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是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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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清到的时候是凌晨，他买了最近的航班飞回来，出了机场之后打的叫师傅一路压着限速回来的。
而此时距离爱阳受伤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已经过了有将近十二个小时，这十二个小时里他一直都没有什么动静。房间里并没有饮用水和食物，这说明他一直都没有进食。
爱恪一直在院子里踱步，家庭医生拿着医药箱候在一边。看见爱清，他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迎上去：“阿清，你来了。”
“寒暄免了，”爱清直接越过了他，“门撬开了？”
“没有，师傅要撬的时候保姆发现他已经坐上了窗台，他住在二楼，那个高度不能跳，我们怕他出事，就没接着开……”
“……”
爱清仰头看了一下二楼那扇窗户，窗帘已经拉上，窗户上原本坐着的人在撬锁师傅离开之后就下去了。
“劝你一句，”爱清进了屋，往楼上走，凉凉道，“你儿子脑子和正常人不一样，再有这种事你直接让他跳，摔断腿总比饿死强。”
而他嘴里要“饿死”的人在爱清敲着门喊了一声之后，突然就打开了房门。瘦弱的一团直接扑进了爱清怀里，一只手紧紧箍着他的腿，另一只手软绵绵地垂在身侧。他是跪着扑上来的，身上到处都是红的，身体还止不住地颤抖。
爱清的神色更冷了：“爱恪你他妈的！”
爱阳并不喜欢和人有肢体接触，爱清是知道这一点的。因为他每次肢体接触都是在被打，被爱霜红和爱枫亭打，被同学打，被老师打。就算知道爱清对他没有恶意，他一般也不会和爱清有任何接触的。
但是现在他却主动扑到身上抱住了他……他居然在依靠和他的肢体接触获得一些安慰……他居然已经到了要克服自己对肢体接触的恐惧来寻求安慰的地步了。
妈的，就不应该留他一个人在这地方！
爱清暗自唾了一口，直接蹲下，搂着爱阳的膝盖弯把人抱了起来。往漆黑一片的房间里走的时候，爱清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场景。
那是六年前刚把爱阳接回来的时候，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抱着腿托着臀，把晕车吐到无力的小爱阳抱下了车。那时候这家伙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王子，他很喜欢和人抱抱贴贴，他给过他亲昵的贴面礼，为了安慰他拥抱过他，也擅自亲了他的脸颊……
那是过去的，还没被污染的，没有经受过苦难的，纯真的他。
而现在已经在泥潭里挣扎了六年的爱阳一直都垂着头，即使被爱清抱起之后也是将脸贴在他的颈侧，能用的左手抬起揽住他的脖子，露出的手腕一片青紫。
爱清开了灯，突然发现开关下面的墙面上有几道血痕，想着爱阳刚刚跪着的姿势和此时明显无力的双腿……这小子以前跟着Alice的时候就说过自己怕黑，后来在爱霜红他们那鬼地方睡了那么久漆黑的柴房，他明明是非常怕黑的，但是却因为被打得站不起来，连灯都开不了，一个人靠在墙边在黑暗里待了十二个小时。
“腿折了还往窗台上坐？你小子挺能耐啊？”爱清把他放在床上，怕脱衣服碰到身上的伤口会疼，他直接就拿了把剪刀把爱阳身上的衣服都剪开了。
“你要医生给你上药还是我来？”爱清蹲在爱阳面前，仰头和他对视，看见那双肿得几乎要睁不开的眼睛时，他顿住了。
这种肿……明显是被打出来的，而且只有眼睛……这就是照着他的眼睛来打的。
“爱恪，滚出去。医药箱留下，其他人都滚。”爱清抬手轻轻碰了碰爱阳的脸，动作轻柔语调却极冷，“如果你们不想吃和他一样的苦的话。”
察觉到了危险的家庭医生马上就拉着意欲上前查看爱阳伤势的爱恪退了出去，还顺手把门带上了。门外，爱恪和家庭医生的争执声响起，爱清压下心里的火，打开医药箱开始给爱阳上药。
边上他边冷着声说话：“为什么突然去挑事？我知道这肯定是你主动的，不然两妖怪不至于在你爸的地盘上对你动手。”
“……”
“为什么把自己锁在这里面，还要爬窗台威胁人家不给撬锁？怕你爸进来还是怕别的人进来？你怕继续挨打？”
“……”
“你外婆，Alice死的那天，你都去干了什么？为什么接到电话过了那么久才来？”
“……”
爱阳一直不吱声，爱清也懒得问了，只专心帮他上药。流血的伤口例如膝盖上钉子的划痕手臂上碎瓷片割开的口，爱清帮他消毒然后包扎好，那些青紫红肿的地方就拿药油给他涂抹均匀。至于软掉的右手和双腿，爱清起身开了门，把家庭医生给叫了进来。
初步判断是骨折了，家庭医生自己开了个私人诊所，可以拍片，爱清直接开了爱恪的车把人送到诊所，等石膏打好了也没把人送回去，只自己又去酒店开了个总统套房把人给重新安置好了。
找酒店要了热好的牛奶，爱清坐在床沿上，一只手拿着牛奶杯给爱阳喂，一边替他把散落到额前遮住眼睛的头发给撩起。
爱阳从Alice回来那之后就没剪过头发了，现在头发已经遮住了他的脖颈，轻微的打着小卷。撩起头发后会发现他的耳侧和头顶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都不深，但是很多。那是曾经爱枫亭用剪刀给他剪头发划出来的口子。
爱家老夫妇勤俭节约，觉得外面剪头发五块钱一个太贵，但是看爱阳头发过长又觉得是二流子。他们开始让爱阳自己剪，但是那样剪出来的坑坑洼洼的丑态却是让他和他们都成为了邻人的笑柄，所以后来每个月都是爱枫亭在给他剪。
老头觉得这小崽子麻烦，每次都剪得很快又粗暴，因此弄伤他是常有的事。不过爱阳对于这种程度的疼痛已经免疫了，只有之后洗头时，水流冲过伤口的时候会有些刺痛，蚂蚁咬一样，他也只是用手抠抠已经有些结痂的地方，然后无事发生一般冲洗掉指尖沾染的点点血色。
“明天带你去剪个头发，”爱清把他的头发别在耳朵后面，“后天早上穿整齐一点，去送你的Alice最后一程。然后我们去枫木把骨灰盒放好，之后你跟你爸回江宇。”
“枫木知道是哪吗？”把喝干净的牛奶杯放在床头柜上，爱清把一样东西塞到了爱阳手里，“枫木就是你妈和你的Alice以前在国内生活的地方，那有个很大的墓园，你外公当年死了之后尸体就在那里，后来你妈也被送到了那里，现在你要送你的Alice过去了。”
爱阳怔怔地低头，费力地睁开眼看自己手里的东西。那是那枚修好的铃铛，这几天里他一直抓着它，从来没松过手。但是去打爱霜红和爱枫亭的时候，他被一棍子打在手上没了力气，铃铛掉到地上就没了踪影。
此时再从爱清手里接过铃铛，他很快就用手指感觉到了，这枚铃铛的边角又多了一个破口——才修好的铃铛，终于还是因为他一时冲动，又被弄坏了。
就像是那一份送到他眼前的机会，他用言语做棍棒，将那机会踩碎。当爱着他的人捧着最后一点期待躺在病床上苦苦等着他时，他却只顾在一墙之隔的门外怨恨诅咒她，让她最后都带着痛苦离开。
“……你爸和你妈常住的地方就叫江宇，一个到处都是桂树桂花的地方，你妈最喜欢桂花……”爱清看他盯着铃铛神色凄哀，叹了口气，边轻声和他说着话边伸手拍了拍他的头。
前几天他走得那么干脆，到底是过于自以为是了。
他在房间里捡起了那本相册，看见了爱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留在上面的话，想明白了爱阳和他是不一样的，因此他当时的确是想着就这样把爱阳转交给他还爱着的Alice的。由那样温柔的一个老人陪着，爱阳慢慢就会回到所谓的正途，继续做他天真烂漫的小王子。
这小崽子最会口是心非，心里念着旧情，嘴上却一直说着恨死了想要人死，结果人真死了又伤心欲绝接受不了。这哪是恨，明明就是吃多了苦，不相信自己还会被在意被爱，怕自己傻兮兮地上去又惨遭抛弃。因此干脆先发制人让自己烂掉，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从没期待过别人一样，也是一种绝望的询问——
看，我都变成这样了，你还爱我吗？你还想带我走吗？
而Alice无疑是不论怎样都不会放弃他的，故事的走向明明可以是美满的happy end，祖孙俩和解，爱阳离开，回到他幸福美满的生活，老人由此安享晚年。
这个天上来的小王子，在泥里待了六年之后，终于还是遇到了来拯救他的天使。无论过程如何，他最后还是会回到天上，回到他的来处。
可是Alice死了，他注定回不去了。
也就是在这时，爱清注意到了爱恪的状态。这个父亲的确不是东西，但他也的确能在这时体会到爱阳的心情——这种失去挚爱的心情，他和自己的儿子共情了。
爱恪对害死自己爱妻的儿子的确没有多少感情，但他绝对不会对和自己有相似痛苦的爱阳无动于衷。他一直想让自己从那种痛苦的情绪之中解放出来，但他自己并没有这份能力和直面过去的勇气，因此他一定会关注和自己境遇相似的人，企图从他人身上获得勇气。
在这种情况下，爱恪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是会接纳在他眼里烂泥一样的爱阳，会好好对他不放弃他的。
爱清对于爱阳，到底只是个恶人哥哥，他们之间只有愧疚和报复。爱清当然也不会放弃爱阳，他还会好好陪着他带着他走出这个泥潭，但是他们都清楚，这一切都只是基于那样一份愧疚而已，爱清对于爱阳没有旁的多余的情绪。
而爱阳一直以来需要的，都是那种纯粹爱与陪伴，他想要的能够救他的人，是真心爱着他对他好的人，不是爱清这样一个害了他又返回来补偿他的混蛋。
所以爱清不行，但是作为爱阳亲生父亲的爱恪……当他真正放下对于爱妻的心结的时候，他会给予爱阳他想要的一切，他能填补那份因为Alice的离开产生的空虚，爱阳的确是……只有他了。
所以爱清把爱阳留给了爱恪，他离开了。
而这份决断的后果就是，爱阳被打成那样，然后因为恐惧把自己锁在黑暗的房间里十二个小时都不敢出来。
想到这，爱清压下心口的火气，回到了最刚开始问爱阳的那个问题：“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对他们动手？我和你说过的，他们我会帮你处理，你管着你学校那边就好。为什么突然忍不住了？是他们说了什么干了什么吗？还是单纯的情绪发泄？”
“……”
爱阳将指缝里留着些血色的手指抠进铃铛那个破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颤着声音开口：“哥……我遭报应了……”
“你干了什么，遭了谁的报应？”见他终于肯开口了，爱清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一只手仍在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说说，我看到底是不是你应得的，不应的哥全都给你还回去。”
“我……”爱阳突然又颤抖了起来，他的身体前倾，额头抵上了爱清的肩头，爱清能感觉到那片湿意在蔓延。
“我……我遭报应了……我害了Alice……都是我的错……我好害怕……好后悔……哥……我好后悔……”
“那天……都是我……她掉下水渠了……都怪我……轮胎被扎……我没想到会是她……我没想到……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的……哥……”
虽然他的话语断续，爱清还是第一时间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那些重要的信息，他皱起了眉：“她出事是你做的手脚？你原本想针对的是谁，那俩妖怪？”
爱阳却是已经听不见他的疑问了，他沉在自己的情绪里，整个人因为恐惧和后悔抖得厉害。
“爱恪……我爸，他告诉我……那个水渠……我……我知道错了……我只是，只是想……那条路，那条路只有他们才会走的……他们总是往那个桥回家……明明该是他们走上那个桥的……明明该是他们……怎么，怎么会是Alice……我错了……我不该去动那座桥的……我也不该去扎我爸的胎……急救不及时……我……我没想的……我当时，当时只是想让我爸……呜……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都是我的错……是我做错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为什么要去做那样的事，呜……世界上，比我可怜比我痛苦的人多得是……挨打挨骂挨饿的又不止我一个……结果就我坏成这样……就我遭到了报应，把她害死了……”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还在打架……我把人围起来不给他们跑，拿着球棒一直打他们……我好像疯了一样……我用帽子把头发遮住了，把那些耳钉耳链全摘了……我在病房门口站了好久……我不敢进去……我原本，原本以为她已经死了……我原本就没抱什么期望了的……”
“可是她留下了那样的录音……我以为她还活着……我以为她没事的……她那么好一个人怎么会死……当时，我当时就站在门口，她说一句我回一句……我说她活该，我说她死了我也不会记得她，我说我不要被带走……我以为她能听见的……我以为她还活着的……我以为我有可以弥补的机会的……哥……她对我说了再见的……可她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她被我害死了……我亲手害死的她……”
“我好后悔啊哥……我应该在她来的那天就直接跟她走掉的……我应该跟着她一起回英国的……如果那时候就走了，我是不是就不会变得那么坏……她就不会被我害死……我还是她的Orange……春夏秋冬我都能陪着她一起……”
“不，不对，我不是被你带走才变坏的……我一直都很坏……从来到这个地方恨上你们的时候我就变坏了……Alice身体明明那么不好，她为了我和他们吵架，都进医院了……我还怪她不来接我，我就恨她让她去死……她那么难受，我还骂她恨她……我好畜生啊哥……我真是个畜生……我怎么能这么想他们……”
“还有我爸……我只剩下我爸了……我害死了我妈……我让他那么难受，他那么爱我妈……我爸一直生我养我……我就那样对他……我还恨他不来看我不来接我……我害他那么痛苦我还一直怪他……我怎么能这样……我才几岁啊我就这样……我那么小怎么可能就懂什么是恨……我那么自以为是……我和那些人一直都是一样的……”
“哥，我错了……我好混蛋……我知道对人愧疚却没办法补偿是什么感受了……我一直那么过分地用这种感受报复你……对不起哥……你对我那么好……我让你这么难受……对不起……”
“我爸说的对……我果然就不应该存在……我不应该出生的……那样我妈不会死，我爸也不会那么伤心，Alice也会一直好好的……蒋老师不会因为我自杀，你也不用因为对我的愧疚那么痛苦……都怪我……都是我的错……我那么坏……哥，是不是我死了是不是一切就会变好了……”
“……”
听他抽抽噎噎这么一大通，最后居然在跟自己道歉了，爱清嘴角抽了一下，直接就把自己肩上这小哭包给抓了起来，让他好好看着自己。
“听好了，我不知道你哪来这么多圣母想法，但是我告诉你，这世界上没有那么多如果，也没有什么你死了才能解决的事情。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的，你再后悔都没办法去更改了。”
握着爱阳的肩膀，爱清沉了语调：“既然觉得自己错了，感觉到了后悔，那就去自己想办法弥补。我教过你的，有些事既然没办法承担后果，那就不要去做。如果做了，那就算跪着爬着也得给我把责任兜住了。光在这哭爹喊娘没用，你再哭人也已经死了，再觉得自己错了不去做些什么，那就是空话。”
爱阳眼睫上还挂着泪珠，原本被打肿的眼睛现在因为哭得太凶，显得更肿了，只能窥见一点里面蓝色的光。
听见爱清的话，他抽噎着答：“对……对不起……我，我知道的……哥……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我，你没有对不起我，”爱清看他掉眼泪就烦，伸手给他把脸颊擦干净，“我自己做了什么我承担，用不着你在这给我脱罪，我这下场都是我自己作的，我心甘情愿。”
“至于其他人，我要和你说清楚。你妈死了那是她高龄产子加上那两妖怪搞鬼，你爸那就是该的，管生不管养的畜生。至于你外婆和你那老师，你要揽罪我不管。但是你给我记住了，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的存在是没有意义的，你存在了，这就是你的意义，不要老是在别人身上找自己的价值。”
他捧着他的脸，神情是罕见的认真：“你生下来是为了成为你自己，不是为了成为谁的儿子谁的朋友，你要去搞明白你喜欢什么想要做什么，你有你的梦想和未来。这个地方只是暂时困住了你而已，但是现在没事了，我，你爸，我们都可以带你走，你可以开始新生活然后去补充你自己的意义，这是你现在要做的，也是你的老师你的Alice希望你去做的，明白吗？”
“我……”爱阳神情愣怔。
“没错，是你。你是你。你得离开这里，不能继续混下去了。就当是……完成你的Alice的遗愿吧，她希望你以后好好生活的。”看爱阳情绪被安抚得差不多了，爱清叹了口气，按着爱阳的肩膀把他压到了枕头上躺好，抬手就给他盖上了被子。
“行了，今天就到这吧，明天我带你剪头发，后天陪你去送你的Alice。”
他起身，走到门边，却没关门，也没关灯。
“我一直在外面，有什么事叫我就行，你爸和两妖怪那边我来处理，你好好睡。”
说完他就消失在了门边，只有爱阳迷蒙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喃喃：“Alice的遗愿……吗？”
作者有话说
第116章 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