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入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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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阳之后又逃跑了好几次，有一次是爱双红夫妇要参加什么交流会所以离家一两天，他揣着两个自己之前藏起来的干掉的馒头就沿着村庄大路开始跑，刚跑到隔壁村尾就被警察追上了。
有一次则是爱清毅然决然理科生转了美术生，和自己的父亲爱廉争吵几次之后就直接断了父子关系，任对方怎么骂都不改主意，最后还在学校里和来寻他的父亲打了几架，爱廉没法了，只能求助自己德高望重育人经验丰富的父母，然后爱霜红和爱枫亭出去的那几天，爱阳又趁机跑了，结果因为吃的不够饿晕在路上，醒来的时候就在医院里，最后又被警察送回了圩兴。
还有一次是清明，两位老人要回去祭祖，嫌他这个污了门楣的东西会惹恼祖宗，因此爱阳一个人被留在了家。他同之前一般带着自己的干粮开始逃，因为不认识路，他沿着四分五岔的马路走了一天，最后竟阴差阳错又转回了原地，刚好被村人看见，最后是在警局里等到爱霜红回来的。
除此之外还有几次逃跑，路程有远有近，时间有长有短，但最后的结果都是重新回到了那个铺着石子的小院，被暴打一顿之后就是日常抄家训，被捆在柱子上自我反省，下来后就给两位老人烧水做饭洗衣，每一天恍惚都是一样的，只有身体的痛楚涨涨落落，心里最后一丝带着热意的火苗光亮越来越弱，不知何时就会熄灭。
春天到底是来了，爱阳也到底是没能兑现那个和Alice的关于春天的承诺。
而在已经过去的那个冬天里，他没有等来任何一个他曾经期望过的人，就连他依靠自己所执行的逃跑计划也一次都未成功过。他联系不上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联系过他，他的爸爸，他的Alice，一个都没有。
失望带着怨和恨覆上曾经那些纯粹的爱与信任，他开始对那些人有了不满。
为什么？你明明是我的爸爸，明明是你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为什么你要就这样抛下我？就要让我承受这些苦难？你凭什么就这样冤枉我偷钱，你怎么可以这么久都不来看我？我是你的儿子，你难道不该好好爱我吗？那又为什么希望我消失想要我死？那当初又为什么要生下我？
还有Alice，口口声声说着爱我，说我是世界上的珍宝，结果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被送到这种地方！我那么疼那么累，你都没有和我打过电话，没有给我写过信，甚至春天都到了，你也没有因为我没回去来见我，来救我……你不是爱我吗！你怎么可以不来救我！
还有可恶的哥哥，明明是你的错，你怎么可以就这么坦荡这么自然地让我承担你的所有过错！我明明那么喜欢你，那么相信你，结果你就这么对我！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也体会到我现在经历的这一切！
就连Lily和Sam大叔也是……你们不想我吗？你们不是喜欢我吗？那你们怎么也不来找我！春天了！我还没有回去！你们怎么就没想过我在这边过得很不好……很不好！我想回去……我想回去啊……
但是对于爱霜红和爱枫亭……恐惧总是让他不敢去想他们，没有想，那自然也将很多浓烈的情绪埋在了内心深处。
春光明媚，万物复苏。木屋的泥巴地面上长出了很多杂草，很多小虫子破土而出，在爱阳的脸上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红点。
清明梅雨阵阵，南风带着水汽而来，让他的被褥渐渐变得潮湿，上面开始出现黑黄的霉点，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霉臭味。总是晾不干衣服也惹恼了爱霜红和爱枫亭，他那段时间身上的伤又多了些。
等到暑热渐起，游蛇进屋，他在夜半时被刺痛惊醒，触手一阵滑腻让他呼吸都停住了。之后一夜无眠，好不容易捱到天明，脚腕上的两个血洞已经结痂，被子被染了一片红，所幸之后他并没有什么异样，脚腕上也只是多了两个圆形的疤痕而已。
而就在这一年的九月，爱阳开始上小学一年级了。
按理来说，他此时还未满六岁，是不能入学的。但是圩兴地方小，那些条条框框的制度准则到了这通常都会少了一半，只要交钱或者有关系，管你是五岁还是十五岁，都能入学读书。
爱霜红夫妇早在上学期就把爱阳带到学校里来了，一方面是这崽子那段时间总是爱跑，平时上课把这崽子单独留家里，他们不放心他，也不放心屋子里埋在地下的存折和金银。另一方面，他们觉得学校作为一个教书育人的大场所，能更快更好地把这崽子纠回正道，让他知善恶明是非，早日把那些被他偷走的钱给拿出来。
只是入学不能在上半年的学期入，所以他们才在下半年的学期给爱阳办理了入学手续。
反正在种种原因驱使之下，爱阳跟在爱霜红身后在学校待了小半年后，最终进入了一年级（1）班，然后认识了全世界最好最温柔的英语老师——蒋素翩，蒋老师。
蒋素翩是今年才来到圩兴的应届师范毕业生，当老师是她从小的梦想，而大二时跟随学校支教团去了某个贫困山区支教之后，艰苦的生活没有让她留下多少记忆，反而是那些衣不蔽体却仍在开学第一天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孩子们让她热泪盈眶，由此坚定了她毕业之后要继续支教的决心。
撞见爱阳的那一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大课间时孩子们满操场地乱跑，嬉戏吵闹，因此刚开始她其实是没有意识到爱阳是在被那三个孩子追着欺负的。
等她注意到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直接从高几级的台阶上滚了下来，脸上带着不知道是哪里流的血，垂着眼睛撞到她的脚的时候，还轻声和她说了一句“sorry”。
“诶！小朋友你没事吧！”蒋素翩着急忙慌地就要把他扶抱起来，感受到他下意识的抗拒和挣扎之后，她愣了一下，抬眼就看见楼梯上三个小孩气势汹汹地跑了过来，每个人手里还拿着一个透明的矿泉水瓶，里面黄色的液体好像远远就飘来了难以言喻的骚臭味。
他们原本应该是想直接把手里瓶子装着的液体都往这下面倒的，但是一看见爱阳身边的蒋素翩又齐齐止了步，惊慌中夹杂着浓厚的不满，不过他们好歹是收了手，转身又大步跑远了。
孩子们怕老师好像是某种天性，尤其是这种刚进入校园的懵懂小孩，即使再顽劣不堪，看见老师，尤其是在自己明显做了某些老师不允许做的事情之后看见老师，转身逃跑倒算是下意识反应了。
蒋素翩来这里也有几个月了，对此深有体会。
但现在不是追究那三个犯事者的时候，她弯腰伸手，轻轻架住爱阳的两只胳膊，低声问他：“能起来吗？头是不是很疼？哦哦——没事哦——老师带你去处理伤口好不好？”
即使已经来到这个地方差不多一年了，爱阳还是听不太懂别人都在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连贯的表意清晰的话来。语言的学习是需要有人进行教导的，哪怕是牙牙学语的婴儿也得有人在他面前一遍遍地指着人告诉他那是“爸爸”、“妈妈”，他才会明白什么词说出来又指代着什么。
在圩兴这个地方基本没有可以和他交流的人告诉他，他们嘴里说的那些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只能通过自己的观察和记忆来辨认，在食堂吃饭时别的小朋友用勺子舀着青菜时说的“请——彩”的意思就是“蔬菜”，他们露出嫌弃的表情说出的“难——迟”的意思是“不好吃”。
他记住了那些词的意思和声调，无人时便自己偷偷练习。他也会去记住那些很长的句子并模仿，即使不懂它们的具体意思，但是根据情境和他人的表情，他能大概理解这是在表达什么。饶是如此，他依旧没法用自学到的这些零散知识成功表达自己。
他知道学校有英语课，也有能和他交流的英语老师，如果求助他们，他一定能更快更好地学会这门很复杂的语言。但他之前每天都得跟在爱霜红和爱枫亭后面，他们又是厌极了这些会说英语的人的，因此他一直都没有机会见到那些老师们。
至于正式入学后，他在学校的一天都要上课，即使是课间或者是午休也……
爱阳自己撑着地面爬了起来，转身想继续逃跑，逃到一个不会被其他的小朋友发现的安全的地方。他知道蒋素翩是老师，但入学的这一两个月下来，他已经不相信任何人了，他自然也不相信她，他不相信会有老师愿意在这种时候庇护他。
他是同学、老师、甚至小卖铺老板娘的眼中钉，他们都很讨厌他，但也莫名害怕他，最后表现出来，轻则言语辱骂，重则——拳脚棍棒和石头，是他们最擅用的武器。
这时候的他已经懂得了一些事情，例如他生着的这 双眼睛是怪物和恶鬼才会有的蓝色，他其实是恶鬼投胎才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就连他的父亲都放弃了他，他从小就被他们看不起的“洋鬼”养大，他背着偷盗的罪名，还尝试过畏罪潜逃……数不清的理由，反正每条都有理得让人心安理得的施暴于他。
他已经习惯了，也接受了这样的生活。今天这一出只能算是日常罢了，流的这点血……比起处理伤口，他更担心自己要是没能在下节课上课前把它们弄干净，下节课老师会让他蹲多久的马步。
没等他自己从蒋素翩的手中挣脱出来，赶快逃离这个不知道想要干什么，但可能会把他提起来骂他打他的老师身边，他就感觉自己的膝弯感受到了一丝温热，下一秒，天旋地转，他诧异地睁大了一直垂着的眼，天空的色彩比不过他的眼瞳清透。
而蒋素翩也终于看清了他的五官，同样是诧异的表情：“诶？你的眼睛……你是混血啊？”
爱阳却以为她是被自己的眼睛吓到了，就和其他的老师和同学一样，下一瞬就会把他重重的砸在地上，然后神色愤怒地要拿手指去戳他的眼睛……
“Sorry……S……怼不……气！”
道歉的话没有经过思考就说了出来，他下意识说了英语，反应过来他又马上切换回了他蹩脚的普通话。
一段时间的经历总结下来，他知道无论因为什么，只要他道歉，一直不断地道歉，那些人呲牙咧嘴的表情就会缓和，落在他身上的疼痛就会减少，至少……他不会因为被罚站一天没法去食堂吃饭。
当然，也会有道歉没法解决的，就比如刚刚的那三个男生。
开学第一天见面的时候，爱阳就看见他们的身上穿着自己从英国带回来的那些衣服。他们总是在他面前嘻哈大笑着，他开始以为这是他们在对他表示友好，虽然他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天真活泼的小王子了，但小孩子之间天然的吸引力让他凑了上去……
然后他被他们合力丢进了学校的垃圾池，爬出来的时候浑身恶臭，回到教室就被老师一棍子打在了后背上，在教室门口蹲了半个多小时的马步之后，姗姗来迟的爱枫亭直接把他一脚踹进了学校旁边的水渠里，泡到下午放学才自己狼狈地爬出来，湿答答地回了家。
而在这之后，他们仿佛是在他身上找到了什么乐趣，每天都有新的花样来捉弄他。
撕书丢书这种事情他们做多了就不喜欢了，他们转而开始趁着教室没人的时候偷偷在他课桌里大小便……然后在老师同学们都回到教室的时候将那脏臭的画面展示给众人，于是所有人都会一边作呕一边用扫把铁钳戳他赶他走。从班主任处知道了这件事的爱霜红会沉着脸把他领走，在校门外就直接用拐杖抽上了他的后脑，唾他不知礼义廉耻有辱门楣。
后来他每天都会背着爱清小时候用过的尼龙袋缝的书包把书背回家，第二天又背回来，孩子尚且单薄的脊背每天都被这些书压成一道弯弧，凸起的肩胛骨如蝴蝶般颤动不休。
除了脏臭的大小便，他的课桌里还会出现一些其他的东西，例如别人的铅笔和文具盒。不知道是谁放进来的，反正最后总会有人惊异地打开他的课桌，然后来个人赃并获。即使老师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大家保管好自己的东西，但他的课桌里总会出现属于别人的东西，之后自然又是来自失主家长和爱枫亭的一顿狠揍。
倒是他自己的校徽和饭卡总是无缘无故失踪，明明就在口袋里在课桌里或在书包里，当他午休睡醒或是吃饭上厕所回来，东西总会不见，他也没法像别人一样就那么直接打开别人的课桌搜东西，而老师听了他的话，也只是嗤笑一声贼喊捉贼，并不管他，然后爱霜红和爱枫亭就会因为又要花钱帮他补办校徽和饭卡而怒不可遏。
这些人好像就是喜欢看爱霜红和爱枫亭因为他暂时丢了那端庄的假面，或者说，他们只是喜欢看在伦理上应该护着他的人结果却是对他来说最大的加害者，这样的反转，的确很容易让人获得快感。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每当他被捉弄或是被教训的时候，他的耳边就会一直回荡着那首他还听不懂的歌谣……
“蓝眼鬼！坏孩子！”
“没人疼！没人爱！”
“脏兮兮！馊糊糊！”
“没了爹呀又死妈！你怎么还不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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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素翩把爱阳带回了自己的宿舍，这学校没有校医院更没有校医，生病受伤都得自己去镇上的卫生院，她觉得不方便，因此自己置办了一个医药箱，自学了一些医药包扎知识，刚巧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从意识到爱阳是混血，又听了他那不明所以但是蹩脚的道歉之后，蒋素翩就意识到了他可能还是不会说，甚至听不懂普通话的，所幸她刚好就是个英语老师，倒是能用英语直接和他交流。
“呼——呼——这个药有点疼，你忍一忍哦？”把爱阳放在椅子上坐好，蒋素翩扒开爱阳的脑袋给他上药，期间一直对着他的伤口呼呼气，用英语不断安抚他，“好啦好啦～吹一吹，痛痛都飞走！伤口很快就长好啦！”
给那在楼梯上磕出来的口子贴上纱布之后，蒋素翩蹲在了爱阳面前，仰头看着神情有些紧张且一直不吭声的小不点，伸手去摸他的脸：“怎么了？有什么问题都告诉老师好不好？老师可以帮你解决的，相信老师，嗯？”
“……”爱阳并不开口，只是低头看着自己右手手背上一道细长的血痂。
蒋素翩倒是很有耐心，只安静地看着他，不断地摸他的脸捏他的手，想通过这些小动作达到安抚的效果。
她虽然年轻而热血，但她并不鲁莽，也并不天真，她知道越是这种穷困的地方越容易滋生很多常人想象不到的丑恶，校园欺凌只是最常见的一种罢了。
而在大致想明白了爱阳是怎样一个状况之后，她就知道他被针对的原因了。
因为这双眼睛，还因为他不会普通话，也听不懂中文，张口只能是英语。
在这样一个还保留着对于外国人强烈的仇视态度的地方，连她这个英语教师都会经常被其他老师学生说闲话，更遑论这样一个看起来就是外国人的异类小孩？
可能是联想到了自己，她对于这个孩子那股怜惜的心情马上又掺了些不清不楚的意味，这倒是让她定下了某种决心……
“小朋友，老师教你说普通话写汉字好不好？老师保护你，不让其他人欺负你，等你成长到足够强大，就自己离开这里，嗯？”
听到“离开”两个字，爱阳眼睫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却还是没有开口。
但是蒋素翩捕捉到了他这份表现，意识到这可能是和这个孩子交流的一个突破口，她勾着小孩有几道小小伤口的尾指，和他轻轻碰了碰额头：“相信老师，你可以离开这里的，你一定会离开这个污浊脏乱的地方，去找到属于你的光明美好的未来的，你是那么漂亮可爱的一个小天使，出去后会有很多人喜欢你的！”
猝不及防听见这样在以前司空见惯，但在这大半年里已经恍惚得像梦一般的夸奖，爱阳心跳仿佛漏了一拍，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过来，垂着他那双被屋外的阳光照得波光粼粼的眼睛，尾指却不自觉地勾紧了另一根手指。
屋外上课铃声突然响起，爱阳被吓了一跳，马上就挣扎着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头也不回地就往屋外跑去了。
在他身后，蒋素翩有些愣怔。因为她刚刚好像听见了两句嘶哑而模糊的话语。
“谢谢你……”
“但我逃不掉的……”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入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