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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气泡 ...

  •   “词丢了?”

      丢在一边的手机传出女人慵懒而磁性的声音:“你不是先曲后词吗?曲已经作完了?”

      爱阳坐在钢琴凳上,手指虚虚搭在黑白的琴键上,没答话。

      兮格于是笑了:“我猜你词也没写多少。怎么样,明天可就愚人节了,要放弃了吗?”

      “我其实,也没写出词。”爱阳将手从琴键上收回,搭在自己的腿上,“无论词曲,我都写不出,真正表达出来的,都只是一些没有什么意义的片段。”

      “脑子里也什么都没有。”他补充。

      “所以呢?这么困难,要放弃了吗?”兮格再次发问。

      爱阳沉默了,像是在思考。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指重新按在了琴键上,“铛”的一声响,像是回答,却又不知他的回答。

      兮格听见了他这边的钢琴声,有些讶异:“你在弹你家那架钢琴?你不是向来不碰的吗?”

      爱阳深呼吸一口气,灵巧的手指如蝴蝶翩迁般跃动在黑白的琴键上,轻快而优美的乐声在苍白的室内流动。

      “《野玫瑰》,”兮格一秒辨别,“玫瑰,玫瑰,原野上的红玫瑰,少年说我摘你回去。”

      “玫瑰说我刺痛你,使你永远不忘记,我绝不能答应你。”

      她觉得有些好笑:“纯洁可爱的红玫瑰,轻浮粗暴的少年,你又是谁?”

      “没谁,”一曲终了,爱阳呼出一口气,“只是试试钢琴的音色。”

      这是当年那场大火里,唯一还幸存着的阳白的遗物。出于对母亲之死的愧疚与怨恨,他靠近它,却又不敢触碰。

      他其实清楚知道自己的心理有很大的问题,恐于表达只是最浅层的一种表现而已。他知道自己应该去接受外界的干预,或药物或疏导,他得学会剖开自己让医生寻找病因,他要竭尽所能配合大家让自己“好”起来,让自己变成“健康”,变得“正常”。

      这是大家所期望看到的,这是他们所乐于看到的。不然爱清不会一遍遍地让他自己站起来走出来,爱恪也不会三番两次找心理医生来试探他。

      甚至是俞蓝,也不会总在自己的包里备着止痛止血的药和创可贴,在发现他身上刀片和打火机造成的细小伤痕时皱紧眉头。

      但是……那样的他,还是他吗?

      他周身缠绕着的那些,被判定为“心理疾病”的罪与恶,悔与恨,痛与泪,在一次次治疗的过程中被强行抹去之后,那样“健康”的他,真的还是他吗?

      而期望着那样的他的那些人,那些说爱他的人,爱的真的是现在这样的他吗?

      爱阳心里没有答案,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

      只是……想借着触碰这架亡者的琴,添一分自以为进步的勇气,攒一些足以与世界相配的冲动罢了。

      和兮格的电话直接挂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手机电量告罄,才自动挂断。

      爱阳趴伏在琴盖上,身边一堆揉成团的废纸,上面墨迹斑斑,依稀可见被狠狠划去的地方是大大小小的音符,与一些看似没什么关联的字词。

      兮格让他抓住勾起自己创作欲望的关键,或者是人,或者是物,或许是心动,或许一时的欢喜。她让他自主去寻找所追求的那种感觉,去构想相关的各种场景,或与其相处的细节,或说过的一句话,去想窗台的一缕阳光,想空气中漂浮着的隐约花香,想……他想要什么。

      钢琴声断续响了一夜,偶尔有吉他的弦音夹杂其间,但最终都未成曲调。

      兮格在完全睡去之前还在嘟囔:“我现在倒觉得……我们一开始的方向就不对……你本来,就是无声而无词的……”

      “就算……没有月亮……‘月色真美’……总有人……”

      爱阳闭着眼,额角抵着已关机的手机,声音很轻:“但是玫瑰,没有给少年可以采摘的应允啊……”

      他想共赏月色的人,也从未许他暗夜里共漫步,无论是一晚,还是一生。

      在他枕着的手臂下,还压着一张没来得及丢弃的白纸,纸上字迹微草。

      【能送我一支洋桔梗吗?】

      ——————

      爱阳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窗外红霞满天。

      他枕着一地废纸,侧蜷着躺在琴房的地上。影子被霞光拉得长长,在墙角折叠,像是吞吃了大象的蟒蛇,将已不再懵懂的小王子留在天真之中。

      手机一直没充电,关机,看不见时间。他手指脱力般一松,手机砸落在地面上,发出“啪”的一声响,接着便又是满室寂静。

      窗户未关,忽起一阵风,拂起垂地的软白纱幔,影影绰绰间,蟒蛇碎成了一地浮梦。

      他逃避现实一般,重新合上了眼,将自己困于被霞光染得一片红的世界中。

      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吗?4月2号……

      什么啊,就这样睡了一天,完全错过了……

      明明……都准备了这么久,都这么努力了……

      像是渴慕那月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去找寻的猴,费尽心力,一爪子下去,才惊觉不过是梦一场欢喜,他所慕的,高悬天际,终是遥不可及。

      “你在干什么啊……”他笑着,“笑话一样……”

      笑声渐低,断断续续,反而像是哽咽。

      失落与怨责如潮水般,转瞬将他淹没,他掉进了一个深深的漩涡之中,脱身不得。

      全身上下疼得像被绞碎了一样,却不知伤在何处。胃开始一阵阵痉挛,呕吐的欲望浮起又被压下。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横冲直撞,一次次冲撞着他本就岌岌可危的神经,带来针扎般的痛楚,怂恿着自由,叫嚣着毁灭。

      “呜呜——”

      他浑身失力,连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都做不到。意识迷蒙间,还余最后一丝清醒,去想,是谁在哭?

      是风?还是他自己?

      突然,风停了。

      鼻尖隐有淡香萦绕,素雅,清浅。粉白的小小花瓣飘扬着,覆在他苍白的手指上,微凉,是院墙上早绽的蔷薇。

      他睁开眼,看着指间的一抹粉色,似有所感。

      慢慢撑起自己疲惫而沉重的身体,他向前膝行两步,手指搭上飘窗的台沿。半拉拢的纱幔仍在轻微拂动,他垂眼侧头,避过,再一抬头——

      新栽的枝桠繁茂的桂树下,穿着校服的少年站在粗麻绳和旧轮胎打的秋千旁,单肩背着书包,一手插兜,另一只手抬起,指间轻轻捻着什么,像是硬纸片。他垂着头,静立,一身清冷。

      落日余晖洒满庭院,他蓦然回首,看过来的眼里藏着星星。

      风又乍起,扬起少年漆黑发丝,他突然笑了,化了春三月最后一捧雪,夏已至,涓流汩汩,星海都温柔。

      “下午好,”他将指间的纸片收进手心,仰头看着楼上的他,“刚睡醒?”

      爱阳怔怔地看着他,以为自己仍在梦中。他嘴唇微张,与天空一般颜色一般清澈的眼里,满满都是一个人,满满只有一个人。

      下午好……是指,1号下午吗?

      意思是,他其实,并没有错过?

      而他,又来找他了……

      深不见底的可怖漩涡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消散,在身周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他满身狼狈,却觉惊喜。

      “……俞……蓝。”

      睡了一天,他的嗓子干哑异常,开口只有嘶哑气音,低不可闻。

      俞蓝却听清了,他向前两步,走出桂树阴影,走到他的窗下,晚风送来他的应声:“嗯。”

      “俞……蓝。”他又叫。

      俞蓝:“是我。”

      “俞蓝。”

      “我在。”

      “俞蓝。”

      “怎么了?”

      在这样一声声无理取闹般的应答里,爱阳很明显感觉到,自己失去的力气在渐渐恢复。像是有一把披荆斩棘的刃,直接把脑中纷杂的情绪思潮全部劈开,堵塞的都疏通,黏腻的都被稀释。

      纸上晕成一团的墨迹慢慢舒展,纠葛的线团寻到了头,凝滞的血液终于化冻,流经之处,蔷薇香浮动,碎星闪烁。

      他于是笑了起来,明快,恣意,晚风缱绻,日暮也热烈。

      “俞蓝,”他看着他,“我想送你一个礼物。”

      将被废纸掩埋的吉他抱在怀里,爱阳靠坐在飘窗上,支着腿,在世界谢幕的最后一刻,极尽放纵。

      他垂着眼,拨弦,琴音流畅,明明从未听闻,却又如斯熟稔。

      俞蓝抬头静静地看着他,风从他们之间路过,卷来那年夏末蝉鸣聒噪,桂香沁人。

      明明是茫茫夜空中日渐黯淡,随时都会陨落的两颗孤独行星,却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在那棵古老的桂树下,相遇,碰撞,轨道偏离,烟花般绚烂。

      他们燃着自己仅有的光与热,锋芒毕露。也曾试过和解,最终却摩擦不断,矛盾累积,至大雨落下,灭去周身灼人烈焰,才觉你我如此相似,如此孤独,如此倔强,如此不甘。

      于是一次次相互试探,一点点向彼此靠近。从寂寥的墓园,行至盛大的时装秀,最后回到那一方静谧小院。

      掩埋的真相被寻回,腐烂的过往被拥抱。预料的失望和抛弃都落了空,却令人欢喜得恐是一场大梦,唯有深夜里紧扣的手和身旁灼热温度,令人心安,惹人心动。

      半途而废的梦想被重新拾起,绝望的提线木偶终于将爱注入心脏。峭壁上封冻的冰终至解冻,春色动人,只一眼便沦陷。

      他笔下本有可爱万物,却总爱画他,笑着的,哭着的,张扬的,沉静的……

      有的人说,心有所想,笔才有所动。那他一次次落笔,是不是……都在念着他?

      他的心里,是不是也同自己一样,藏着一个唯一?

      初夏刚至,燥热将空气慢慢点燃,随着乐声渐急,冰镇的汽水外壁水珠凝结,聚集,摇摇欲坠,像是深夜相伴入睡的呼吸,也是排行榜上将要并列的两个名字。

      心跳在加速,脉搏鼓动,鲜血也会尖叫。汽水层层泡沫堆叠,包裹着热切,暗藏着病与狂,等一瞬首肯,就会爆发,满溢,将心间那人淹没,囚困,独占。

      他行至末路,他孤注一掷。

      他说,来爱我,好吗?

      他幻想着共游山海,他渴求着四季相伴,他是一尾早该曝晒成干的鱼,在逝者的影子里苟延残喘至今,却仍卑劣地望着那广大河泽,他慕着。

      于是他乞求。他将自己所能给的都给出,真心与假面落一地。他侵入他的世界,他救他出误解的泥潭,他做了他的救世主,他成了他的光,他问他——

      【能送我一支洋桔梗吗?】

      代表着真诚不变的、永恒的爱的,洋桔梗。

      一曲终了,余韵犹存。

      爱阳侧着头,隔着燥热的风,和俞蓝对视,久久无言。

      气泡已溢出,在空气中爆裂。“哔剥——”,“哔剥——”

      少年方才肆意,现今才觉忐忑,灿若星火的眼睛里,期待与不安杂糅。

      如血残阳映照下,脸颊与脖颈的红被遮掩。他于是也沉下澎湃心血,松快一笑,说:

      “今天日光不错。”

      俞蓝安静地看着他,眼里情绪翻涌,手指收拢,又松开,像是在经历艰难的抉择。

      在最后一缕霞光湮灭之时,他突然笑了一下,近乎释然。

      他答:“月色也很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5章 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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