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逃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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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阳好像一夜之间变了很多，又好像没变什么，用爱清的话来说就是——小王子终于睁开眼看见这个丑恶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了，但他还是小王子。
从小养成的良善乐观根植在骨子里，即使曾有一时的怨怼，即使遭遇痛苦和不幸，他仍存着些飘渺的希望。
刚开始时，他希望自己的父亲能来接他带他走。
现在的话……他可能仍期待着他人，只不过他终于有了个别的念想——自己逃走。
爱恪那天匆匆离开之后，助理后来又来过一次，给爱霜红夫妇送一些补品和新的被褥衣物。
而他们换下来的破旧单薄的老棉被，送人多少有些不体面了，这倒是便宜了爱阳，他晚上不用再爬炕，可以裹着被子睡在柴堆上了。
但是他的咳嗽一直都没好，而且也有越咳越凶的架势，每次咳起来喉咙和肺都是一阵一阵过度牵拉的疼痛。但他不能把这声音泄给爱霜红和爱枫亭听到，因为他们可能会觉得他居心裹测想传染给他们。
在离开这里之前，他想要尽可能的讨得爷爷奶奶的欢心，不，欢心算是奢求了，他只想让自己能够顺着一些他们的意思，让自己平常能够好过一些。用中文来概括，这可能就叫“识时务”吧。
也许是他的存在已经被乡邻们知晓，也可能是因为爱霜红亲口应承了爱恪要亲自教养他，总之每天下午放学，爱枫亭都会拿个铁碗从学校食堂带些剩饭剩菜回来，然后丢给爱阳，那就是他一天的伙食了。
他是个聪明的人，每天都看着爱枫亭烧火烧水，自觉自己已学会了一些，于是在某天他们出去上课之后，他借着灶里剩的一些火石，被烟熏了不知道多久，终于成功把柴火点燃了。
然后他把柴火堆架在一起，费力的拿着水瓢，踩着自己搭的不太坚固的垫脚，一瓢一瓢地往锅里掺水。
刚开始舀得太多他握不住，总是刚踩上柴堆就往侧边摔下来，把水洒一地，瓢被砸得很远。后来几次他学聪明了，每次只舀一点点，好歹是把锅填了一小半。
把自己冷得结冰的装着饭菜的碗放进去后，他试着去搬那个大木板的锅盖，但是太重了，他抬不起来，索性就这样吧。
然后他就在等水热的时候，趴在被他用嘴吹干净的一块木板上，笨拙的用拳头握住一根一指长的铅笔，对着旁边的《爱氏家训》，在手边的田字本上一个字一个字地照着画。
这是爱霜红要求的，每天晚上爱枫亭来烧水的时候都会收走他的田字本，然后对着他脏兮兮且丑陋不堪的鬼画符骂几句踹他几脚，然后爱霜红看见之后也会用拐杖抽他几下，他已经习惯了。
但是习惯了不代表就能一直承受，没有哪个孩子想天天被骂被打的，所以他也在竭尽所能地把字写好把本子变干净一些，这样或许他能够每天少疼一点。
画了十几个字的时候，爱阳听见锅里好像有什么动静，他扒着锅沿探手进去试了试，发现水好像热了，于是把碗拿出来，把还冷着但至少没有冰碴的饭菜吃了一半后，他又从厕所里拖出一个老红色的塑料桶，把热水全部舀出后又掺了些冷水，这才拖到茅房里面的那一小片空地上。
他还小一些的时候，Alice就是把他放在盆里然后不断掺水给他洗澡的。现在这个桶虽然不大，但他蹲进去还是可以的。
但他没有可以擦身体的毛巾，至于旁边挂着的两条……他也不敢用。
于是最后他还是用手尽力把自己洗干净了一些，然后又重新套上他脏兮兮的衣服，中间还被冷得咳了好久。
洗完澡之后他又开始画字，中间停了一下把饭吃完后，他自觉洗了碗，然后继续画。
下午爱枫亭进来的时候发现柴少了一些，料想这崽子是自己烧水了，发着火揍了他一顿之后，那天晚上的水就由爱阳来烧了，那之后的水都由爱阳来负责了。
然后某一天，爱枫亭丢给爱阳一件明显宽大了一倍的灰色毛衣，让他把身上那身脏得积了一层泥垢的衣服换下来，给了他一块肥皂让他自己把衣服洗干净。
爱阳见过Alice洗衣服，他知道洗衣服就是要用手搓的。但是水缸里的水太冷了，他想烧热水，但是看爱枫亭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只能这样洗。
然后当他用自己被冻得有些发紫的手将衣服在院子里挂好的时候，他听见了村里的鞭炮声，烟花在天际绽放。
原来那一天是冬至，但当时的他并不知道这是一个节日，或者说，直到长大后离开了那个地方，他还是不懂那天自己为什么会换上了别的衣服，走出了那间小木屋。
那天之后他开始负责每天清洗爱霜红和爱枫亭的衣物，或许是他这一小段时间的表现终于让爱霜红夫妇安了些心，他被允许走出了那间小木屋，甚至被允许进入了那间厅堂，至于两侧的书房和卧房，他还没获得相应的信任和权限。
学校放了寒假之后，爱霜红和爱枫亭也不用去学校上课了，自然也没法再去学校食堂吃饭，所以他们隔三差五就会去买菜带回家。
做饭的事情原本是交于爱枫亭的，毕竟爱阳要踮起脚才能够到灶沿。但是他抓着爱阳在旁边看了两天后，锅铲就交予了爱阳。
若是味道尚可，他们会责他太蠢笨竟做出这样难吃的东西，但还是会动筷。若是味道不佳……责骂免不了，端起菜汤泼他一脸才是主菜。
爱阳虽然还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有眼睛，能看到他们的表情态度。他知道他们讨厌自己的眼睛，所以他从来都是垂着眼的。他知道他们听不得他说英语，也听不得他说那蹩脚怪异的普通话，所以他从不主动开口，必要时也只会“嗯嗯嗯” 出几个音节来。
他非常乖巧，也很听话，被打被骂不还嘴不还手，连挣扎都不再有，虽然还是问不出被偷的那些钱的下落，但总体他们的管教还是有了些效果的，爱霜红夫妇很是满意。
直到某一天他们受友人之邀去了两天外地，回来的时候发现房子里再没有爱阳的踪影，厨房里剩的已经有些发黄腐烂的菜果和他自己的那套衣物都不翼而飞……
他们马上意识到，那崽子是趁着他们两天不会回来自己跑掉了！
什么乖巧，什么听话！都是那狗东西装出来骗他们的！他偷的那些钱果然就是被他藏起来了，就趁着这个机会自己逃了！
爱霜红夫妇又气又怒，叹自己竟信了这下贱的白眼狼！但是人已不知道跑了多久，他们两把老骨头肯定是找不到的。
按理说他们那么讨厌爱阳，爱阳就这么丢了，从此是死是活不归他们，而且那么一个五岁的孩子一个人跑去了外面，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他们压根不必想着去找。
但她爱霜红是什么人，鼎鼎有名的教书先生！孩子就这么跑了，人家怎么说她？怎么戳她脊梁骨？
那天失态对爱阳动了刀已经让人看了笑话，村里不少女人都在背后嚼舌根说她两面三刀人面兽心！现在人直接跑了，她们怕不是能把她编排得比那死掉的贱人还不是人！
所以爱阳必须找回来！一定要找回来！她要让他再也想不着离开！
若说到找人，还是找这样一个孩子，谁都没有警察有用，因此爱霜红夫妇马上就去警局报了警。被问及他可能的出走理由的时候，爱霜红端着端庄的模样说着有些怨气的话：“他品性不端，前阵子偷了我们几十万的钱，被发现之后我们教导了他，也没逼他交出那些钱，总想着慢慢能教好他，没想到……唉！”
办案的同志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始末，然后就和同事们开着警车查着仅有的几个监控慢慢找人去了。
最终在镇上的卫生室找到了爱阳，据医生说是这孩子高烧倒在了门口，给他检查后发现居然得了肺炎，他身上又没有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卫生室只能先给他挂水，然后着人前往警局报了个案。
之后爱霜红夫妇赶过来，谢绝了医生住院的建议，只说村里有村医可以扎针，他们把药水带回去也能打，一番劝解无用之后，医生只得妥协。
要出门时爱霜红突然被护士拦住，然后就被要求支付爱阳几百元的医药费，可把两人气得差点维持不住面上得体的微笑。
爱阳那天是在卫生院病床上被掐醒然后自己走回那间屋子的，从睁开眼看见爱霜红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完了，回到家之后果然又是一顿拳打脚踢，他在地上瘫了一会儿，然后就爬去厨房烧水做饭，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但之前刷下来的好感因为这次逃跑已经败完了，他又被关在了大门外面，而且每日的抄家训也被要求从厨房转移到了院子里。留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爱枫亭会用两指粗的麻绳把他在门口的柱子上捆得死紧，风吹日晒都得等到他们回来才会被放下。
每当这时候，就会有好事的村人过来看他热闹，操着口音浓重的普通话问他些什么问题，他往往都是闭着眼睛装死，或者直接这样睡过去，也因此他并不知道，他的哥哥爱清自那天来过这间小屋之后就失踪了，无论是老师家长还是同学都联系不上他，大家这段时间都在感慨这样一个品学兼优性格温和、待人接物都有礼有度的好孩子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而之后的除夕春节，爱清依旧杳无音讯，警察找人也没了初时那股勤快劲儿。爱恪如往年一般不回来过年，爱廉要给学生补课，爱霜红夫妇今年过年膝下只有一个爱阳，没有他人在身侧，这年过得和平时也没什么区别，爱阳也照旧需要跪在院子里一整天，然后烧水做饭洗衣，最后睡到柴堆上。
那段时间总是下雨，他没有别的衣服，只是穿着最初爱枫亭丢给他的那件应该是爱清小时候的毛衣，端着他炒菜时用来踩的木椅子，跪在院子里一遍遍地抄那些他无论怎么写也不认识的汉字。
爱清就是那时候又悄悄回到了这个地方。他回来的正是元宵，第二天就是开学，爱霜红夫妇去学校准备开学事宜了，爱阳一个人在院子里，脚腕处被麻绳套着，打的死结，另一端牵着那边的柱子。
厨房和堂屋的门都被锁了，他想躲雨只能在贴着墙站在那窄狭的屋檐下，不过他也懒得躲，反正等两位老人回来了发现自己身上是干的，肯定知道他跑去躲雨了，到时候也是会被拖到雨里打一顿的，躲不躲有什么区别？
他的肺炎靠着自己身体的免疫能力和从卫生院带回来的药，现在虽然不再咳嗽，但是之前拖久了还是对他有些危害，例如——他只要发声咽喉就会很痛，像咳嗽时候一样拉扯的痛。
村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他告诉爱阳，如果能好好养着，这几年暂且少说些话，说不定以后还能正常地和别人交流一下。
至于怎么好好养着，爱阳不在意，他对自己的嗓子没那么关心，不能说话变哑巴了还好，这样每次爱霜红和他说话他听不懂不知道怎么应，她骂他哑巴的时候他可以点点头，和她表示，我的确就是哑巴。
但是也只是想想，真让他这么顶撞她，他可能还得少块肉。
此时跪在雨里听见爱清的脚步声，余光瞥见爱清不加掩饰的厌烦和不屑，背后接着传来和那天一样的窸窸窣窣的开锁声，然后堂屋的大门被推开，脚步声进了房间……
爱阳此时已经能确定，他是帮爱清背了黑锅了。他也能猜到，爱清此时就是想来看看两位老人的情况的。
转完一圈发现没什么情况，他又潇洒自在的走了。
爱阳一直在抄手里的家训，笔没停，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完全没想过要拉住爱清告诉他，自己遭遇了什么，他害得他有多惨。
他知道这样没用，因为这个有着两幅面孔的哥哥，其实和他的爷爷奶奶没什么区别，极端自我，极度偏执。
他偷了钱，他不会愧疚，因为从他再不见曾经那些悲伤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已经用那些钱实现了一些东西，他觉得自己做的很对。
这样的他，即使爱阳在他面前真的哭瞎眼睛，他也只会说句活该吧。或者是……他会再次对他提到“死”这个字眼。
爱阳突然想起刚来圩兴的那一天，爱清和他聊天时是说过一句“除非你死”的，当时他们说了什么来着……？
啊，想起来了，他说自己要努力讨爷爷奶奶的喜欢，然后爱清说除非他死，不然不可能。
原来真的是这样，他是不可能凭努力就讨得他们的欢心的，虽然还没理解是因为什么，但爱阳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就已经很值得厌恶了。
这样说的话，难道他死了，他们就真的会开心了？
可死亡到底是什么？死亡真的能有这么大的作用吗？既能让人悲伤流泪，又能让人从厌恶一步跳到喜悦？
爱阳想不明白，直到他真正面对了一个人的死亡，一个——让他以为自己的世界重新有了光的天使的死亡。
作者有话说
第108章 逃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