。
但是就他能够确认的记忆来说,他与他们没有半分关联。想清楚这一点的他不再纠结,只是替爱阳掖了掖被角。
时间滴滴答的流逝,时钟划过十二那一格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却不是医生,而是一个四十几岁长相瘦削的护士。
“真是的,不知道最近变天病房紧啊,药水都要完了还不知道收拾东西腾位置!”
护士风风火火的过来抓起爱阳的手就给他拔了针头,在她身后,几个神色疲惫的病人一窝蜂的涌进来占了空的几铺床,还有一个满头麻花卷的大妈守在爱阳这铺旁边,就等着爱阳下床她好躺上去。
俞蓝张张口刚想说些什么,护士发现爱阳还穿着病号服,就拿手去推爱阳:“诶!醒醒!药打完了!赶快把衣服换下来回家去睡!”
站在旁边的大妈也赶紧上来帮手,也没管爱阳是不是清醒的,两个女人一起把爱阳架下了床。
双手穿过爱阳的腋下面对面搂住他,俞蓝神色冰冷:“这里是学生病房,医生说过要他在这留待观察,阿姨你在干嘛?”
可能是第一次被学生这样杠,那个护士的唾沫马上朝着俞蓝喷:“你个学生你懂个屁!我们手上有记录!他输完这瓶液就得走!想躺着你就给我交住院费!”
那位大妈好似生怕自己交了住院费的床被俞蓝抢回去,招呼了那边已经半躺下的一个好姐妹就把爱阳和俞蓝一起往门外推,搂着个人的俞蓝反抗不得,匆忙之下只能捞起柜子上的书包和校服,然后被扫地出门。
“诶,醒醒?”
门诊大厅等候区,俞蓝靠在长椅上轻拍枕在他腿上的爱阳。看他脸色正常呼吸平缓,摸着额头的温度也正常,但就是叫不醒,俞蓝这才摸出手机给曾捷发了条消息:爱阳的家庭住址你知道吗?
等了一下没有回复,俞蓝直接拨了个号过去。
“您好,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俞蓝这才后知后觉的看了一下时间,很好,一点十五,是个人也该睡了。
但他还是不死心的翻了一下自己的通讯录。不错,除了曾捷没一个认识爱阳的,或者说他的通讯录除了孤儿院的一些人外就只剩曾捷了。
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俞蓝果断拿过爱阳的包拉开了拉链。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爱阳昨天放学是没有背包回去的,今天早上到了教室后他就把身上半湿的手机耳机全都塞进了包里,之后两节课都是趴在桌上过去的,手机应该没挪位。
打开他的书包果然找到了纯黑色手机壳的手机。俞蓝的本意是想看看爱阳手机的紧急联系有没有能叫的,结果开屏就被那熟悉又陌生的锁屏给整懵了。
熟悉在这张脸他从小看到大,是他自己没错,陌生在这张照片他完全没有映像,而且那醒目的“一生之敌”还贴在他的脑门上。
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做到每天面对正主还搞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的?偷偷把眼前人的脸当锁屏是什么特殊癖好!
俞蓝快被这张锁屏整笑了,然后发现他的紧急呼叫是一片空白的时候是真的笑了。
六位数的密码俞蓝完全没想去解,想也知道这个人肯定不会弄什么烂大街的“888888”和“123456”。冲着爱阳这一天下来比脸还干净的消息栏,俞蓝更是打消了有人寻着来接他的侥幸。
还真是放养着没人管?这个点连句“在哪”的消息都没发,是没发现自己儿子没回家?
俞蓝皱了一下眉,看着爱阳安然的睡颜纠结了一下,最终认命般的扶起他,给他在单薄的病号服外面套上了校服外套,把校裤T恤连着手机一起塞进了他自己的包里,然后架着他的双臂把人给背了起来,书包依旧吊在臂弯里。
路过门边的值班室的时候他和里面的护士姐姐打了声招呼,承诺明天把病号服送回来。护士姐姐还贴心的给他俩罩上一件雨披,把爱阳飘散出来的一缕长发掖了进去,目送着他俩消失在夜色里。
出了医院以后俞蓝背着爱阳就往学校走。这条道被路灯照得很亮,俞蓝抬头就能看见细细的雨丝从灯下飘过。
刷卡进校门的时候俞蓝才想起龙哥给的馒头和帽子都还在自己包里,但想到已经这么晚了,索性明天再还吧。
这样想着他就把人带进了自己宿舍。
可能是曾捷和宿管部打过招呼的原因,一楼的铁门没有锁,俞蓝挤过那道一人宽的门缝直接上楼。
江宇二中对于尖子班的住宿待遇很好,有两人,四人,六人,八人间随便挑。俞蓝自然选择了三楼半楼道间的两人间,然后到现在也没个室友。
推开门进去,左边是上床下桌头尾排着的木制床,中间半米宽的楼梯可以坐人,右边两间衣柜样式的储物柜。
门对过去还有一扇门。那边以门为界,左边是洗手台,右边是浴室,中间吊着根钢丝上面挂了一套校服。窗台和洗手台边上绿意盎然,都是各种小盆栽。
把臂弯的书包往桌上一放,俞蓝单手攀着栏杆踩上楼梯,把爱阳放到了自己的床上。末了才给他把校服扒了鞋子脱了,把人往床那边拖了一下压上枕头,最后给他盖好被子。
他自己则跳下楼梯去浴室洗漱了一番——尖子班宿舍特权,全天热水不停电不断。像他这种楼道里的二人间还有插座可以给手机充电。
热水洗掉了他一身狼狈,却勾出了一天的疲惫。他原本打算在下面刷一个通宵的题,但是光看了两个题目眼睛就有些撑不住了,脑子也开始变得迟钝,在桌上趴了没到十分钟他又被一阵窗口透进来的风给冷醒。
临近入冬,二中最近在做电路检修,宿舍区的空调都停了,偏偏宿舍里湿气又重,不裹棉被还真不好受。
而俞蓝唯一一床棉被,现在正被某位爱姓少爷裹着。
仰头看了一眼床上毫无声息的隆起,再看看自己桌上现在一个字都看不进去的题集,俞蓝果断站起,脱鞋爬上了床。
把爱阳往里侧挪了挪,俞蓝拉开被子平躺在了外侧。两个人都挺瘦,爱阳还是那么小一只,这样躺着倒也没感觉到挤。床边有二三十厘米高的护栏,也不怕人会掉下去。
明明今天也没干什么,但俞蓝就是感觉累及了,刚闭上眼就坠入了一片混沌中,并没有发现身边的爱阳忽然变得沉重的呼吸。
凌晨四点,俞蓝被一样东西冰醒。
他此时面朝里侧躺着,头已经枕上了原本给爱阳的枕头。而爱阳则抱着膝盖,头缩在臂弯里,在他胸腹间蜷成一团,被被子完全盖住。刚刚冰醒他的就是爱阳抵在他腰上的脚。
意识有些朦胧的俞蓝伸手在腰间摸索一下,摸到了爱阳冰凉的脚,一边用自己温热的手包住爱阳算得上是小巧的脚,一边又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倒是没有发现爱阳在一片黑暗中慢慢睁开的眼睛。
爱阳其实在俞蓝睡着没多久就因为再次高烧的头痛,从沉睡状态变成了昏昏沉沉的状态,蜷缩是下意识反应。直到刚刚俞蓝握住了他的脚他才真正清醒过来。
感受着自己凉到没有知觉的脚因为那只手慢慢回暖,爱阳头微动,头顶发旋顶上了俞蓝的胸口。一滴泪突然从眼角滑落,未等干涸便又有新的源泉注入。
他轻轻吸着气,泪水汹涌间死咬牙关没有发出声音,手抓进臂上的软肉里,控制着自己不要颤抖。
窗外不知名的鸟忽然长叫,窗内哭泣的人在泪水中声嘶力竭。
“A……li……ce……”难以自禁的用气音叫出这个名字之后,爱阳一口咬上了自己的手腕,血腥味渐渐在嘴里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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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五点三十,俞蓝眼睫颤了颤,睁开眼之后马上看向自己身边,爱阳背对着他侧蜷着,没有什么动静。
轻轻掀开自己这边的被子,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盖住爱阳露出来的肩膀,轻手轻脚地爬下了床,去洗手台边刷着牙边用小水壶给窗台上的植物喷水。
他这间宿舍虽然是隔成了两间,但是洗手台和床之间的却不全是墙,至少从桌面往上是一整扇玻璃窗,推不开的那种。在里面能看见洗手台,从洗手台也能看见里面。
俞蓝拿帕子擦干净脸上的水回头,就是透过这面玻璃看见了坐在楼梯上一直盯着他的爱阳。
他愣了一下之后就往后退一步,从打开的门对爱阳说:“你先把身上的病号服换下,衣服在你包里,外套是椅背上那一件。”
爱阳点点头没吱声,走下楼梯趿拉着自己的运动鞋提起自己丢在椅子上的包,从里面拿出那一团衣服,扯过自己的外套就目不斜视的走进了浴室关上门。
俞蓝只道可能是起床气犯了,挂好自己的帕子就从储物柜里拿出一套新的洗漱用品,包括口杯牙刷和小方的洗脸帕,和他自己在用的一个款,只是颜色不同而已。
将东西放在洗手台上,俞蓝爬上床开始折被子,看见床中间有一块好像有点湿也没多在意——可能是爱阳的长发路上打湿了之后弄的吧。
就在他把被子放好在床头的时候,爱阳穿戴整齐的从浴室里出来了,也没看洗手台上的东西,直直的走到了楼梯边,仰头看着上面的俞蓝。
俞蓝边搭着扶栏下来边道:“你先洗漱一下,洗手台上那些是新的。收拾好之后我带你出去吃早饭,昨天龙哥给你的帽子和……你眼睛怎么这么肿?是……”
说到“是”他突然卡了壳,因为一只脚才踩上楼梯边的拖鞋的他被爱阳拦腰一把抱住,下巴蹭着对方柔软蓬松的头发,腰被对方箍得甚至有点痛。
“怎么了?”手还搭在栏杆上的他身体微僵,有些不自在的问道。
“谢谢。”爱阳闷在他胸口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有一丝哭腔。
恰好此时学校的起床铃响起,原本安静的宿舍楼忽然迸出充满人气的声音。爱阳就在这样的喧嚣里放开了俞蓝,退开几步捞起自己的书包,头也不回的开门离开。徒留停在原地的俞蓝疑惑的皱起了眉。
那一整天爱阳都没出现,一直说着自己身娇体弱的他终于因为身体虚弱请假了。
俞蓝趁着早自习把帽子给龙哥送了过去,顺便把病号服和雨披送回了医院。回学校的时候他把龙哥昨天给的馒头撕成小条,喂给了正大广场边上的流浪猫。
第二天,爱阳也没出现。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直到第六天的凌晨一点,俞蓝刷完一张试卷洗漱出来就发现自己微信Q/Q甚至支付宝都有新消息。
他先打开微信,发现那是一条好友申请,对方名字叫Orange,头像是一只动画版的橘猫,留言为:爱阳。
手指在屏幕上悬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点了同意。对方马上就发了一串新的消息过来。
Orange:Q/Q也同意一下,还有支付宝的转账记录
Orange:不用问了,问就是曾姐告的密
Orange:明天早上给你带早餐,你喝什么味的豆浆
Orange:或者牛奶?
Orange:吃包子嘛
Orange:烧麦馒头?
Orange:煎饼果子手抓饼三明治面包卤粉蒸粉炒粉豆腐花
Orange:回我一句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
俞蓝抿抿唇,点开Q/Q果然也发现了一个好友申请,昵称同样是Orange,头像也和微信的一样。
再打开支付宝,果然收到了两条转账记录。第一条留言:你的医药费,第二条:我的医药费。数目刚好比实际多个十几块钱,确保了末尾数是零。之后还有一条消息:曾姐说的。
那厢爱阳微信轰炸无果转而开始Q/Q轰炸,发现俞蓝好像确实不打算理他的时候才弱弱的两个号都发了一句“晚安”,之后就再没动静。
看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俞蓝终于在微信回复了一句“晚安”,之后就把手机放在桌上充电,自己爬上床安然入睡。
这边坐在地上看着远处的灯火发呆的爱阳发觉手机屏幕一亮,看清那一句晚安的瞬间就弯起了眉眼。
但他也没有继续回复,只是抓过丢在旁边的吉他轻轻拨了起来,调子轻快,却不是任何当下流行的歌曲。
那是一首曾经在江宇大街小巷传唱的歌谣,在戏子嘴里,在农女嘴里,在当初平静岁月的每一个人嘴里默默传唱。
孩童放着纸鸢唱:“金桂开,银桂香,酒酿深深萦旧巷~”
折桂女们应:“金桂灿,银桂亮,嫦娥三度舞广寒~”
浓妆艳抹的戏子笑:“金桂躲,银桂藏,姑娘一笑我心怦然!”
在开满金桂的地方,开满银桂的时节,有个少年带着满身的桂香从天而降。缘分,大抵就是这样出人意料吧。
“Alice,I want to love him well, you will bless me, right?”
一阵风吹过,乌云散开,星光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