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神》日落阳关

236、终篇11

　　送嫁队伍与行商队伍在邻近穆容部的一座废弃城镇分开，胡奴归带着行商队伍向西继续行进，他们的目的是泽拉夫河终端的西帕高地。可行商客总是要以行商为重，因穆容青大婚前来穆容部恭贺的各部长亲眷甚多，这是商机。他们因此逗留几天不会引起沙民警觉，胡奴归与林氏商贸的人挑选了一些首饰、绫罗等稍显品质的商品在穆容部外围售卖。

　　这些流动商贩往来各部帐篷之间，明面上是在做买卖暗地里收集情报配合林书翰的猎首行动。

　　穆容城寨之外，连绵山峦之下，穆容部行辕大帐一字排开，穆容青坐在主帐内，十二部落长依次位列其左右。主帐幕帘在风沙里摇曳，遮挡了大部分阳光，穆容青虚眯的双眼里闪动着碧色金芒，苍白的面容稍显病态。他身边站着魁梧大汉铁矛，以及跟随其的铁战部汉子，皆是保镖随扈的样子。

　　穆容青左侧坐着其继母卫氏，卫氏怀里抱着她的幼子。这位卫氏便是被穆容部从羯魔部抢走的族长夫人，也是莫娇娇与其弟的亲生母亲，因为这层关系，这次前来恭贺的部众里唯独摩羯部来的不是其族长而是长子。

　　凤车里的莫娇娇漠然打量大帐内的一众人，除了铁战部的位置空悬，其余帐内都坐着对应部族人员。她叹息，人来得真齐，她的母亲、她的弟弟，还有她的外公以及本应是她丈夫的表哥，这要真是她的婚礼便好了。

　　阿米娅为她戴上珠帘凤冠，最后整理了下妆容，然后对她用突厥语说道：“公主，请让奴婢为您送嫁。”马车外便是穆容部的侍女，待阿米娅搀扶其下车之后，为首的穆容侍女躬身对莫娇娇行礼说道：“欢迎您回家。”说罢伸出手接下莫娇娇，待其走了一步之后其余侍女一列排开隔开阿米娅。

　　侍女官对阿米娅道：“你的使命已经完成，接下来我们会以沙海习俗接待新娘。”

　　阿米娅：“可我是公主的贴身侍女。”

　　侍女官并不理会阿米娅，对着莫娇娇说道：“从这一刻开始，没有柔然公主。黄沙会洗涤你身上所有的外邦痕迹，让你成为真正的沙民。”

　　说罢左右侍女架着莫娇娇走向位于平地中间的独立帐篷。阿米娅回头看向林书翰，得到其眼神示意之后，退回送嫁队伍。

　　莫娇娇走进独立帐篷，里面只有一张桌子，桌上摆着套绛红色喜服，喜服之上放着一个金丝圆冠帽、一套白色纱巾，都是沙海新娘装扮。几个侍女分工协作，将莫娇娇从上到下剥了个干净。包括她脸上的妆容也清洗彻底，这张脸虽然漂亮但莫娇娇从侍女们略带失望的神情中感到一丝临死的恐惧。她是典型的沙海女子与阔额细眼的柔然女子大相径庭，一路上她都是靠坠珠宝冠以及浓妆伪饰面容。如果现在要说她与沙海女子到底有哪点不同，或许是在东京城的温山软水里养了十多年生出的白皙肤色和细腻肤质吧。

　　“原来我以为会见识到异邦美人，可这位漠北女子跟咱沙海女子并无区别！”轻语嘀咕，听得莫娇娇胆战心惊。

　　“闭嘴！给夫人重新上妆！”为首侍女官冷声道，她站在莫娇娇背后检查着从其身上剥下的衣服以及饰品，她检查得很仔细甚至没有放过一处针脚。她在找铁战部的章戒，一路检查后她盯上了项链吊坠，一个镶嵌五彩珠宝的球型饰品，她拿在手里轻摇两下确定球体中空且内有藏物，侍女兴奋得两眼放光却在打开球体的下一刻变了脸色，里面只是一粒香丸。她捏碎之后，浓郁的香味萦绕满室，未有异常。

　　侍女官看见那莫娇娇的满头盘发又道：“把头发也拆了，一根一根地梳理干净，再重新盘发。”

　　侍女颔首应允，拆开发带，散开头发，确定头发里没有藏物。

　　侍女们从合欢襟内衣开始，一件件地给莫娇娇穿上沙民新娘礼服。高挽发髻，戴上掐丝工艺的金质圆冠帽，镂空花纹的洁白纱巾固定在圆帽上披散而下裹着她后背衣裙。

　　黄沙能给她带来重获新生的能量，沙海的服饰唤醒了她的自我认同。她是沙海帝国皇室之后，她脚下的黄沙会点燃她的荣光，让她重拾丢在东京城里的尊严，尊严会像这一身沙海服饰一样再度武装这具备受摧残的躯体。

　　帷幔拉开，出现在各部首领眼前的不再是柔然公主，一位真正的沙海贵女傲然而立，昔日沙海王朝皇室遗风重现。

　　卫氏首先发现了她的身份，虽然母女两分离十多年然而相同的眉宇让她确定来人是谁。她抱着幼子的手微微颤抖继而收紧。幼子嚷嚷：“阿妈，你捏痛我拉！”

　　同样发现异常的还有她的弟弟、她的表哥以及她的外公。

　　穆容青对身后神婆道：“你去闻闻她的味道，看看她够不够资格成为我的新娘！”

　　神婆垂垂老矣，刺青咒文在满脸褶皱里起起伏伏，如游蛇盘龙一直延伸到脖颈之下，又钻出衣袖出现在手上。她杵着山羊角装饰的手杖走到莫娇娇的身边。

　　口中念念有词地围着莫娇娇绕行一周，出其不意地向她撒出一把金粉，粉末洋洋漂浮在莫娇娇身体周围，最终落在她的冠帽、眉宇和洁白的头巾上。神婆目光锐利没放过任何一粒金粉的动态，从这些金粉漂浮的形态以及静止的位置上，神婆洞悉了来自天界的神谕。

　　神婆激动得浑身战栗，伸出两根枯瘦的手臂，挥舞着同样干瘪的手杖，向天而语：“伟大而骁勇的天神啊，感谢您送还沙海遗珠。我们会遵循您的指引走向曾经停滞的道路！我们将匍匐在您的脚下，沐浴您的神恩，并用沙海荣光供奉您万世永昌！”说罢，神婆颤巍巍的躬下身，撩起莫娇娇的长袍送在嘴边吻了下。

　　莫娇娇真想回头看一眼林书翰再对他说一句：戏过了。她抬眼扫视了上座诸人，尤其是卫氏所在之行辕，对她的外公和表哥露出了挑衅的眼神。

　　师重道对林书翰低语道：“这个神婆不重要，刚才有道咒轮横扫过她。”林书翰轻嗯了声，是有人在确定莫娇娇身上是否有龙血竭的气息，行辕帐篷离他们太远，他看不真切到底是谁在结手印。莫娇娇的身上被植入了一股霁悟龙气，比之龙血竭更为至纯至精，这个连莫娇娇都不知道。

　　热浪翻涌，沙海浮金，十二部尤其是穆容部因神婆这番话燥热沸腾。

　　在神婆战栗的叫喊中穆容青很是满意的起身，对身旁的铁矛道：“你去把我的新娘抱回来！”

　　膀大腰圆的铁矛走出帐篷，走到莫娇娇面前居高临下睨视着她，高大的身躯遮挡烈日投下的阴影完全将人笼罩。在她被抱起的一刻，沙地隆起一个小鼓包，鼹鼠钻出地面爬上了她的皮靴。

　　铁矛大步流星地走进帐篷，宽厚的肩膀微微一耸便将人送到了穆容青面前。穆容青昂了昂头，莫娇娇提着裙袍向他半蹲行礼，依据沙海礼仪亲吻了他的袍裾。

　　穆容青对她的乖顺很是满意，他那张稍显阴柔的脸挤出一丝笑意，用突厥语对莫娇娇说道：“没能亲自抱你进帐，你不会生气吧！”

　　莫娇娇抬起头，白纱头巾下的双眼妩媚非常，她娇媚软语：“那就得你亲自洞房来弥补我了。”

　　一语惊堂，铁矛都不由低头打量起她。穆容青更是朗声大笑，捏着她的下巴以便自己看得更清楚道：“有意思，希望你在每个方面都表现出这般有趣，莫叫人失望！”他拉起莫娇娇，指着身旁的继母说道：“这是我爹抢来的小老婆，你姑且叫声母亲大人吧。”言语轻慢间却让隔壁帐篷所坐的卫氏父子敢怒不敢言。

　　莫娇娇的答话让卫氏感到羞愧，卫氏坐直身体双目死盯着莫娇娇等待其向自己行礼。

　　卫氏的眼神让莫娇娇回想儿时，她的母亲出身高贵，家教严苛。对于她这位女儿的管教便是这样冷冰冰的瞪视，若不能按照母亲的教导行淑女典范，面对她的就是体罚。莫娇娇冷笑了下，在帝国的十多年里，她要是谨遵母亲教诲坚持做淑女，早就不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

　　莫娇娇七岁的时候，穆容部劫走了这位母亲。这背后有她外公的参与，卫氏部与穆容部结盟，她的母亲是卫氏部献给穆容部的礼物。这份耻辱，让莫娇娇的父亲放逐她并疏远了她的弟弟。她缓缓起身，并未半蹲行礼，只是开口叫了声：“你好，小妈！”继而盯着她怀里的幼子道：“你好，小叔子。”

　　突厥语中叔叔与东西谐音，莫娇娇也故意将音发得更像东西，其实她心里更想叫的是小杂种而非小东西！

　　“真够恶心的！”卫氏部落长对着自己嫡孙低语一句，然而他却发现这小子盯着莫娇娇的神情里满是遗憾与欲望。他提醒道：“你放清醒点，穆容青娶的是柔然公主，来人却是她。”

　　卫小枢铭如狼的目光紧盯莫娇娇，下意识地舔唇叹道：“谁又能说她不是公主呢？”

　　穆容青笑得更加肆意，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说道：“你真对我的脾气！”说罢丢下气得发抖的卫氏与一脸懵懂的弟弟，带着莫娇娇走向帐篷后的马车。黑色长袍下的步履有些迟滞，莫娇娇才知道穆容青是个瘸子。她悠悠然地望向帐篷外，刚才更衣的帐篷已经被人撤走，来时的衣物丢在沙地上。她想再看林书翰一眼，可惜距离太远，她望不真切。

　　顷刻间的工夫，一顶顶帐篷连带人马就已撤离，剩下光秃秃的沙地似在嘲笑。以林二为首的送嫁队伍于风中凌乱。

　　师重道嗯哼两声，阿米娅呜呼一声。林二看向与自己同行的沙海使团长道：“我们千里送嫁，走了快一年才把人给你们送来，连水都没得一口啊？！”

　　使团长尬笑一下，上前几步对众人躬身行了一礼，道：“贵使团的送嫁任务圆满结束，辛苦各位了。大家可以回家与亲人团聚了！”说罢拔腿想溜，被林二一把扼住道：“把公主骗到手就想不认账，说好的共谋沙海商道了？带我去见穆容青，否则我搅黄他的婚礼！”

　　使团长被其扼的喘不上气，直到他翻起白眼，一旁的师重道才不走心的拉拉林二衣袖道：“别弄死了！”

　　林二手上力道减轻，团长喘气低语：“如今沙海没人有能力保障商道，包括穆容青。我可以带你进入穆容部所在城郡见穆容青，但你得找个由头！沙海十二部族长都在城郭之内，你不会以为护商队伍那区区几百人能攻得进去吧！”

　　林二微眯双眼，紧盯使团长的双眸，使团长冷笑在林二加重的手部力道中并不怯懦：“林长使不会真以为你的行商队伍掩饰得那么好吧，行商，行商，行走一路、买卖一路。我就没见过只交过路费而不做买卖的队伍。不过，重启商道不是我们十二部联合使团为骗娶公主所开出的虚假条件。不然我也不会在这儿等着你，沙海十二部想重启商道的人很多，否则你以为铁盾怎么就能摸进送亲队伍？”

　　林书翰再度打量这位使团长，松开对其的桎梏。他道：“你们有多少人能反穆容青？”

　　使团长闻言笑了笑，余光瞟向对面撤走帐篷后留下的痕迹：“以穆容部为中心点向外扩展，就是整个沙海，远近亲疏一目了然。现在的沙海是个封闭的圆，可不应该这样，沙海无涯！他不应该强拉我们隔绝东西两方。换掉这个中心点，是所有外圈沙民的共同心愿。可我们杀了很多次也杀不了穆容青，你懂吗？”

　　泽浣曾说过沙海深处有股邪气，伊尔公主身体里的龙血竭才是穆容青求娶的目的，但穆容青如何得知龙血竭这个连很多神人都不知晓的秘密，要杀穆容青不能用常规办法。

　　林书翰道：“最迟今晚，我就要进入穆容部。”他松开手，放走了使团长。

　　还未到天黑，混进穆容城郡的理由就来了，胡奴归所带流动摊位因物美价廉生意爆棚，被穆容城郡守兵盯上抓走想要大敲一笔。林书翰与铁盾的人商议好，于外围布置好人马后，带了赎金进城。

　　穆容部，部落城寨

　　布置喜庆的房间里，莫娇娇端坐床榻。喝酒声与歌舞声交织喧哗，鼹鼠趴在床下再三确认这座城寨并无异常。猞猁离开了小半年，音信皆无，让鼹鼠越发不安。房门被人推开，从一滞一走的步伐中莫娇娇知道来人是穆容青。穆容青进屋后取下了帽子露出一颗光洁的头。

　　莫娇娇双眸再度暗淡，不禁为自己哀叹：沙海的男人真是绝了，不是毁容就是瘸子和...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