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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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ce是在爱阳生日的前一天来到中国的，她想给自己一直心心念念着的Orange一个惊喜。
这些年她不是没想过要来看看她的Orange，给他带些他喜欢的吃的穿的玩的，或者带他回到那个他学会走路又学会说话的院子，哪怕只是玩一阵儿看看新开的大捧绣球也好。但她的身体每况愈下，并不能支持她进行这么长途的跋涉。
在爱阳离开的那个冬天，她就被送进了疗养院，在里面躺到夏天来临了才重新下床，之后的时间里有一大半都是在病房里过的。
她身上的伤病并不只是那疼痛不已的腿脚，她的眼睛是一天天地看不清了，老花镜总不能摘，心脏总是无缘无故传来刺痛，头也会时不时晕一下。她一天比一天睡得久了，有一次居然一口气睡了一整天，隔壁的邻居Lily一天不见她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差点就直接破门而入把她送回医院了。
她不想让爱阳知道她这么糟糕的状况，她担心他会因为她一直伤心难过，所以她一直都没有到中国来找他接他。但她其实经常会联系爱恪问及他的情况，爱恪工作很忙，总是助理接的电话，每次的答复都差不多，反正都在说她的Orange生活得很好，她也因此放了些心。
但这次她没法放心了，因为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在这最后的一段时间里，她还是想见见这个她亲手照顾长大的孩子，想陪在他身边。她知道自己这样有些残忍，因为这个孩子将会直面她的死亡，将会深切明白死亡的含义……但她还是这样做了，因为她希望自己最后也能再教会他一些什么，也……满足她一点点私心。
她的丈夫死的时候她没法握着他的手送他一程，她的女儿死的时候她也没能见她最后一面，现在她也要走了，她希望自己牵挂着的人能够送送她，陪陪她，她也走得安心一些。
但她在看见站在自己身后面色冰冷的那个陌生少年的时候，她就注定无法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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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阳满身泥污背着书包走在放学路上，突然听见身后一声很熟悉又很陌生的呼喊的时候，他的心跳是漏了一拍的。
因为那个苍老的女音是在叫着“Orange”，熟悉的音调，熟悉的声音，但是因为那些过往记忆已经被他扭曲模糊，而呼喊又显得很陌生。
他顿了脚步，常年垂着的眼睫轻颤着抬起，要扭转身体去看身后的情况的时候又有些犹豫了，因为他怕这其实是个梦……即使他好几年都不再做这种毫无希望的美梦了。
初春的风从他身后拂过，带着些淡淡的香气，幼时的他总是能第一时间判断出这是属于一种叫做桂花的花香，但是现在……他没法判断这是什么，却还是不自觉地深吸了几口，引得心跳又快了几分。
“A……”他下意识地开了口，却没有带出任何声音，只是呼出了一口气，带着嘶哑的颤音。
身后的香又浓了一些，他听见了那道有些急促的脚步声，一轻一重的，像是一个跛脚的人，这个想法让他的心揪了一瞬。
有热意开始在心尖翻涌，冲上鼻尖眼眶就变成了难以言喻的酸，呛得他眼中逐渐有水雾聚积。
“A……lice……”又努力了几次之后，他终于叫出了这个堵在心口的名字，湛蓝色的眼瞳反射着阴雨天气下的微光，僵直着的身体终于要动作着转身去看看自己身后的人——
一阵风擦着肩头过去了，他尚未来得及转身，那个白金色长发的身影已经从他身边跑过，嘴里依旧高兴地喊着“Orange”，却是抱住了前面一个吃着棒棒糖蹦跳着的男孩。
他看见那张脸是他曾日思夜想的熟悉脸孔，他看见她眼里的喜悦是真的，她的笑容是真挚且充满爱意的，她的怀抱是紧的，她的话语也是亲切的……可她抱着的不是他……她抱的不是他！
哈哈……她居然将别人认作了他，她居然将别人认作了他！
明明是她亲手把他送到了这个地方来，明明是她让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居然还觉得他会是小时候那种天真无知的模样？她怎么还能期待他保持着那种傻子一般的天真烂漫？！？她怎么能！？！
她喜欢的果然只是曾经的他，所以他后来变了，她就放弃他了。这么多年她都没来看过他，没来接他……她由得他在这自生自灭！
她是不是就和那个男人一样，又在外面养了其他的更合他们心意的孩子？她又有了新的Orange……哦，所以这不是认错人了，她没有认错人，是他自以为是了，她呼喊着的拥抱着的确实是她的Orange，只是不是他而已……
那这可真是好得很啊！他们一个个都那么高兴地活着，只有他，只有他一个人在这泥潭里不断挣扎，脏了自己的身也脏了心，只有他一个人那么痛苦……凭什么！他们凭什么这样对他！凭什么？！？
他要让他们知道自己的错，他要狠狠地把自己承受的一切都加倍奉还，他要让他们也扎进泥里再也逃不出去！
刚刚一瞬间的温情马上消弭，六年来不断积累的怨和恨重新占据了心口，刚刚那股热意像是幻觉一样直接消散了，什么酸涩什么眼泪，那是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的东西了。
他就这样心里着着火眼里结着冰，冷冷地看着那个老太婆高兴激动得落了泪，看她怀里的孩子挣扎然后她的喜悦变成了愕然，然后看着她茫然地抬头转身，和他对上了视线。
极其相似的两双湛蓝色眼瞳静静地对视着，一者淬着毒，一者含着泪。
然后他垂眼低头，背着书包带着满身泥污从她身边过去了，没有说话，没有回头，好似她只是一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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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ce没费多少功夫就知道爱阳这些年里都遭遇了什么了。回忆起自己在街上看见的那个一身脏泥神色麻木冰冷的孩子，想到她一直信任着的两位亲家对他从不停歇的打骂，还有学校里老师同学们或言语或行为上的欺辱……
一直都平和温柔的老太太罕见地动了怒火，夹杂着难以言喻的心疼和自责，她找上了爱霜红和爱枫亭，坚定地要带着爱阳离开这里回英国。
爱霜红和爱枫亭对这从未谋面过的老洋鬼那也是窝着一团火的。都是这下贱的女人生了个下贱的女儿，这才勾引了他们的儿子，引发了之后一系列事情，他们早就想找她算账，奈何中间隔着一个儿子和广阔的陆地海洋，他们一直不得如愿。现在这老洋鬼自己找上门来了，那不是刚刚好！现在这新仇旧恨就一并与她好好算清楚了！
三个老人毫无形象地在院子里扭打起来，那些刺耳嘈杂的闹声透过泥巴的墙传到了爱阳的耳朵里，但他只当自己听不见，他也不想听，反正都是他恨着的人，他们就这样彼此把对方打死了那才好，不过他多少是觉得就这么死了有些便宜他们了。
所以他从后门跑了出去，引了那些爱看热闹的乡邻过来，看着这三个年过古稀的端庄人物撕破脸皮，丢尽了丑，从此成为无数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里的动静这样大，到底是将爱恪引了过来，他阻止了自己父母和岳母之间的骂战，将岳母送回了城里的酒店，也将父母送到了自己在圩兴这边买的宅子修养，待到要处理一直不见露面的亲生儿子的时候，这才发现儿子早就不知道去了哪。
而就在爱恪着急找人的时候，爱阳刚在自己两只耳朵上分别打了三个耳洞，嘴里还叼着一支烟。
“你小子上道还挺快。”爱清拎着一罐啤酒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那根烟，然后眉目都被笼罩在了烟雾里，辨不清神色了。
“谢谢教导。”爱阳哑着声音回他。因为平时很少说话的缘故，他的声音一直都是这样，像是某种不详的黑鸟在嘶鸣。
“喝吗？”爱清把手里的啤酒递给爱阳。
爱阳接过，又说了一声“谢谢”，然后用手指夹着烟，仰头灌了一大口，看他眼角的一片红意可以想到他是被呛到了的，可他居然也没咳，就那样控制着呼吸把那口酒全都咽了下去，感受着喉管内火烧似的灼痛，他却获得了某种诡异的快感，然后在爱清来不及劝阻的时候又仰头灌下了第二口。
“诶你这……”爱清伸出要帮他拍背的手僵了一下，又自然地收回，他看了爱阳好一会儿，才状似不经意地问，“你真就一点都不介意替我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的事？就这么和我出来，不要你的好学生好孩子人设了？”
“我介意，所以我很讨厌你，我是想要你去死的，就和那三个老妖怪一样，”爱阳放下啤酒，又吸了一口烟，让尼古丁沉入肺部，带给他舒畅的快感，“但是你带我离开了那个鬼地方，让我抛了那个好孩子的壳，所以我不介意和你就这样待在一起。”
“……”爱清挑眉，“和我待在一起和放纵堕落自己是两码事，烟酒都是毒，沾了就上瘾，你就这么确定你之后不会回到那个鬼地方？就算你最后跟着你外婆或者你爸走了，他们也肯定不会让你这样下去。”
“我不会回去，也不会跟他们任何一个人走。”
“……你想跟着我？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带你走？别说你讨厌我，我也讨厌你，也就是看你可怜所以才带你出来吃口热饭，免得你没人管会被饿死。”
“我一直都没人管，现在也还活着，”爱阳又喝了一口酒，然后抬眼直视爱清，“你讨厌我，因为我这幅任人欺负的窝囊样让你想起了你以前的事，所以你不爽了。”
“但是你又知道了是我帮你背的黑锅，你没觉得你偷钱有什么错，因为你偷的人害过你，你当这是报复，但我没害过你，这事算是你害的我，所以你很愧疚，你想补偿我，然后你带我出来吃饭，带我打耳洞，教我抽烟给我喝酒……你帮我也是逼着我脱了那个虚假的好学生的皮。”
“……心思还挺透彻，”爱清深深地看了爱阳好一会儿，这才转开眼睛，自己点上一支烟，“是，我是受不了你那窝囊样，太软弱了，只能任由别人打骂，你敢顶嘴还手就会面对他们变本加厉的针对……我在这地方窝囊了十五年，想逃也想了十五年，你知道的，很难逃掉，至少在拿到那笔钱之前我没成功过，也多亏了你爸给他们那么多钱他们都没舍得用，让我捡了个大便宜，谁知道他们这么是非不分让我欠你这么一大笔。”
“不用谢。”爱阳将手里的烟头随便往地上一扔，从兜里掏出烟盒又重新点了一支。
他们此时是在一家酒吧里，舞池中间群魔乱舞，他们坐在用屏风隔出的小卡座里，偶尔有舞台的灯光扫射过来，照亮他们晦暗不明的脸。
“其实我之前想过怎么报复你会更好，”沉默了一会儿后，爱阳突然主动开了口，“我听人说过你去学美术了，也猜到是你偷了那些钱，然后就想着如果让你亲眼看着自己追求的梦想和自由都被毁掉，你会是什么心情。”
“你想让我为那些东西殉情？不可能的。”爱清笑笑，“我挣扎了那么多年才活成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能轻易就去死了。没了再找就好，死了就真的是结束了，我对死亡还真没那么大的向往。”
“但我有，来到这里之后，我一直在想着死，想自己该怎么死，”爱阳说，“但我又觉得我如果就这么死了，你们都没得到报应，那我会很不甘心，死不瞑目，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至于？你是没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没有想要的东西，我也不想找，因为我知道我活到现在对于这个世界没有一点意义，我连自己的意义都没有，为什么还要去找我想要的东西？”
“……”
爱清的烟燃到了头，烫了一下他的手指，他恍然惊醒一般将烟头按进面前的烟灰缸，笑：“你才多大，十一岁的小屁孩，说什么意义不意义的，有什么意思？”
“这不是我多大决定的事情，你刚刚沉默了，你也清楚，我说的是对的，你也觉得我活着是没有意义的。”爱阳毫不犹豫地反驳了爱清，他的眼睛沉在黑暗里，里面的情绪比夜更浓稠。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刚遇见你的那时候，在车上曾经对你说过‘我很爱你’这样恶心的话。”
“记得，当时觉得你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傻逼，想给你来两拳。”想到那时候天真烂漫的一个小家伙，再看着面前这个心思深沉的小孩，爱清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当时说你是特殊的，唯一的，你问我为什么，我其实没有给你一个答案，因为当时的我不知道你曾经经历过什么，所以我不确定是不是能和你说出那个理由。但是现在，”他说，“我觉得我可以告诉你了。”
“……什么？”爱清直觉自己预感到了什么，他的眉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爱阳开口：“我当时对你说出那样的话，是因为你是唯一一个在看着我的……你看见的一直都是我，不是我妈，也不是我身上的那些……苦难，你并不像其他人一样对我带着同情，所以我当时像傻子一样的喜欢你。”
“我其实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把我妈死了这件事的情绪放到我身上来。难过也好愧疚也好，或许还有愤怒和思念。虽然大家都没有明说，但我能从他们的眼神和行为里知道，他们觉得我妈的死是我的错，这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就算是Alice……”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那个老太婆，也是把我在当作她的女儿来养的，就算她给我取了一个新的英文名字，她也还是在借我怀念她的女儿。”
“……你就这么甘心一直当个替代品？”
“我不甘心，但那时候的我没有理由不去感激喜爱他们，”爱阳摇头，“我活在了我妈的影子下面，他们对我的友好和关爱都是基于我妈的，就算有些是针对我的，但是带上同情之后，那也还是和她脱不了干系。不过他们也的确都没有伤害过我，抛开和我妈的关系，他们对我很好，我那时候过得很愉快。”
“但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既然会死，我妈为什么要生下我？她明明可以不生，或者生个其他人，总之不会是我。”
“别人一直说我有爹生没娘养，我觉得挺形象的，我妈生了我就死了，也不照顾我也不教养我。我爸直接就当我也死了，给个眼神都觉得奢侈，既然他们是这样的态度，那为什么还要生我？闲的？”
“我出生之后就跟着那个老太婆生活了，她和那些人的态度我刚刚也说了，就把我当个替代品。后来回到这里，一天天过的什么日子你也过过，反正就猪狗不如吧，”他看着爱清，问，“这样的人生，你也觉得毫无意义不是？不被人期待，没有人在挂念，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你当初也说过我活着是没有价值的吧？没有价值没有意义，活着真的挺累的。”
良久，爱清才开口，问：“……你不是说你要报复完我们这些人才甘心吗，你现在想怎么报复我？”
爱阳沉默了一下，答：“就是现在这样报复，你最受不了的就是欠人人情背上良心债，因为我帮你背了六年黑锅，你会对我一直愧疚，但我什么都不想要，你就会一直没法补偿我，一直愧疚，直到我死了，或者你死了，不然你只能一直这样下去。”
“你他妈……”爱清咬牙。
他本就是因为那份仅存的良知带来的愧疚才在这和这小子好言好语，只想着快点找个什么等值的东西把欠他的全还了才好，结果谁知道这小子打的是这么个攻心的主意！
几年前他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主，当时只是迫于没有钱的窘境才装出乖巧讨喜的样子，后来自由了他就放飞自我了，看人不爽抡个酒瓶子直接上的事也不是没有过，现在莫名就被一个只到他腰间的十岁小崽子给拿捏住了，他的不爽溢于言表。
出于报复的心态，他接着就告诉了爱阳他妈那时候难产死亡的前后具体事宜，想让这个言语里一直表达出对于自己死去的那位妈毫无感情甚至带着些怨和嫌的崽子后悔一把，让他感受到那种自己一直嫌恶着的人其实是爱着自己的愧疚，也让他试试被攻心的滋味。
结果爱阳听完之后神色不变地“哦”了一声，反问：“那关我什么事？是她自己要生又不是我想出生，被那样对待她明明有能力跑却不跑，她能怪谁？”
然后又冷笑了一声：“原来我爸和那俩妖怪从那时候起就这么畜生了，那老太婆也是，女儿在这边受罪她什么都不知道在那边安享晚年，后来还把我送到了这边来……”
看一眼爱清，他嘲讽：“没想到你还有这么正义的一面，长见识了。”
“……”
内心安慰自己不要和一个刚逃出生天的小兔崽子动气，爱清叫酒保又送来了两杯高度的鸡尾酒，一口气灌下后才又恢复了那什么都不在意的吊儿郎当模样，抽着烟睨着爱阳：“你接下来要怎么办？我还有两个月才毕业，先带你回我学校那边租个房子先住着？”
“不用，我还在这，看他们怎么闹。”爱阳也要了一杯酒，却不再猛灌，只是小口抿着，说，“我知道你好奇为什么我一跟你出来就又打耳洞又抽烟喝酒，堕落自己，我其实早就想这么干了，一直没机会而已。”
“所以现在他们窝里斗你就觉得你机会来了，没人再管你了？”爱清嗤笑，“醒醒吧我的傻弟弟，现在可是法治社会，你的学籍落在这，你抚养权在你爸手里，就算他们同意了我带你走，哪天他们主意一变你就得被拎回来，继续套着你乖乖仔的皮演你的戏，还抽烟喝酒？你先顾着自己能吃上饭吧！”
“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就不会再回到过去那种生活里，”爱阳突然一把抓住了爱清的手腕，叫他，“哥，你教我打架吧？越狠越好。”
作者有话说
第112章 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