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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关 ...

  •   三日后,腊月启。时至年关,债始清偿。

      腊月初一,萧旭于刑场被枭首示众,偿还了画舫之上的二十二具冤魂。而他的死,却也保住了萧氏这棵大树。
      刑场上,从萧旭的断首中喷洒而出的血,凝结成了一堵厚重的墙,将半数压向萧氏的民愤波涛挡在了身后。

      萧相国一日间两鬓皆白,他亲收了萧旭的尸首,于灵堂之中立誓,谓之:定要立于万人之上,叫子孙后代,享得百年安康、无上尊荣。

      然临近年关,要偿债的不仅王侯。这一年收成不好的贫苦百姓,为偿债务、为过寒冬,卖儿卖女的更是不少数。

      洛河以北的北市,紧里间有家破落的铺面。平日里卖些陈年的烂五谷,若非百姓实难以度日,断不会有人光顾。
      可就是这样一家铺面,竟已经坚韧的开了两朝了。

      今日一大早,这店铺里就迎来了一个胖乎乎的男子。他的长衫单薄破旧,浆洗的发白。灰裹巾包着面部,只露出一双鼓胀的眼睛。
      进了店,他也未摘下头巾。只用肥胖如虫的两指敲敲柜台,细声问:“今年收成如何啊?”

      店家笑眯眯的搓着一双瘦手,问:“爷是问稻还是黍?”
      “问人。”胖男子尖细的声线一落,店家便睁开半眯的眸眼,笑道:“收成尚可。男女都有,年岁也可挑,爷想要何样的?”

      “要将开的并蒂花。”
      店家眼里划过一抹精光,他一边搓磨着手指,一边道:“有是有,不过这双生子实是难得…”

      胖男子未等他说完,便从布袍子里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两扔在柜台上。牛皮袋子嘭咚一声,砸起桌上细密的尘埃。
      “这是定金,明个儿后晌,我来领人。若是形似一人、楚楚可怜,便更有重赏。”

      店家看着那结实干净的皮袋子微怔片刻,知晓这是不愿露名姓的极贵人家。他赶忙从柜台后出来,扯下自己腰间的汗巾子铺在门槛下,弯腰道:“爷放心,小的定让爷满意。”

      胖男子未曾看他,抬脚踩着汗巾子出了店铺。

      北市外,杜仲候在马车下,小臂上搭着一条狐皮大氅。见罗勒走来,他上前几步,将大氅披在他肩上。

      “冬日天寒,义父有何事交与儿子去办就是了。”杜仲轻道。

      罗勒瞥他一眼,未曾答话,转而问:“李飞扬那边准备的如何了?”
      杜仲应:“昨个琮园已修葺完备,儿子以贺喜为名,亲给他送的贴。”

      “有几成把握?”
      “义父吩咐的差事,自是十成。”杜仲笑着应。

      罗勒取下头巾,一面换着冠子,一面看向杜仲。
      他着实长了一张格外妖冶的脸,且这一年,他正在发育,身形像是柳枝抽条般恣意生长。远远望去,更似青松白鹤。

      罗勒暗想,在这魅惑貌、玉树骨之前,原来李飞扬也不过是个耐不住欲念的伪君子罢了。
      想到这,他心下一阵舒快,胖脸上堆叠出笑意,又道:“若将那李飞扬侍候好了,你入禁军掌不算难事,太后亦会重用于你。出不了几年,你就是下一个罗勒。”
      杜仲在车内磕了一头,笑道:“儿子多谢义父。”

      马车一路向着皇城行进,沿着宣平门入了后宫。杜仲送了罗勒,又匆匆往内侍省赶去。

      --今日是后宫嫔妃领份例、炭火的日子。杜仲不在,总是怕清漪阁的人受了冷眼。若炭火再叫没长眼的克扣了去,那才人便要遭罪了。

      正想着,杜仲就看见了甬道上一路小跑的立秋。
      他站在枯柳下,唤一声:“立秋!”

      立秋迷蒙的四周张望一圈,才瞧见了杜仲。他圆珠似的眸眼瞬间聚焦,片刻后化成一条闪着晶亮的细缝,一路迎着寒风,往杜仲身旁跑去。

      阳光下,立秋向他狂奔的样子,让杜仲有些恍惚。他忽地发觉,从清漪阁出来的人,都像清漪阁的主子那样,明朗又温暖,仿佛缠着一身的灼灼天光。

      “一月未见,公公怎还清瘦了?可是吃的不好?”立秋握上杜仲的手腕,蹙眉道。
      立秋的手在这寒冬里显得格外温暖,那温度几乎灼的杜仲耐不住,但他又不敢出声呵斥,只咳一咳问:“领了炭怎的不回清漪阁?”

      立秋瞥撇四周,悄声道:“才人听说吴内监挨了板子,有些不放心。她叫奴拿着这月的炭火和吃食去瞧瞧。”
      杜仲无奈的笑笑,道:“娘娘自己都尚在禁足,怎还有空思虑别人?”

      立秋双目望天,放空了好久才道:“才人教过奴,她说什么...什么达则兼什么天下,穷则什么来着…”
      立秋挠着头,半晌后懊恼的总结道: “反正就是说,若清漪阁的炭火够使,就要把余下的炭分给没有炭火的人。”

      杜仲瞧着每次都要崩出几句新言的立秋,不自觉的后退了半步,他道:“咱家识不了几个字,不懂这些大学问。不过既是娘娘吩咐的,咱家便与你同去吧。”
      立秋欢脱的笑着道:“杜公公待奴这样好,奴日后定涌好多泉相报!”

      杜仲被立秋这傻笑染的心下一片温软,冬日暖阳下,他们沿着红墙跟儿一前一后的往建章宫走去。

      约莫行了两柱香的时间,便到了建章宫吴内监的直房。杜仲屏退了直房外守着的两个内侍,带着立秋入了房内。

      吴内监住的直房,同大多数阉人的直房一样,四壁无甚陈设,皆是光秃秃的,就像他们的心一般空。
      而眼下,吴内监屋子不但空,还充斥着一股呛鼻的气味。劣炭燃烧飞伏起满屋的烟灰,莫说雪白的背面,就连吴内监的口鼻处,都隐隐发着黑。

      立秋走到吴内监身侧,拿出帕子帮他擦脸。
      吴内监幽幽转醒,虚弱的问:“你是?”
      “回内监,奴是清漪阁的立秋。”

      吴内监背臀痛的厉害,他这伤痛中,苦苦思索了半晌,却仍没忆起自己同清漪阁的人有什么过节。
      他吐出一口薄气,闭上眼问:“有何吩咐?”

      立秋在他发白唇面吐出的冷声里,瑟缩着收回了手。他站在床的一侧,低头怯懦道:
      “如何谈的上吩咐?奴家娘娘说,处暑时,皇上去过一回清漪阁,当时,才人应了内监一诺。只是她不得宠,如今又被禁足,实难为公公美言。清漪阁没什么好东西,这吃食炭火还望公公收下。”

      吴内监这才想起,他在清漪阁里,曾对着南才人那双盈满了水雾的眸子,道:“娘娘日后若得了圣心,还望多替奴美言几句。”

      吴内监觉得好笑,原不过是几句转头就忘的客套话,竟成她心里的一诺。
      他睁开眼睛,想挂上些阉人特有的笑来,可嘴角还没勾起,眼下却掉落两滴泪。

      吴内监眨眨眼,缓和片刻,平声道:“没根儿的东西,命比狗贱,不值得娘娘如此上心。公公拿回去吧,莫折煞奴了。”

      立秋在这声命比狗贱里,僵直了身子。若是以往,他定会笑着应下,可是今日他不知打拿儿来的勇气,竟上前了一步,正了正头上的帽子,道:
      “才人说,奴们,只是身上掉了块肉而已。只要莫失了心,就不比旁人低多少…”话毕,立秋捏捏袖子,似觉不够。

      他记起自家娘娘同他说:只有观点尚且不足,要以例为证,才能使旁人信服。

      于是立秋咽一口吐沫,又接道:“才人说,很古很古的时候,有个史官也受了腐刑,但他并未如枯木般腐朽,反之更加深邃饱满。
      他书史写就连篇绝唱,百万字无一潦草,引得后世人人敬慕,最终名留青史、得百代敬仰…是以,无论身子失了什么,只要灵魄不脏、无愧于心,就不该自轻自贱。”

      立秋的一席话让杜仲和吴内监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立秋在他们的视线里瞬间红了脸,他只觉自己此举好似癞蛤蟆登了天,便对着泥里同类高高在上的施舍怜悯、卖弄高洁。

      他自觉羞耻,遂扑通一声跪下,认错道:“奴失言了。”
      杜仲微怔片刻,笑道:“清漪阁尚在禁足,你不宜在外逗留过久。快回吧,莫叫禁军把你抓了去。”

      立秋爬起来点点头,往门外走去。走至门边时,他又回头叮嘱道:“清漪阁在禁足,奴也不能常出来帮衬。公公们要保养好身子,下次再见时,莫再清减了。”
      杜仲点头应下,上前几步送了立秋。

      直房门一阖,吴内监便幽幽开口:“杜仲,你说当真有这史官?”

      杜仲倚着门,望着黑乎乎的四面墙壁,脑子里却慢慢浮现出他送到李飞扬手里的请帖和夹在那请帖里的束发绸带。
      半晌后,他垂眸低声道:“不知。不过即便有,也不会是咱家这种腌臜人。”

      吴内监知晓杜仲之意。
      凡是能爬到他们这个位置的人,皆是锦衣奴骨、青面獠牙,衣摆上不沾腥臭、炼不就一副硬心肠的,在这宫里活不了多久。

      一室温暖里,吴内监缓缓睡去,意识消散之时,他似是呓语道:“立秋跟了个好主子,但愿南才人能…平安…百岁吧…”

      “她会的。”杜仲轻声应罢,阖了门,匆匆往琮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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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年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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