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坠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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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多久以前，余连曾在课堂上和他们聊过“爱情”这一话题。
“十年生死两茫茫”到底太过悲切，“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又满载无奈，《当你老了》情意真真，诗人叶芝至死仍求不得。
当时余连曾提问过爱阳，问他心里的爱情是何种模样。如果让他去表白，他又会怎样表达。
全班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好奇的，揶揄的，探究的……
他当时正闲着无聊，拿了班级书柜里的课外书在看，是夏目漱石的《我是猫》。突然被提问，他就地取材，借了这位大作家的一个小故事。
“让我表白的话，我可能会邀请对方在夏天夜晚出去散步，说一句‘今晚月色真美’？”
他回答得很是随意，像是少年不知情为何物：“至于爱情……大概就是之后每天都会牵着手一起看月亮？没有月亮看星星，下雨就看雨，算是互相陪伴的一种状态吧。”
那节课后，有人笑他，说那样不像爱情，倒像是婚姻，一种没有血缘的亲缘关系，关联着柴米油盐酱醋茶，换一个长久陪伴。
而且，“月色真美”这种话，出现在书本上尚觉浪漫，真要运用到现实之中，若非心有灵犀到极致，谁会意识到这是表白？
连出口的经典词话效用都如此浅薄，一首即兴的无词之曲，一句无厘头的“日光不错”，还有一个选定的愚人的节日，谁又能领会他心间澎湃？
直抒胸臆的一句“喜欢”多直白，可他不能，也不敢。他曾笑爱恪是个懦夫，但其实他自己也不遑多让，不愿接受一切可能的失败。
所以他无时无刻都在给自己寻退路。曲可以单纯只是朋友间的礼物，这天的日光残霞的确绚烂，愚人节的玩笑，本也不必当真。
竹篮打水纵然一场空，可他至少什么也没失去，不是吗？
他甚至都想好了，等和俞蓝随意夸夸这天色，他就放下吉他，下去给他开门，随便聊几句，例如他今天为什么没有去上课，例如今天学校都发生过什么有意思的事。
然后他们可以一起出去吃个晚饭，俞蓝口味偏清淡，街口那家素食店就不错，他以前和他提过，现在刚好可以去试试。
晚饭之后，俞蓝继续回学校上课，他则继续履行他继承人的职责，去公司转一圈，如果碰到爱恪在加班，那就碰到吧，问声好，帮他泡杯咖啡，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筹谋已久的一天就这样过去，挺好的，他满足了。
他想了很多，自以为算无遗漏，却终究没想到，他会得到俞蓝这样一句回答。
“月色也很美。”
在这样无月的时候，无月的地方，他说“月色很美”。他明明在说着月色，眼睛却始终看着他，就好像……“月色”，不是月色。
就好像，“月色真美”，也仍有别的含义。
爱阳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却又疑心这只是他的幻想，是自作多情，于是下意识睁大了眼，露出介于惊讶与欢喜的表情。
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他控制着声调，问：“你说什么？”
怀里的吉他被松开，他放下支起的腿，改为半跪在窗台上，一手撑着墙沿，身体前倾，从窗口探出，急切，但又矜持，问他：
“俞蓝，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
身后的纱幔在他身边扬起，散开，像是雪白的翅膀，随时能带他飞起。
俞蓝却知道，那不是什么翅膀。而且爱阳现在的动作，也的确太过危险。
离地五六米的高度，又没有防护栏，就算爱恪已重修庭院，在地面铺了厚厚的软泥和草皮，就这样摔下来，多少也会有些皮肉伤。
偏偏爱阳是有自残自虐的前科的，平时随便拿把美工刀都能“不小心”割几道口子，若是有了名正言顺的“意外”机会，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让“意外”染上鲜血。
思及此，俞蓝下意识皱了眉：“你先从窗台上下来，太危险了，会摔下来。”
“那如果我摔下去，你会接住我吗？”爱阳又往前探了几分，得不到答案的急切冲刷着理智，他的笑里隐隐带些疯与狂。
“你又为什么那么担心我？反正伤在我，痛在我，责任也在我，你完全没有负担。”
“是因为我们是朋友？因为我们父母的那些关系？还是因为——”
他的话并没能说完，撑着墙的手不知为何突然一软，整个人顿时无所依凭，重心失衡，眼看着就要一头往窗台上栽下——
“爱阳！”
俞蓝觉得自己呼吸都要停止了，双目大睁，心脏跳到了嗓子眼。他嘶哑着声喊他，疾步向前，原本插在兜里的手抽出，双臂展开，要将他接住。原本被他攥在手心的纸片落在草地上，隐约有黑色的笔迹。
他一瞬惊慌的模样，换来的确是一阵轻快的笑声。
只见爱阳在将将要坠落之时，一把揪住了身旁拂动着的窗纱，薄薄的纱料抓拢也有一大捧，足够承受一个少年生命的重量。
他保持着半个身子吊在外面的动作，居高临下的看着俞蓝，笑得异常畅快。
“我送你的礼物，你喜欢吗？”他不再像刚刚那样咄咄逼人，却也依旧不在意自己的处境。
对方不顾生死的模样，罕见地让俞蓝感受到了愤怒的滋味，他深呼吸，压住自己过快的心跳，微微沉了声：“你先下来。”
意识到自己语气太生硬，可能会激起他的逆反心，他又软了声：“很好听，我很喜欢，你可以下来了。”
“下来？”爱阳歪了一下头，像是思考，不过两秒，他又笑了，乖巧应声，“好啊，我下去，你等我——”
俞蓝看他抓着纱幔，一点点往房间里退去，上半身慢慢从窗外收回，逐渐远离了危险的区域，不自觉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刚松到一半，却见爱阳突然手一扬，将窗纱高高抛起，他本人则不知道什么从跪坐变成了蹲坐，光着的脚抵在窗沿，猛一向后发力！
没有翅膀的人类，也敢大笑着，投向天空的怀抱，然后——从高处坠落。
“爱阳！”俞蓝大喊。
肾上腺素一瞬飙升，恐惧，惊慌，旧事的记忆浮现，微微隆起的白布被河水洇湿，深一块浅一块的斑点，有风从长长的走廊上吹过，带来浓重的腥臭味。
世界是白色的，世界又是红色的，世界最后会变成黑色。
而他将一个人，永远走在那片黑暗里，不知道光在何处，不解光的模样。
或许只是一秒，或许又是十一年，他踉跄着向后，重重摔倒在了柔软的草地上，闷哼一声，后脑和脊背的钝痛慢了半拍，他首先感受到的，是怀里真实的温热。
隔着薄薄的两层布料，相抵的胸膛里，心跳同频，一般狂动不止。
接住了，没事。
俞蓝尚未来得及感到庆幸，也没为心中的惊与怒找到出口，爱阳已经控制不住地笑了起来，笑得肩膀直颤，笑得眼角泛红。
“你接住我了。”他一边手肘抵在俞蓝腰侧，将上半身抬起，眼睛亮晶晶的。
俞蓝又气又想笑，情绪乍起乍落，他暂时不想说话，沉默着，缓和着因为过大的刺激急促不已的呼吸。
爱阳却不需要他的回应，或许是渴求已久的坠落终于实现，他莫名亢奋，继续说：“写歌好难，我写了一个月，什么都没有写出来，试了很多办法，昨天晚上还通宵了，可就是不行。”
“但是刚刚一看见你，你和我说下午好，对我笑，你知道我什么心情吗？”他抬手，掀开俞蓝散乱的额发，露出那双隐隐含着些怒色的眼，直视他，神色愉悦，“我觉得自己得救了。”
“我睡了一天，一醒来，看见晚霞以为是朝霞。我以为现在是第二天早上了，我计划了那么久，就这么错过了，你知道我当时多失落，多难受吗？”
俞蓝终于将气息彻底平复，他感受到爱阳贴着他额头的手心很凉，有些潮湿，也有些克制不住的颤抖。
“你——”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爱阳快速地打断了他。
“俞蓝，今天是愚人节，我想祝你快乐，但不是因为愚人的玩笑。”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像成晟一样，被拒绝之后还能和你做朋友。我不敢赌，所以我给自己准备了很多条退路，我想，至少也得保持住朋友的关系。”
“但是，我突然不想再装了。”
他突然俯下身，用自己的额头抵住他的，鼻尖轻触，是和手心一样的冰凉温度。
“你来找我了，你接受了我的礼物，你和我说‘月色很美’，你接住了我——”
“你救了我，我是你的了。”
“俞蓝，能送我一支洋桔梗吗？”
“每一天。”
明明用着这么霸道的姿势，从二楼一跃而下时还笑得那么无畏，上一秒还在自顾自地说着“是你的”这样的话语，到了现在面对回答的时候，他却闭上了眼，不去看他的眼睛。
俞蓝觉得好笑，却没躲开他的动作，任他压着，说话间，气息都拂在他脸上。
他没直接回答爱阳，却是问：“为什么突然跳下来？如果我没接住你，你又想怎么样？”
“不会接不住的，我看准了才跳的。”
爱阳睫羽轻颤，或许是觉得这样说话脸很痒，他刚要将自己重新撑起，却发现俞蓝原本搂着他脊背的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覆在了他的后脑，他一动，那手就发了力，令他无法动弹，只能被迫睁开眼，隔着一指的距离，看自己的面目陷入那浅棕色的眸里，心也随着一同沉陷。
“以后不可以再这样吓人，”俞蓝微仰下颚，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爱阳的鼻尖，“看准了也不可以，会受伤，很痛。”
“这个高度才不会，”爱阳下意识辩驳，“我试过好几次，都没有……”
话说一半，他就意识到了什么，立马噤了声。
俞蓝却已经捕捉到了他话里的关键，危险地眯了眯眼：“嗯？试过好几次？”
爱阳下意识想跑，挣扎着，但俞蓝一手拢着他后脑，另一只手一直搂着他的腰，只轻巧地用了一点力，就将他完全镇压。
“你放开我。”爱阳被迫感受着俞蓝天生比他高两个度的体温，从交叠着的腿，到紧贴的胸腹，再到光洁的额，相碰的每一处，都像是着了火，要把他整个人点燃。
他就像是一块靠近火焰的冰，在这样的接触里，一点点软化成了一滩水，全身上下都染上了对方的温度。
“别动。”俞蓝手指轻抬，拍了拍他的头，像是安抚。
说完，顿了顿，又加了个称呼：“男朋友。”
爱阳顿时不动了，何止是不动，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俞蓝甚至很清楚地看见他瞪大了眼，瞳孔一瞬收缩成一个小点。
良久，他才把身体一点点放软，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俞蓝身上，学着他刚刚的样子，生涩却亲昵地磨了磨他的鼻尖：“哦。”
一直压着俞蓝额发的手往旁边挪挪，他后知后觉：“你头疼不疼？抱着我这么摔下来，不会青了吧？”
“没事。”确认他确实不会突然跑走之后，俞蓝终于松开箍着爱阳的手。
爱阳翻身，从他身上下来，跪坐在他身边，到这时才显出懊恼，垂着头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跳了。”
想了想，又补充：“也不会再这样吓人，不会让自己随便受伤。”
俞蓝从草地上坐起，看他刚表白就跳楼的男朋友如此真诚地致歉，心里刚刚的那些怒与恐都散了干净。
他无奈，觉得自己以后应该随身常备速效救心丸，不然跳楼的没事，他倒先被吓死殉情了。
躺着的时候没感觉，现在动起来了，他才感觉到肩膀脊背处的一阵抽痛。不过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撑在一边的手指无意识收拢了一下。
爱阳像是发现了什么，突然前倾过来，抬起一只手，轻轻落在了他正痛着的肩膀上——
“你这有草叶。”他莹白间带点粉的指尖在他肩头一点即过，像是蜻蜓点水，只在心间留下圈圈涟漪。
嫩绿的草叶被捻在指尖，他们却谁都没去看。
因为爱阳主动的倾身，他们本来已经拉开到普通社交的安全距离再次被打破，两人相距不过一拳，呼吸交错，空气再度升温，燥热，干渴。
湛蓝色的眼望着浅棕色的眸，他们都在彼此的眼里看见了自己，青涩，情动。
距离再次被拉进，俞蓝没动，爱阳却在一点点靠近，皮肤那么凉，吐息却灼热，一阵又一阵，拂过他微微抿起的唇……
“你们在这干什么？”
背后突然响起的男声打断了爱阳的动作，在堪堪只剩一指距离之时，他猛然停下，脸上或紧张或迷离的表情一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程序般随时可调的微笑。
他若无其事地退回安全距离，抬眼，对着几米开外，提着公文包的爱恪，答：“没什么，交流一下感情而已。”
“不会是在打架吧？”看见俞蓝，爱恪的心情比平时又好了些，难得开起了玩笑，“看你俩一动不动靠那么近。”
“没打。”俞蓝回过神，马上就站了起来，还转身拉了依旧坐着的爱阳一把。
两人手掌交握，又分开，当着两人共同的长辈的面，某种隐秘的禁忌感在发酵，蔓延。
爱恪是回来拿文件的，临走之前问了一句他俩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陈叔和罗姨这几天被遣去照看一下病情突然恶化的爱爽红，冰箱里也没补充什么存货，俞蓝难得来一次家里，两个小的自己煮总觉得怠慢，他的意思是让两人跟他一起出去。
爱阳很安静地听他说完，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点头，光从一张笑脸很难看出态度。最后反而是俞蓝以等会儿要复习功课为由，婉拒了他。
看着爱恪的车远远消失在拐角，刚刚还站得笔直的爱阳一瞬间软了骨头，靠在俞蓝身上，攀着他未受伤的那边肩膀，装可怜：“我好饿啊，一天都没吃东西了……”
“出去吃？还是自己做？”俞蓝扶住他，把着那不过他半掌宽的细腰，微微皱眉，“你是不是又藏郑医师的药了？”
“我哪敢，老郑不得撕了我不可，而且你不是每天盯着我吃药吗？”爱阳不认，想了想，才说，“我想吃你做的菜，你给我做，好不好，男朋友？”
俞蓝：“……”这算是撒娇吗？
明明刚刚还因为这三个字，一副被吓到的模样，现在已经这么运用自如了，都不知道该不该说一句进步飞速。
不过两人最后还是没有留在家自己开火，原因无他，因为冰箱里的确没有什么菜了，或者说，冰箱里完全没有菜，只有满满一箱码得整整齐齐的牛奶。
爱阳：“……出去吃吧，街口那家素食店，我和你说过，味道挺不错的。”
于是本来是留作退路的安排，在他大获全胜之时，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被实现了。
饭后，爱阳和俞蓝在初夏的夜晚漫步街道，两人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偶尔交叠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十指紧扣，不分彼此。
十五已过，天上只挂一弯弦月，散发着皎洁的微光，如梦似幻。
爱阳扭头看俞蓝，说：“今晚月色真美啊。”
俞蓝笑了一声，点头：“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第146章 坠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