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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破月 ...

  •   “你们……”陈叔急忙后仰险险躲过,反手拉着铁门使劲一合,挡住了从侧边打过来的一根还带着生锈的钉子的木棍!

      他刚成为爱宅的管家的时候,阳白看着他有些单薄的肩膀,问询过他的意见之后就送他去学了散打和跆拳道,开玩笑说等以后有人来闹事就全仰仗他了。

      这些年要闹事的人不是没有过,他全部都能在警察来之前把人料理妥当,但这次的这些……

      陈叔看着面前十几二十个举着钢筋拿着木棒的人,咬咬牙,手上一使力,眼看着就要把大门完全合上落锁,一块板砖突然就对着他的后脑勺挥了过来!

      “陈叔!低头!”

      少年的喊声由远及近地在侧边响起,陈叔正纳闷自己是不是幻听了的时候,一只虎口处有月牙疤痕的手直接揽住了他的后脑下压,那块板砖带着猎猎的风声从头顶划过,在少年手背上留下一片鲜红的擦伤。

      爱阳反身一脚把出现在陈叔身后的那个男人踹开,用的力道很足,男人直接捂着肚子跌坐在了几米之外。

      陈叔猛地扭头,这才发现已经有几个人翻过院墙进到了院子里,其中两人还在往宅子的方向去!

      同样翻墙进来的爱阳没管自己身上沾的蔷薇叶片,看了一下外面的人和他们手上一看就是在哪个工地拿的“武器”,没有丝毫犹豫地拉起陈叔就往宅子里跑:“拦不住他们的!老高带着门卫等会儿就到!我们先回屋!”

      他的腿虽然说已经恢复到了拐杖是个摆设的地步,但是过度发力和奔跑还是会给他带来阵阵疼痛。他咬着牙,努力忽视腿上宛如从骨髓处蔓延出来的痛和麻。

      那些下岗职工见到突然出现的爱阳,情绪明显更激动了。

      “我就说这狗崽子和他爸住这吧?小的在这,大的肯定在屋里!大家伙一起上!”

      “你们凭什么辞退我?我老婆孩子你帮我养吗?!?”

      “我草他老母的狗东西,你敢让老子走人,老子非就让你也去阎王爷那里走走!”

      “这些有钱人一个个他妈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兄弟们我们今天就是为民除害!”

      ……

      爱阳再次踹开从两边过来想包抄他的两个人,正要回头让陈叔注意一下他们棍子上的钉子,一个还带着泥浆的灰桶不知道被谁抛出,直接扣在了他的头上!

      视线骤暗,爱阳一皱眉,刚抬手把桶给拿掉,一根小臂粗的木棍直接打在了他的膝弯,他不受控地往前踉跄两步跪倒,两块板砖对着他的脑袋就要直接砸下!

      陈叔本想回身来扶他,但爱阳用手里的灰桶挡住了那两块板砖,眼神依旧冷静地看他:“你先回去!罗姨还在屋里,你们锁门之后打电话告诉警察这边的状况,叫他们多派人过来!”

      边说话,他边挥动着手里的桶,把周围那些人手里的棍棒一一挡下,甚至还用桶边尖利的挂钩钩伤了几个人的腿,把他们逼退。

      陈叔只犹豫了一秒,就继续迈着步子往宅子的大门跑,一把撞开已经将手摸上门把的那两个男人,他快速进门反锁,对着已经拿起电话的罗姨吼:“先打给门卫!少爷还在外面!”

      罗姨赶紧拨号给门卫,得知老高已经带了一队人过来的时候微微松了口气,接着就按照陈叔的吩咐赶紧打给警察。

      陈叔听着激烈的砸门声和外面突起的哄笑,正要就这样打开门去把爱阳带回来的时候,“哐啷”一声,旁边的窗户被人打碎,一个脸上带着条疤的男人一翻身就跳进了屋内!

      伸手拿起玄关处不知何时存下的球棒,陈叔将罗姨整个护在身后,盯着接二连三跳进来的男人,平日温和的表情久违地带上了攻击性。

      屋外,爱阳颇为狼狈地半趴在地上,头不知道是被人按着还是踩着,不能动弹,工人们哄笑着的声音都有些模糊。

      他刚刚尝试站起失败,被打中的腿一阵阵发痛发麻,完全无法支撑他强行突围,侧后方不知道谁又趁机一钢筋狠狠砸在了他后背脊骨上,他没忍住哼了一声。

      太阳穴被抵在一块有些尖锐的鹅卵石上,压得头又晕又痛,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面前密密麻麻不断攒动的脚和一截裤腿,像是梦里那些又瘦又长的鬼影,围在他的身边,和着悠扬的葬歌,用火将他这脏污不堪的东西净化。

      他下意识蜷缩了身体,不断有拳头腿脚和棍棒落在他身上,右手被反扣在身后,左手抠着地上的石子,被人又踩又跺又碾,皮肉和骨头都像是要因为疼痛而离散,刚刚被板砖擦过的口子裂开,染红了不知道几个人的鞋底。

      “他奶奶的!这狗崽子骨头还真他娘的硬……”

      “什么样的爹什么样的儿!爹俩没一个是好东西……”

      “里面怎么样?老的那个抓到了一起拖出来……”

      恍惚间,他觉得这场面有些眼熟。
      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趴在地上,听着那些他其实已经听不太清楚的骂声,感受着身上的阵阵疼痛……

      那时候的他还真是又弱又废,进不了门就委屈,被骂了鼻子就酸,被爱枫亭一脚踹在地上就只会哭,不敢反抗,连躲闪都小心翼翼的……

      为那种人那种事哭,可真够恶心的。

      而眼前的这些人……

      爱阳咬紧了牙,再不肯泄漏出一声软弱,眼眶通红也不见一滴眼泪。但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微微地颤抖着,尤其是被踩住的左手,指甲都抠进了鹅卵石缝隙间的泥里。

      “干嘛呢干嘛呢!一个个都别动!放下手里的东西举起手来!”

      老高和门卫的声音突然响起,随着整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爱阳暗暗松了口气,周围的人顿时有些慌张,散开了些许,踩着他左手的那只脚移开,他微微抽动指节,刚想把手抽回,不知道谁手里拿着的还带着生锈的钉子的木棍被甩出!

      “爱阳!”

      一阵惊呼声中,爱阳愣愣地看着自己面前,早就血肉模糊的左手上,比血色还深的铁锈从钉身上剥离,细碎的几块散在虎口上,原本的那一弯月牙被一个圆圆的洞断成了两截,鲜血喷涌,颜色比腕间红绳深沉。

      比疼痛更先触动他神经的居然是一种名为荒谬的情绪。

      “哈哈……”他突兀地笑了两声,眼眶更红了。

      “这算什么……原来连疤我都不配留吗,不配痊愈,只能一直痛着?”

      还未走远的警方和门卫是前后脚到的,这些闹事的人情绪正上头,看见警察和电棍也不怂,抄着家伙就要上。但是只会人头战术和使蛮力的他们面对训练有素的支援们,很快就全部被缴了械,一个个被反剪着手往警车里押。

      爱阳被老高和生活助理从地上扶起,他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表情如常地直接把扎进手里的钉子拔了出来,连着那根木棍一起随意丢到了一边。
      钉子带飞一小块皮肉,血汇成河流从他苍白的指尖滴落,红了一地青灰小石,又因为他不明显的颤抖,血点往周围小小扩散一圈,溅开。

      他先在警察的看护和监视下去医院处理了一下伤口,因为他自己规避得当,又是冬天,身上衣服够厚,缓冲了部分攻击,是以他身上大部分伤都是皮肉伤,涂点药疼两天等自愈就好。

      倒是左手,一手血原本看着就唬人,拍了个片之后还发现有些骨折,于是只得打上久违的石膏。他尚未完全恢复的拆了石膏的腿也因为被人来了几棍子,拐杖还是得继续带着。

      爱阳不喜欢医院,因为Alice的死的阴影,他甚至是害怕医院的。因此处理完伤口之后,他拒绝了医生的住院建议,直接跟着警察到了警局做笔录。

      着重指出捅爱恪的那人进入小区的通行是爱霜红给的之后,爱阳把自己找人查出的爱霜红和爱枫亭现在躲着的住址和坐宅电话全给了警方,在他走出警局的时候,依稀听见爱枫亭在电话里怒声咆哮着“不可理喻”。

      老高在外面等他,见他拄着一根拐杖出来,忙上来给他披了一件外套,说:“医院那边来消息,老板手术成功,但是还得在ICU里待两天,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但他话还没说完,爱阳就问了:“陈叔和罗姨情况怎么样?”

      没想到他会首先关心管家和保姆,老高噎了一下,但还是答:“保姆人没事,只是受了些惊吓,医生给开了安神的药。管家也只是皮外伤,养养就好了。”

      “嗯,让陈叔联系人把宅子的窗户修一下,再叫家政收拾一下卫生,顺便……”他坐进车的后座,呼出一口冬日的白气,“让罗姨把我房间收拾一下,我今晚回去住。”

      老高又是一愣,自那日与爱恪闹翻之后,爱阳再未回过爱宅,今晚爱恪都在医院,他怎么又回去了?

      司机等老高上车之后才问:“回宅子吗?”

      “先不用,”爱阳摇头,“去医院,我看看爱恪。”

      ——————

      俞蓝匆忙赶到医院的时候,爱阳刚走不久。

      今天的探视机会已经没了,他只在监护室外面看了一会儿被各种管子和仪器包围着的头发斑白的男人,想他比起元旦那晚见到又苍老憔悴了几分。

      从医院出来,他打了电话给爱阳,无人接听,再打,还是无人接听,连续打了七八个之后,他终于换了个号码打。

      “喂?你到医院了吧?”曾捷正在办公室里整理期末的复习题,电脑上开了个小窗看今天新闻报道的恶意伤人和聚众闹事事件。

      “刚从重症监护室下来,”俞蓝应完之后马上问,“你知道爱阳现在在哪吗?”

      曾捷答:“这我不知道,他今天是跟他爸的助理走的,现在兴许还和那助理在一起?”

      俞蓝抿唇,道谢之后刚要挂电话,曾捷叫住他:“对了,我看新闻,爱阳好像又受伤了?手上……就左手,全是血,挺严重的样子,他应该是撞到那些人枪口上了,你要是找到他记得关注一下他的伤,我看他就是疼多了都不怕死了。”

      说到左手,俞蓝马上想起了爱阳手上那自爱清出国后再未遮掩过的疤。

      虽然爱阳一直表示自己遮住疤只是为了不让爱清多想,但在那样小的年纪经历那样的事情留下的伤……他看见之后也还会留存有一些恐惧吧?

      最后是通过打爱恪的号码联系到了拿着他的手机老高,俞蓝这才知道爱阳居然回了爱宅。

      “他为什么回去?”俞蓝不解。

      老高只比他更懵:“我怎么知道他心里在想着什么?从公司里拿了一堆文件就回去了,设计部销售部人事部财务部……各个部门的都有,刚刚还找我用权限拷了不少公司这几年的秀场和宣传视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老板挺不过去了,这马上新老板就上任……”

      “……”俞蓝马上打车去爱宅。

      小区的通行,爱恪在俞蓝刚回江宇的那时候就给过,然而顺利进入小区的俞蓝却被拦在了宅院的铁门外。

      按了两下门铃又等了十几分钟仍没有人应声,俞蓝看着尚不浓重的夜色里宅子一楼亮得有些刺眼的灯光,深吸一口气,果断抓着铁门的栏杆,一蹬一越一跳,人已经站在了院子里。

      虽然知道敲门大概率也没人应,但他还是尝试性敲了两下门,手握着门把手不抱什么希望地轻轻一拧——门开了。

      忘锁了?是出去了吗?这个点,他还能去——

      门推开,正对玄关的客厅沙发上,少年脸朝外侧蜷着,打着石膏的左手垂落在地上。他眉头紧皱,睡得很不安稳。

      在他身边,沙发上茶几上地上,到处都散乱着白色的纸张,有的装订成册,有的只是用曲别针简单固定着,从叠成一摞的深色文件夹里漏出。

      电视上还在放着什么视频,悠扬的乐声和着卷舌的英语,莫名有些催眠。

      茶几上还摆着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开了好几个小窗,上面的各种表格和图解令人眼花缭乱。

      俞蓝绕开地上的文件,走到了爱阳面前,慢慢蹲下。

      爱阳的头发有些长了,垂落下来扫在眼皮上,该是有些扎人,他的眼睑一直微微颤动。

      他上次剪头发还是一个多月前,爱清带他去的。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窗户在客厅撒了满地。
      爱清订好出国的机票之后,转头看着侧对着他,坐在地上调试吉他琴弦的少年,保姆帮他编的辫子用白底小黄花的发带束着,随着他偏头的动作在腰间轻轻扫动。

      “诶,”爱清突然发声,“你要不要剪个头发?”

      爱阳闻言,抬手撩了一下自己已经有些遮住眉毛的刘海,五指成梳把它们全部往后方抓了一下,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回:“不用,再长点我就去一口气剃个光头,一年剪一次,省事。”

      “……”

      爱清笑了起来,听爱阳拨弦就是那首熟到烂耳的桂谣的时候,笑容又淡了些,强调:“我说的是你后面那条辫子。”

      爱阳手一抖,弹错了一个音,他没回头,也没回爱清的话,继续弹。

      “当初你留那撮头发这几年一直不剪,我以为你是想借此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当时的什么东西,”爱清手指点在手机壳背面,和着吉他的节奏“哒哒哒”的,“到现在,你还是不允许自己忘记?”

      “我忘不掉。”爱阳换了首曲子,是《致爱丽丝》。

      “那行,我换个问法,”爱清顿了一下,“你觉得你哪天突然从楼上跳下来,你那些要好的朋友,正在接受新的这个你的老师同学们,甚至是现在满世界找你在哪的爱恪……你觉得他们会为你哭吗?”

      “……”

      “你忘不掉,他们也忘不掉。你哭,他们也哭。但他们哭完就能继续向前走,带着和你有关的记忆去过自己的人生,你呢?”

      “……”

      爱阳闭上眼,指尖在弦上跳跃,欢快的乐声流泻,他的声音却消融在午后的阳光里。

      “你说,他们里面,会不会有人和我一样呢?”

      俞蓝伸出手,刚想把爱阳散落下来的额发撩开,本来熟睡的少年突然睁开了眼,湛蓝色的眼睛里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透彻如琉璃珠,也冰冷如那无机质。

      俞蓝的手顿住,两人隔着细软的发丝无声对视。

      良久,爱阳先眨了眨眼,喊:“俞蓝?”

      “嗯,是我。”俞蓝手向前,将那几缕发丝撩开,别在他耳后。

      “你怎么在这?”

      “听曾姐说了你的事,来看看你。”

      “哦。”

      爱阳慢吞吞地用完好的右手撑起半边身体,让出一些地方让俞蓝坐下。感受到身边沙发微微的凹陷,他反应了两秒,才探脚去找自己的鞋:“我去倒水,你坐一会儿。”

      俞蓝拉住他的手腕:“保姆和管家呢?”

      “最近事多,我让他们先回老家了,”爱阳回头对着俞蓝笑了笑,“白水可以吗?或者要茶?咖啡?”

      “不……算了,我跟你一起去。”俞蓝拒绝到一半,还是妥协般站起,要跟在爱阳身后一起去茶水间。

      之前暑假,爱阳请他帮忙一起重建家里的花房,他当时隔三差五就会来一次这里,对于爱阳家里的结构布局也大致有了了解,因此抬脚就要往茶水间的方向走。

      爱阳反手抓住他,还是笑:“不用了,你坐着吧,我虽然就一废物大少爷,但这种事还是能做的。”

      俞蓝看着爱阳的笑,心里感觉到一丝异样。但他到底还是没再坚持,看着爱阳一个人进了茶水间,听着里面隐约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

      拖鞋踢踏的脚步声停了,“吧嗒”一声,是在开柜子,该是拿了个杯子,接着便是“哗啦啦”的清洗的水声……

      电视里的人突然高声念出一句“BaiKe”,接着便是接连不断的掌声,俞蓝扫一眼过去,这才发现电视上一直在放着的是白恪几年前的一场秀场录像。

      T台上,温润儒雅的男人带着笑,用流利的英语向现场来宾和媒体致谢,拿着话筒的左手的无名指上,素净的银戒在灯光下闪射出钻石般美丽的光芒。

      俞蓝盯着那枚戒指,思绪游离。

      他第一次看见那枚戒指,是在初一刚回江宇的那时候,爱恪在火车站接到了他,带他去吃饭。
      饭前洗手的时候,他注意到了爱恪手上突然多出来的那枚并不怎么起眼的戒指,戴在左手无名指上。

      爱恪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着解释那是他和妻子的结婚戒指。

      俞蓝并没有问他为什么之前从来不戴,现在又突然戴上了,爱恪却自顾自地解释了一句:“这样她应该也会开心一点。”

      当时他下意识把那个“她”认为是这个资助人先生的妻子,但是现在想想,他当时说的是“他”,指的是他的儿子爱阳也说不定……

      茶水间里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俞蓝马上回神,在沙发上又坐了一会儿,那边还是没有丝毫动静,不安在心中堆积,他终于还是起身朝那边走去。

      茶水间的推拉门并没有合上,从沙发那边只能看见一角壁橱,而当他靠近门口,只一眼就因为里面的景象愣在了原地。

      水池边,少年双手抱膝地蹲着,还带着水渍的玻璃杯被他攥在手里,手指因为用力都泛了白。
      他无声无息,头埋在臂弯里,脊骨像是要刺破薄薄的一层皮肉,在白色的T恤下凸出明显的形状。扎的乱七八糟的辫子垂在他的手边,发带像折了翅膀的蝴蝶一般耷拉着,随着肩膀轻微的颤动摆动。

      这是在……哭?

      俞蓝在原地犹豫了两秒,终于深深叹了口气,抬步走进了厨房。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爱阳一僵,下意识将脸在手臂上使劲蹭了蹭,刚要扯出笑脸抬起头,温热的身体就直接贴上了他的后背,熟悉的如洋桔梗一般温柔的怀抱从后面将他包裹,那个总是清冷的少年炽热的鼻息轻轻扫过他头顶发丝。

      “会没事的,都过去了。”

      爱阳没说话,但僵直的身体却在这样温暖的怀抱里渐渐放松。

      他头仍埋在臂弯里,原本已经擦干的眼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汹涌起来,就像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听到爱恪出事的消息,在被那些人团团围住,甚至在被钉子扎得鲜血淋漓时都没有盈满眼眶的眼泪,会在睡醒睁眼就看见俞蓝的时候有了决堤之势,又为什么只是洗个杯子的功夫,就彻底失控。

      咸涩的眼泪一滴滴砸进平缓的水流中,消弭无形,他以为他可以若无其事的,他以为他已经足够坚强冷静,但肺部的空气像是被泪水一滴滴掠夺带走,胸闷和窒息让他最终连站立都做不到,于是只能颤抖着就地蹲下,躲避掉所有的光,好像自己看不见,这份他所唾弃的软弱和狼狈就不复存在。

      俞蓝双手收拢,半蹲着将爱阳整个抱住,手指搭在他肩膀上,轻轻拍动,无言安抚。

      堆积了一天的情绪发泄完之后,爱阳收拾好自己的狼狈,又挂上了往日那种轻松快活的笑,用洗好的杯子倒了一杯白水递给俞蓝:“你等会儿回学校还是回家?”

      俞蓝接过杯子,浅浅抿了一口,没回答。

      爱阳等了他两秒,突然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算了,反正你现在不是请假也是逃课,刚好我那有个文件有些专业东西看不懂,你学美术的过来帮我解释解释……”

      爱阳虽然没有专业学服装,但是与之相关的各种基本知识,爱恪之前都找老师或者亲自给他补过,他带回来的这些文件虽然繁杂,有一部分也很深奥,但是都不至于看不懂。

      重新拿起那些散落在地的纸张,结合电脑上的图表和视频一一看过去,开始他还有闲心扯出一些条目,问询坐在身边陪他一起看文件的俞蓝,到后来就完全顾不上他了,尚还完好的右手一会儿拿笔一会儿握鼠标,摊在茶几上的白纸写满密密麻麻的笔记,或数字或词条。

      俞蓝看不太懂那些涉及商务与市场的东西,他只是与他肩抵肩地并排坐着,在他杯里无糖无奶的苦咖啡只剩杯底的时候,起身去厨房为他续一杯新的。

      等咖啡机工作的时间里,俞蓝靠在旁边的柜子边,想起老高说爱阳突然拿走许多文件回来,是新老板要上位。

      当时听着只感觉是玩笑,但是看现在爱阳这要通宵看文件的架势……

      他之前都是在学各种理论知识,白恪陷入舆论危机那一个月,他才算是正式将理论用于实践,现在又在疯狂地复习白恪从创立到如今的各种资料……
      爱阳对于爱恪是有感情的,俞蓝清楚知道这一点。

      爱恪出事,爱阳无疑是最担心最难受的那一个,就算是因为他们父子间的矛盾仍未解决,爱阳也不应该表现得这么……无动于衷。

      只是去医院看了一眼,然后就去公司拿文件,回来之后便一头埋了进去,给人的感觉倒还真像是急于上位,但是他明明只是因为那些系与血缘的虚无缥缈的责任才想要去背负白恪……

      等等,责任?

      咖啡机工作完毕,发出滴滴的提示音。俞蓝看着被子里荡漾出一圈波纹的深褐色液体,若有所思。

      端着咖啡出去的时候,爱阳已经换了一张新的白纸,上面随意画了几个箭头,串联着几个简单的字词。这个时候他的字难得不像平时那般板正,一撇一捺都规矩到刻板,反而有了些连笔,多了些随性与自由。

      电视上的视频又往前推了几年,爱恪面貌看着没有什么变化,但是那疏离冷淡的笑和空荡荡的无名指,还是让俞蓝判断出来,这是阳白刚去世那十年里的录像。

      爱阳抬头,没什么表情地看了一会儿视频,接着又低头,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像是完全不认识视频里的男人,也不知道他此时就躺在ICU里面,呼吸微弱。

      就这样折腾到了深夜十二点半,爱阳伸手拿杯子抵在唇边,发现杯底的咖啡早就干成黑褐色的一团的时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

      俞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靠在沙发背上睡着了,阖着眼,右手搭在他左手的石膏上,仔细看会发现石膏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几团黑色。

      爱阳将俞蓝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抬起些许,看清了墨渍的全貌——是一副简笔画,参天的大树用旧轮胎吊着秋千,地上的洋桔梗盛放,大树枝桠间落下星星小花,天边挂一弯弦月。

      画的右下角,画者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卿缘。字的笔画潦草纠结,一眼看去,像是一朵盛开着的重瓣洋桔梗。

      爱阳之前问过俞蓝,为什么给自己的画留名留的是这个,而不是现在用的“俞蓝”这个名字,又是为什么,故意把名字写成一朵花的形状。

      俞蓝当时在画静物速写,用笔头敲了一下爱阳想要去动桌上的玻璃珠的不安分的手,答得很随意。

      他说,因为这个名字写起来好看。

      爱阳盯着自己石膏上的这两个字看了很久,又抬头,看着俞蓝的睡颜,心说,是真的很好看。

      可能是因为性格的原因,俞蓝醒着睁着眼的时候,表情总是带着些冷意,即使是朝夕相处的同学,或者是如他如凤琪这样的好友,平时也绝不会只因为他的长相,就把他和温柔温和这样的词联系起来,更没人敢对他说一声“漂亮”。

      但是当他闭上眼,眉头舒开,额发盖住一边长而浓的眉,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弯阴影,眼尾微挑,鼻梁高挺,唇线优美,唇珠尤其饱满……

      不知不觉间,爱阳已经一手撑着沙发靠背,凑到了俞蓝面前,将他整个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好漂亮……”

      他不自觉地呢喃出声,视线从俞蓝的眉,到眼,到鼻,最后移到了唇,放肆地用目光去不断描摹这总是令他无端心动的一张脸。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目光停驻在了少年的唇上,樱粉色的唇瓣很薄,但是唇珠却圆润漂亮,暖黄的灯光打在上面,像是浅涂了一层蜜,泛着润泽的光。
      看着看着,爱阳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很不应该的想法——如果咬下去,会是甜的吗?

      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他慢慢俯下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7章 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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