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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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清大学时候参加过一个辩论赛，辩题是“人性本善/恶”，他是反方，支持“人性本恶”。
赛场上，对方辩友一直在歌颂人间美好，仁义礼智信有样说样，从拾金不昧的小学生讲到为国奉献的英雄工匠，各种名言经典案例不断。
爱清只是一直低着头，浅笑着听对方话语激昂，然后在己方呈很明显的颓势时，抛出了他的第一个论点——家庭暴力。
如果人性本善，那么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人能轻而易举地对自己的至亲骨血或打或骂，甚至——差点要了他们的命？
在对方辩驳这是恶劣环境后期影响的缘由的时候，爱清笑着提出了第二个点——校园欺凌。
群体性的孤立和欺凌，参与的孩子其实少有是在所谓的能影响人性善恶的恶劣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但就是他们进行着这样的暴力。如果人性本善，他们的善，难道就是这样一种表达方式？如果受害者确实有错，那他们所做的一切难道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称之为“惩恶扬善”？如果受害者只是因为父母离异或者长相不佳就遭到这样的对待，那请问，谁家道义里提过这样的“善”？
对方辩友很快有了解释——这是群体性心理原因造成的结果，其实并非这些孩子本愿。
爱清点头，应，因为害怕被孤立，害怕被同样针对，因此加入了人数较多的欺压阵营，成为了欺压他人的一员，做下了很多恶事，这并非他们本愿，都怪引导这场欺凌的人。而领头的孩子引导出这样的局面，则是因为他们自身环境的影响，这不怪他们。
那么，既然人性本善，人人生来就是至纯至真的，这个世界理应就如同大家所说的那样光明而美好，那么又是为什么，世界上开出了这么多的恶之花，恶花结了恶果，恶念生生不息。既然每一个恶人都能追溯环境而上找到缘由，那么根源的第一个恶人，他是怎么在满是善的世界变成了恶？
亦或是，他，人性本恶？
那场辩论赛最后是爱清赢了，他还拿了个最佳辩手奖。后来有人来问他是怎么串起这样的逻辑思维链的，他笑了笑，没回答。
其实并不需要去整理什么思维，他只是在原模原样地展示自我而已。无关环境经历，他，爱清，只是人性本恶而已。
而和他有着相似经历，切身体会过他曾经的痛苦的爱阳，他以为他也是这样，也是这样将恶浸到了骨子里的。
他怨毒地诅咒着这些无法满足他的期待、对他不好的人，他把让别人去死挂在了嘴上，也付诸于行动。他曾经唯唯诺诺不发一声，却在获得了足够的背景和靠山之后猛烈地去打击报复……
他做尽了恶事，他满身腥臭泥污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活着没有意义，但怨恨支撑着他苟活到现在……他像是与生俱来就带着恶，谁曾想，他会在这样一本本该被丢弃的相册上留下了这样的话。
爱阳不是爱清，爱阳……他是没法和爱清一样坦然地带着满身的恶走出这个泥潭的，他们并不一样。
从出生起就一直在这个泥潭中挣扎的爱清，他是没有见过所谓良善美好是什么样子的，他周围的环境只教会了他纯粹的恶，所以他很好的适应了这样的环境，在找到机会之后就带着他与生俱来的满身脏污果断地离开了这个地方。他一直都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恶，并把它们当成了自己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所以他心安理得地在偷了钱之后那么潇洒地追求自己的梦想和自由，所以他在那样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打击报复里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快感，所以他能够那么干脆的和过往的自己一刀两断，从此开启新的人生。
但是爱阳和他不一样，在来到这个地方之前，他是纯白干净的，是真真正正的一个小王子。即使污泥满身，他的内里也还是保留着那片赤诚良善的，他永远不会化成和这泥一样的东西，他永远……知道自己是脏的，他深刻明白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所以他不希望自己变成和那些施暴者一样的人，所以他在让别人承受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些苦难的时候不见喜色，所以他……偷偷捡起了这本相册，却对那个他曾经日思夜想的老人恶语相向。
他焦躁，烦闷，因为他的确是恨着他的父亲和外婆的，但是他的心里又有一根线在拉扯着他，告诉他他不应该对生养自己的亲人产生这样的情绪，他仍存着再次扑入他们的怀抱的念想，却又自觉如今这样糟糕的自己已失去被他们接纳的资格。
他憎恨这些曾经伤害过他的老师和同学，但他又厌恶如今成为了加害者的自己，和当初那些人别无二致的是非不分仗势欺人。
他最终还是违背了刻在心口的坚持，像个滑稽的小丑一样，自导自演着一出顽强不屈的大戏，却在落幕之时露出本相，昭告世人，他早已活成了他曾经最为讨厌的模样。
从他第一次产生“恨”这种情绪的时候，他满身的纯白就已经被抹上了黑色，一年年累积下来，早已看不见那柔软的内里，只有外表的满身腥臭。他或许尝试过洗掉这些脏污，但是过去是无法更改的，即使他重新为自己套上了白色的壳，他曾经产生过的那些恨和怨都还缠绕在他身上，是他罪恶的凭证。
于是他自暴自弃地打算让自己就这么烂下去，沉下去，就像一个天生的恶人一样，带着他的不满和怨恨，去报复，去诅咒，去伤害所有如今仍关切着想要将他带走的人。没有期待就没有痛苦，没了痛苦，他就对这个世界再没有留恋了。
但本性里的善又总会在最后关头挡在他的面前，让他没法更进一步，没法就此彻底堕落……然后他又会变本加厉地去做一些更过分的事，要做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想着能让自己再也走不回那条阳光灿烂的大道，要把自己最后的那片白也给抹黑，就此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
本该是悬崖勒马的缰绳，现在却成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一圈又一圈，若不坠落，只能以死做解脱。
想清楚了一切的爱清猛然一惊，扭头想要去寻找房间里的另一个身影，却在此时发现，那个小小少年早就不知所踪了。
一道闪电突然劈裂了半边天，映得爱清脸色苍白一片。
他刚掏出手机去寻找爱阳的踪迹，一个电话先打了进来。
“阿清！Alice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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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是掉进了乡间一米来宽的水渠里出事的。
事发的时候周围没有别的人，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只是路过的农民发现水堵了漫上了田地，拿着铁锹过去的时候才发现老人手脚都泡得发紫发胀了。
爱恪比救护车先到，背着老人到自己车上打算直接去医院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车胎被人动了手脚，如果直接就这么开出去，一旦等会儿的雨落下，路面湿滑，他一定会出事。
好不容易等来了救护车，紧急救治一番后，到底是因为救治不及时，只是留住了老人一口气。医生和护士都退出去了，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戴着呼吸罩躺在病床上，湛蓝色的眼睛已经半合上，耳朵却还努力想听清在门口打电话的爱恪的声音。
“已经叫人去找他了，您别着急，等一会儿他就到了。”爱恪推门进来，对上老人仿佛闪着光的眼睛，心头突然梗了一下。
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金发，相似的面容，相同的消毒水味道和满世界的白色……
他又回忆起了十一年前的那一天，他抱着一具冰冷的尸体自欺欺人，最后声嘶力竭地喊她恨她，都没能把她留住，最终独自一人演了一场痛彻心扉的独角戏。
现在，相似的剧目又在上演，主角却要换成他亲生的儿子了。
爱阳是在三个小时后才冒着大雨来到医院的。
他浑身湿透，提着一根还带着血的球棒，黑色的鸭舌帽盖住了银白色的头发，往日叮叮当当响的耳钉耳坠项链罕见地没有出现在他身上。
他将球棒放在了病房门口，右手虚握成拳抵在门上，并不用力去推门，也没有敲门，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门口，听里面一片寂静，没有人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在爱阳重新拿起球棒就要离开的时候，他听见了那个熟悉却异常虚弱的声音。
“Orange……”
他的动作僵住，下意识顿了脚步回了头，却没有看见那扇门推开，也没有看见那个满脸慈爱的老人走出来轻轻抱住他，他只听见她在叫“Orange”，一声又一声，如幼时一般亲切，却又比幼时多了许多的复杂情愫，或悲伤，或不舍。
“Orange……”
“Orange……我要走啦……你在听我说话，对吗？我知道的……Orange还是那个Orange，不是Alice只喜爱着过去那个你，而是你始终都还是过去的模样……”
“不，我不是。”爱阳垂着眼，声音很小很轻，但他觉得病房里这个正在和他说话的老人能听见。
老人在听见他的回答之后顿了一下才继续开口。
“你不知道吧……我每天下午都能在病房里看见门口的一个影子……我知道那是你又来看我啦，但每次我都没能在你跑走之前叫住你……护士拿来的绣球我很喜欢，世界上只有一个孩子知道我喜欢着雪球……”
“不，我没有。”
“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啦，其实也就剩这些日子了……我以为我可以很豁达的，我还想着要最后教会你一些东西，别害怕死亡啦，学会面对离开啦……结果到现在，倒是我自己开始害怕不舍了……笑话我吧，说Alice真不是一个称职的好老师……”
“我早知道了，不用你教。”
老人这次沉默的时间又长了一点，四周都静悄悄的，只有她的呼吸声微弱，透过不厚的门板显得很闷，失了些原本的真实。
良久，她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那天认错了你……我一直很后悔……心脏揪起来疼的后悔……我让你伤心了，生气了……从当初送你走的时候，我就在伤你的心了……我心好疼啊，你比我更疼吧……这段时间，我总在想，该怎么才能让你明白……这都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的……是我伤害了你……你不该原谅我……你就该是恨着我的……我好痛啊……Orange……对不起……我好痛……”
“我没错，都是你活该。”爱阳嘴角勾起一抹笑，眉却是皱着的，眼眶浮出一抹红意。
“我好想你可以抱着我哭一场啊……哭出来吧，没关系的……我的Orange是上天赐予我最珍贵的宝物，你拥有所有任性的权利……哭吧，没事的……好好哭一场，哭Alice这些年一直不来接你，哭你遭遇的所有不公和苦痛……你可以哭的，这不是你的错，不用去笑着……”
老人的话语渐渐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说什么，笑音渐渐带上了哭腔，却也更加虚弱，但她仍在说着，爱阳也仍在回着。
“今天的天气不太美呢……但想到你我就感受到了温暖……好了……哭够之后擦干眼泪，再对我笑一个吧，好不好……我想变成天上的星星之后，手里还有一个小太阳，是就算一直在黑夜里也在努力护着最后一点光的可爱的小太阳……我的Orange……”
“我没哭。”
“我走了以后，就忘掉我吧……不要为我再掉眼泪……离开这个地方，跟着爸爸一起，去妈妈在的地方，带着妈妈的那一份好好生活，啊，乖……别再做傻事，我知道的，你不想做那些事的……你仍怀着善良……放过自己吧，我的孩子……”
“我才不会记着你。”
“你值得一切美好……我还爱着你……我一直爱着你……这个世界都在爱着你……咳咳咳！！！”
老人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呼吸急促，声音出现了好几次气喘不过来的停顿。
爱阳的心跳也跟着停滞了，但他仍是站在门口，握住球棒的手背暴起了青筋，鸭舌帽的帽檐垂下一片阴影，辨不清他的神情。
“走吧，Orange，我的小太阳，带着我藏在心口珍爱着的铃铛，走吧……”
过了许久，老人才继续哽咽着开口。
“走吧，离开这里……你会认识新的朋友……老师，同学，陌生人……他们都会喜欢你的，没有人不喜欢温暖的小太阳……你会有喜欢的人……如果喜欢，就不要轻易放手啦……你们可以相携着走完这辈子，再去求下辈子……”
“我不要。”
“会有人记着你的所有小习惯……记着你晕车怕黑，记你爱吃甜的，爱吃糯的……告诉你天凉不要忘记加衣服，下雨好好撑伞……马路上要注意安全……他会像我爱你一样爱着你……”
“不会的。”
“还记得小时候许下环游世界的约定吗……Alice要食言啦……但是Alice向你保证，一定会有人陪你实现这个梦想的……去看大海，去看山……去你向往的花海……最后回到我们的小院……种上今年的花手鞠……春天你们可以……烤一盘曲奇泡着花茶……在院子里晒太阳……夏天还可以去看银河……捉萤火虫……秋天啊……梧桐会很漂亮吧……等到下雪了……就可以打雪仗了……”
“我不要。”
“春夏秋冬……都会陪着你……不会离开……”
“我不要。”
“去吧，向前走……不要回头，不要留恋……”
“我不要。”
“不要留恋我……恨着我吧……然后……去爱所有值得你爱的人……”
“我不要。”
“以后……跟着爸爸好好生活吧……都是Alice的错……原谅爸爸吧……去爱他吧……”
“我不要……！”
“走吧……走吧……我的孩子……我最好的Orange……走吧……”
“我不要！”
“去那个……有你妈妈的地方……继续……好好生活吧……”
“我不要！！！”
“再见啦……我的……Oran……”
老人的声音渐渐弱了，到最后，恍若梦呓。
她在叫他走，字字句句又都在说“不要走”。她描绘着他的未来，一笔一画又是在回忆他们的过去……
“都说了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走我不要原谅我不要他妈的其他人！我不要！你他妈耳朵聋了人死了听不见吗？！？”
爱阳再也忍不住，转身一把推开了房门，边用手背擦着眼睛边大喊着跑了进去。
少年怀着满心的酸与涩，燃着怒与怨而来，他红着眼，握着拳，想要就此将过往那些思与怨全部泄出，却在看见心电图机上平直的一条直线时猝然哑了火，停了动作。
像是将要喷发的火山突然被封了口，已经涌出的滚烫岩浆全部堵在了身体里，收不回去，放不出来，一阵阵烧灼的痛感从全身每个角落传来，要将他从内而外的毁灭。
而就在门边，爱清拿着一个老式手机，屏幕显示着录音播放页面。
那梦呓般的“走吧”还在继续，让他走的那个人，却已经沉沉闭上了眼，了无生机。
她走了，再不回头。
作者有话说
第114章 不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