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巫山》月踏空枝

2、若风度

　　是夜。
　　耶律兰茵将将把景若雪哄睡着，掩上内室的门，转身到堂屋，便看到大女儿伏在案牍。

　　“若风在写什么？”
　　“没什么……母妃，小雪可是睡了？”
　　“这泼皮丫头，又疯了一天，沾床就着了。”耶律氏笑骂道。

　　景若风笑了笑，没有接话，继续抄抄写写。

　　“春风不度玉门关。”耶律氏探过头去看，“本宫刚嫁来的时候，也听宫里教中原话的嬷嬷念过这首诗。”
　　“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只晓得我来了中原，要做中原王的妻子，要敬他爱他。”耶律氏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可我们马背上的女儿，哪里会琴棋书画风花雪月，甚至连中原话都说不利索，你父皇自然是看不上的。”

　　景若风也常听母妃讲起过去的事，可今天不知怎么的，耶律氏的声音竟带上了哽咽。

　　“纵使皇贵妃耶律氏万千荣宠，只不过是天子演给众人看的一场戏罢了……”
　　“母妃……”

　　耶律氏无视若风的打断，继续自顾自地说道，“当时本宫就想，有了女儿，定不会再让她重蹈本宫的覆辙，可谁想到……谁想到……”说到这儿，皇贵妃的声音抖得愈发厉害。

　　忽的，她话锋一转，看向若风，几乎是乞求般地发问，“小风可有中意的男子？好孩子，告诉母妃好不好？母妃叫父皇指给你做驸马。”

　　若风看到母妃满目的泪光里，倒映出一个茫然的自己，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她已经十七岁了，就算再愚钝，也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对劲，木木地握住耶律氏的手。

　　“你父皇，要你和亲西突厥。”这句话仿佛用尽了皇贵妃全身的力气，话毕便抱着若风泣不成声。
　　而后者只是呆愣在她母妃怀里，仔细揣摩着这句话的无尽意味。

　　其实直到上了和亲队伍的轿撵，景若风也没想明白，怎的就嫁人了。同她母妃当年一模一样。

　　“母妃……别哭……母妃……”景若风一边消化着这个消息，一边机械式地安慰耶律氏，“我这条命，本就是母妃给的，否则我早就同我娘一起死在……死在……”

　　景若风作为大景王朝的第一位公主，因着出身微贱，在交由耶律氏抚养前，她和她的奴籍生母没少受其他妃嫔折磨。十七年来，耶律氏对她视如己出，从未亏待分毫。想到这儿，景若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般，看着耶律氏的眼睛，说：

　　“小风不想母妃为难，小风嫁便是。”

　　这次耶律氏眼中热泪倒映出的，是景若风，更是大景王朝的长公主。

　　春风不度玉门关，春风不度玉门关。
　　春风不度，若风度。

　　“母妃，长姐，你们怎么哭啦？”不知道什么时候，若雪醒了。
　　耶律氏慌张地抹了抹眼泪，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轻声对小女儿说：“你小风姐姐要嫁人了。”

　　“这不是喜事吗，怎的还哭上了？难道夫子所说喜极而泣竟是真的？”
　　看着若雪懵懂的表情，景若风忍不住破涕。

　　“那姐姐的夫君，是怎样的人？”
　　“是……”
　　“是西突厥的王。”若风打断母亲回答，意外的冷静。

　　西突厥？岂不是可以去问问萧云！若雪想到这儿，喜色更甚。
　　景若雪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为长姐开心之余，更多的还是在为有了见萧云的借口而窃喜。
　　毕竟距离那次分别，已经过了一周之久了。
　　只是年纪尚幼的小雪没有想到，她长姐这一去，竟是永别。

　　第二天，国子监。

　　夫子前脚刚走，秦川和顾听澜就围了上来。
　　“五公主，想什么呢？”若雪今天都没在夫子的课上捣乱，这可不像她的做派，秦川想。
　　“难不成是听夫子讲完《闺怨》，思春了？”却又忍不住贱兮兮地发问。
　　“去你的。本宫今日没心思和你吵。”

　　秦川正想继续调侃，看到顾听澜略显嗔怪的眼神，这才乖乖噤了声。

　　若雪仍是把脑袋搁在案上，头上的珠翠也垂下来。一只手上还握着笔，尽管笔尖的墨渍早已干涸。那一双灵动的眸子失了往日的神采，不知道在想什么。

　　“澜妹妹，有没有这样一个人，令你每每想到他都会心生欢喜？”

　　听到景若雪的问题，两片绯云浮上顾听澜的面颊。她飞快地瞟了秦川一眼，用极小的声音说了句没有，没有留意到后者落寞的眼神。
　　“你问这个做什么？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不等若雪回答，听澜继续道，“你说的那个人莫非是我二哥？毕竟其他女子一见到他就欢喜得很！”提到她哥哥顾煜铭，一向持重的听澜也有些眉飞色舞。

　　“哎呀，我说的不是顾小将军！”若雪转过头来反驳，“罢了，和你也说不清楚，他可是谪仙一般的人物，又怎会与我这样的人有瓜葛呢？”说罢，又把头转了回去。
　　“世上竟还有比我二哥俊俏的男子？！”很显然，听澜抓错了这句话的重点。
　　“这世上竟还有五公主求而不得的人？”景若雪赞许地看了秦川一眼，他抓对了。

　　“本宫一向谦虚罢了。”若雪飞快地嘟囔一句。
　　“要我说啊，公主殿下，你是把夫子教的都听肚子里去了？”
　　“你！”秦川总是能一句话就让五公主脸红，当然是生气的那种。
　　“别别别…姑奶奶，先让臣把话说完。”秦川反射性地一躲，“夫子说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汝心悦之，琴瑟友之，钟鼓乐之啊！”

　　“可我是女子啊。”秦川几欲晕倒，五公主也是个抓不准重点的。
　　“女子就没有追求爱的权利了吗？”听澜突然插话，吓了二人一跳，“小雪，我娘亲从小就告诉我，若是有了中意的人，就要放胆去追，这样即便结果不如意，也不会后悔。”
　　“澜妹妹不愧是将门之女，在下佩服。”秦川拍手称赞后悄声道，“可也没见你听你娘话啊。”
　　“你说什么？”顾听澜抬高了音调。
　　“没……没什么。”
　　两人又你一言我一语拌起嘴来，独留若雪一个人陷入沉思。

　　“你俩又吵什么呢？”

　　若雪感到头顶的光突然黯淡下来，抬头一看来人——
　　标志性的凤眸，同人一样挺拔的鼻梁，棱角分明的颌骨，高高束在脑后的如瀑墨发，还有别在腰间的将军令牌……不正是荣国公府的顾小将军？也不怪其他女子犯痴，属实是顾煜铭长相犯规了些。
　　“二……二哥，你怎么来了。”
　　“母亲让我接你和秦家小子去宁国公府赴宴，怎的，忘了？”

　　宁国公府？萧云？
　　“铭哥哥，我也去。”景若雪几乎脱口而出。

　　“见过五公主。”顾煜铭的注意力全被自家妹妹和秦家小子吸引了去，全然没注意到他俩身侧的景若雪。

　　景若雪不和他客套，径直抬头撒起娇来，“让我去嘛，好不好，铭哥哥，求你了？”
　　伴上一个试探性的眼神。

　　这丫头，还是同小时候一模一样，顾煜铭想。
　　“小雪想去，自是可以的。” 他望着景若雪回答，唇边不自觉漾开笑意，“只是……”

　　“只是什么？”三个小人儿齐齐看向顾小将军。

　　“公主脸上的墨渍，擦去方显芳容。”说着抬手在景若雪脸上一抹，若雪后知后觉想起，将才趴下前竟忘确认纸上笔墨干了没有。

　　当宁国公看到熟悉的三个小孩儿时，就知道，今日这宴席八成又会闹什么幺蛾子。

　　“萧伯父。”
　　“煜铭来迟了，待会儿可要自罚一杯。”
　　“路上耽搁了些，煜铭认罚。”

　　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问一答间，顾煜铭身侧三人早已自觉落座。
　　景若雪张望半天，却是不见萧云身影。

　　今日的宴席原是为萧家幼女萧玉娴庆生来的。
　　论年龄萧玉娴也只比若雪他们长上两岁，举止投足间竟已是一派闺秀作风。

　　只见她盘着流云髻，发顶插一枚烧蓝镶金花细，耳下也坠一双玛瑙。而神情像那石头记中的林妹妹般：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让人看了好不怜惜。

　　宴席行至一半，景若雪还是忍不住发问：
　　“萧大人，怎的不见你家公子？”
　　“回公主殿下，犬子告病，正卧床休养。”萧长竹稍一拱手作答。

　　萧云病了？
　　景若雪嘴上说着“原是这样”，心里却隐隐担忧起来。

　　借着如厕的托词，景若雪一路弯弯绕绕，绕进了萧府后院。
　　这萧大人不愧是文人，府里养的植株都更雅气些，竹啊菊啊的，颜色虽黯淡，却比牡丹海棠看来舒心。景若雪边走边啧啧称赞。不对啊，刚那小厮明明说他们公子的卧房就在这附近，怎也不见个服侍的人影？不如我转着找找？

　　萧云本倚着露台的栏杆小憩，窸窸窣窣间睁眼，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五公主正在院中绕圈似的踱来踱去，口中还念念有词，神情看上去十分急切。

　　萧云不免觉得好笑。
　　于是起身，抱臂看着五公主像个无头苍蝇般撞来撞去，神情颇有些玩味。

　　“公主殿下在寻什么？”

　　“本宫当然是在寻你们家……”公子二字还未出口，景若雪抬头，正对上萧云那双狭长泛蓝的眸子。

　　五公主所寻公子正将双臂支在栏杆上，一手托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一时间有风掠过，引来竹香阵阵。
　　景若雪觉得好像有一朵烟花在她脑内缓慢爆开。

　　“……你装病。”她听见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