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绝手记》书斋小神仙

53、第五十三章 心脏

　　通天冰柱撑起的石台之上，我和杨天心握着小刀，小心翼翼地向中心走去，皮质的靴子踩在石板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我已经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出现的危险，但事实上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就顺利地走到了石台的中心，那里有一座同样是用石头砌成的、小小的祭台。

　　失去了环形火焰的照耀，四周显得黯淡不已，杨天心首先注意到了祭台的石板上似乎有什么东西，打亮手电一照，是一堆不知所云的文字和花纹，她拍了几张照片，传输给基地那边的刘启恒，有了弯曲森林的经验，我一眼认出这很像是古巴比伦的文字，看样子，我们找对了地方。

　　然而，祭台中心供奉的祭品，却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那是一颗血红色的心脏，一颗单独的、然而却还在怦怦跳动的心脏。

　　心脏离体之后，还能像活着时那样跳动吗？这个问题的答案，本来完全不需要思考，然而，荒谬的事情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着，现在，我们的面前就躺着这样一颗孤零零、活生生的心脏，它跳着，很规律，很有力。整个祭台之上，除了这颗心脏，别无他物。

　　杨天心沉默着，慢慢绕着祭台走了一圈，从每个不同的方向观察着这颗心脏，却最终什么也没做，而是一撩衣袍，在祭台旁边坐下了。

　　我试探着问：“我们现在需要做什么？”

　　她平静地说：“等，等大刘破译出祭台石板上的那些文字，它们或许会告诉我们这颗心脏的来历，在那之前，我们什么也不做。”

　　我也在她身边坐下了，回头望一眼祭台，又忍不住默默挪远了一点，那上面毕竟放着一只怦怦直跳的心脏，越是看它，就越觉得它好像是一个活的、有生命的东西一样，这种感觉，实在是太诡异了。

　　杨天心似乎很疲惫，她闭着眼睛靠在祭台上，没一会儿，竟就这样睡着了。我盯着她熟睡的面庞看了一会儿，犹豫了一下，轻轻脱下外套披在了她身上，然后握紧小刀，开始警戒。整个洞穴中漆黑一片，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身下暗河的水流发出的细微鼓荡声，我不知道刘启恒的破译需要多久，也不知道这颗诡异的心脏和这个庞大的魔鬼洞有什么关系，和我们要找的青铜碎片又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杨天心此刻睡着了，她的身上还带着上一枚青铜碎片的烙印，我甚至无法确定她突如其来的疲惫是否就是靠近了这颗心脏的缘故，我只知道，她真的很累，很需要休息，在她醒来之前，我唯一的职责就是保护她的安全。

　　杨天心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她从自己的身体中脱了出来，轻飘飘地悬浮在洞穴的顶端，她能清楚地看见祭台上那副沉睡着的躯壳，和自己身旁那个握着小刀，努力与困意做着斗争的女孩。四周万籁无声，祭台之上，血红色的心脏一收一缩地跳动着，杨天心看着，看着，竟渐渐觉得那心脏仿佛就是自己的心脏一样，她摸向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里一起一伏的搏动，与祭台上的心脏一样的频率。然后，视野竟倏然间转换了——

　　她依然处在洞穴之中，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视角，看清了整个魔鬼洞的全貌，她看到了那个布满淤泥和暗红色肉壁的洞穴，看到了悬浮于空中的滴水岩和它下方那条清澈的小溪，看到了那个长满黑色冷石岩、住满了吸血蝙蝠的无声洞穴，看到了无边无际奔涌而前的地下暗河，她的视野甚至超出了魔鬼洞本身，看到了这洞穴所依托的苍茫的群山、山下零零散散的竹寨，看到了同一片天空之上的日出日落、月升星明——而她最终看到，根本就没有什么魔鬼洞，取而代之的，是一具巨大的、以奇异的姿势横亘在大地和群山之上的人体，于是，洞口变成了他的口鼻，暗红色的肉壁变成了他的皮肤，吸尽声音的黑色冷岩是他的骨骼，遮天蔽日的暗绿色植物是他的四肢，而那日夜流淌的暗河水啊，不过是他那回环往复、奔流不息的血液。

　　以身为洞，以体为穴，一位沉睡于此的祭司，在肉身之内筑起了一座祭台，向他的神供奉上一颗永不停歇的心脏。世人愚执，只见一叶，不见泰山，魔鬼洞本无意噬人，却终究成了无数生灵的葬身之所，神利用了他的信徒，将他作为自己攫取血肉的爪牙，祭司已经无法流泪，而他的神却永远微笑。

　　杨天心看向自己的胸口。

　　无数紫黑色的线条正缓缓浮现，灼热感袭来，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疼痛，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努力试着将这些丝线一根一根抽出她的身体，杨天心低下头，看向祭台之上的那颗心脏，如同蚯蚓一样的紫黑色线条，正一点一点淹没了它，而它依然不停地跳动着，哪怕背负着无尽的痛苦，也生生世世无法停止。

　　紫黑色的线条，终究是没有全部消失，它们还是留下了一部分，却不再能像之前那样狂妄了，而是缓缓蠕动着，最终在一股力量的驱赶下，全部汇集在杨天心的锁骨下方，慢慢凝成了一个新的图案——不再是滴着血的毒蛇，而是一颗小小的、淡紫色的星星，它在她的胸前微微闪烁着，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漂亮。

　　杨天心没有反抗，她知道，这是一份来自祭司的礼物。她在空中张开四肢，以飞翔的姿态，慢慢下沉，下沉，直到离体而出的灵魂重新站在了那具疲惫的、沉重的肉身之前，残梦将醒，是时候回家了。

　　祭台之下，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杨天心凝神看了一会儿，轻轻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颊，然后走过去，重新躺进了自己的躯壳之中。

　　我是被耳机里突然响起的说话声吵醒的。

　　刘启恒一边咳嗽，一边说自己已经破译了祭台石板上的文字，他估计也是生生熬了个通宵，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我赶忙去看杨天心，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外套也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上，她冲我笑了笑，然后对耳机里说：“听听看，文字都说了什么。”

　　祭台石板上的文字，最终是被刘启恒念了出来：吾王在上，克复神疆；星指南斗，显宇维扬。以身为履，以地为江；惟其旧约，灭以死光。朱鸟含丹，白鹿在渊；地崩山摧，群蚁为葬。溯水而上，其山莽苍；灵修既化，覆以日亡。敬叩吾王呈上。

　　我一下子晕了：“等等，这破译出来的文字，怎么还是古文啊？”

　　隔着十万八千里，我都能感受到刘启恒语气中的无奈：“我哪知道啊，石板上的这些字，根本就是一个一个拼在一起的，压根连个上下文都没有。我熬得头都秃了，头发掉了好几把，才把这些古巴比伦文字和有意义的汉字对应了起来，结果呢，这玩意对应出来就是这个样子的，我能怎么办，我也很难啊！”

　　好吧，还能怎么办呢，看来这祭台的主人，还是个大诗人，存心和我们玩文化。杨天心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她凝视着祭台中央那颗永恒跳动的心脏，低声吐出几个字：“大刘，再念几遍。”

　　刘启恒尽量大声清晰地又把这段话念了好几遍，然后对我们说，从石板上所刻的古巴比伦文字来看，祭台的主人应该也是七位圣灵使者中的一个，至于这文字的内容，他只能大概知道是讲了这位使者如何从巴比伦来到印尼爪哇岛的过程，至于文字背后再详细的内涵，他也爱莫能助了。

　　我瞪着石板上那些歪七扭八的符号，眼珠子都快瞪掉了，也愣是没弄懂，这段又绕口又晦涩的文字，和我们眼前的状况究竟有什么联系。然而这时，我却注意到，祭台上的心脏，不知何时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变化：它的颜色不再是鲜艳的红色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郁到仿佛化不开的紫黑色，这种妖冶到有些诡异的颜色，和之前杨天心胸口上那些线条的颜色，一模一样。

　　我正想把这个发现告诉杨天心，却发现她竟然已经拔出了寒光闪闪的匕首，然后直截了当地对我下达了命令：“阿戴，扣好面罩，拉紧防护服。”

　　我乖乖照做。

　　便听到她又说：“听好了，等会儿我一取出碎片，我们就用最快的速度滑下冰柱，跳进暗河里，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浮上水面。”

　　我一惊：“什么意思，碎片？青铜碎片吗？你要从哪里取出它？等等，你解开石板上的这首诗了？”

　　她微微沉吟着：“能看懂大概的意思了。根据这首诗的指示，青铜碎片，其实一直就在我们眼前。”我看向眼前的祭台，那上面只有一颗孤零零的不断跳动的心脏，杨天心说青铜碎片其实和我们近在咫尺，难道？

　　她接下来的话，证实了我的猜想：“青铜碎片，就藏在这颗心脏里面，想要取出碎片，就要先杀死它。”

　　祭台上的诗或许格外晦涩，但答案有时候并不难猜，一颗离体的心脏，为何还能永恒不断地跳动呢？唯一的解释是，是青铜碎片的力量让它维持在了这种诡异的状态，它是一颗心脏，但更是一个容器，是碎片释放力量的载体。可是，杨天心刚刚用了“杀死”这个词，这让我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就仿佛这颗心脏依然是一个有知觉的活物那样。大刘说祭台的主人应该就是古巴比伦的圣灵使者之一，那么这颗心脏也就是他的心脏了，所以，即便已经过了千年的时光，即便心脏已经被生生挖出来做了容器，这位圣灵使者，依然还活着吗？

　　不过，现在还不是刨根问底的时间，杨天心继续叮嘱道：“总之，碎片取出的那个时刻，整个魔鬼洞就会瞬间塌陷，石柱中的蚰蜒、还活着的吸血蝙蝠，都会马上暴动，向我们展开疯狂的袭击——只有躲进暗河深处，才能避开它们。不过，石洞塌陷的时候，暗河的水位也会飞速暴涨，”她说着，轻轻拽了一下连接在我们两人之间的绳索：“所以，想要不被激流冲散，只能靠它了。”

　　她的语气十分严肃，的确，就像我们这一路走来看到的那样，魔鬼洞是个何其庞大的洞穴，它一旦整个塌陷，来不及躲避的话，恐怕会瞬间被乱石砸成肉泥，即便侥幸跳入暗河，避开了倒塌的乱石、暴乱的蚰蜒和吸血蝙蝠，也要与汹涌湍急的激流搏斗，换句话说，我们接下来要面临的，是真正的生死考验。

　　我看着她的脸，一时间有些恍惚，随即又回过神来，用力点了点头：“好，你说的这些，我都记住了。”其实我本来想问她，跳进暗河之后呢？汹涌的激流会把我们带去哪里，是光明的出口，还是黑暗的死地？但不知为何，看到她眼睛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再问任何问题，出口还是死路，光明还是黑暗，我都会陪着她一起闯。

　　现在，我们一起站到了祭台旁，杨天心凝视着那颗依然在不断搏动的心脏，慢慢举起了手中的匕首。噗通，噗通，或许是感应到了危险的靠近，心脏居然格外激烈地跳动起来！它开始剧烈收缩，横冲直撞，似乎想要躲开匕首的锋芒，然而，一股无形的力量牢牢束缚着它，让它无法冲出祭台之外。

　　在这种紧张到呼吸都快停滞的气氛中，杨天心却依然有时间抬起头，朝我露出一个轻浅的微笑，她说：“阿戴，你准备好了吗？”我透过呼吸面罩上的小孔看着她的侧脸，然后轻轻，轻轻地点了点头。

　　下一刻，她手腕一压，一刀扎进了这颗疯狂跳动的心脏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