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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 返乡 ...


  •   杨天心站在前往别墅5楼的电梯中,却并没有伸手按下任何一个按钮。

      现在是午休时间,组会刚刚结束不久,整个别墅都静悄悄的,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电梯间就变成了一个封闭的、无人打扰的私密空间。她的手中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刚点燃不久的,一缕极细极微的轻烟盘旋着上升,使电梯里浮动起一股淡淡的薄荷香味。

      烟还在燃,她却并没有抽,只是半闭着眼睛,仿佛陷入了一种深静的沉思中,她的脸上闪动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混杂着心疼与无奈,以及一种意料之中的了然。

      她笔挺的衬衫此时开了几颗领扣,顺着领口向下,裸露着一片雪白的胸口,柔软而泛着微粉的光泽。只是,在那本该是空无一物的肌肤上,正发生着某种难以形容的变化:无数条极细的紫黑色线条纵横交错、蜿蜒前行,如同一根根突然出现的多余的血管,蔓延着,流动着,最终在她的胸口处汇聚成了一个诡异的图案,或者说,一幅完整的图案的一部分:一条蛇的头,却长着一对山羊的角,是一只不存在于现实中的奇兽,没有人知道这图案画的是什么,又意味着什么,但现在,它就烙印在杨天心的胸前,随着她的呼吸起伏着,传来剧烈的灼烧感,仿佛有一个不属于她的意识,正在疯狂叫嚣着自己的存在。

      她深吸了一口气,压制着灼烧的剧痛,缓缓平复着自己的气息,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渐渐的,那些纹路再次蠕动着隐入了皮肤底下,胸口重新恢复了一片光洁,就好像那上面从未出现过一幅怪异的图案一般,疼痛消失殆尽,唯有额头上细密的汗水证实着它曾经的存在。

      看着自己胸口上的变化,杨天心忍不住苦笑了一声:“周戴这家伙,还真是…敏锐啊。”就在刚才,她说谎了。当初拿起青铜碎片的那一瞬间,她就感到了一股强烈的精神刺激,有一股不属于自己的神志猛的侵入了她的意识,然而这感觉转瞬即逝,难以捕捉,即便后来她以最快的速度将碎片放入了装有特殊储存液的容器中,影响也已经产生了,只是不知道出现在胸口上的图案代表着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是否会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形,又会对自己产生怎么样的改变:一切都是未知的,而未知才是最令人恐惧的。如同身处大厦将倾的前夜,只见得眼前的云淡风轻,却从不知晓,下一秒便有风雨飘摇、惊涛骇浪。

      烟丝烧到了尽头,灼了一下她的手指,杨天心回过神来,将它凑到嘴边,抽了第一口,也是最后一口,然后一扬手,将燃尽的烟蒂抛进了垃圾箱。

      门开的时候,她走了出来,所有的表情都恢复如初,就好像她从未来过这里,也从未倚靠在电梯间中,抽过一支薄荷味的烟一样,无论如何,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而她仍然有许多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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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我离开了别墅。

      肩膀上的伤口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杨天心直接给我放了一周的假,用来休息并处理一些私人的事情。现在,我正坐在一辆挤满了人的、臭烘烘的大巴上,开往乡下老家。初冬时节,树枝上的叶子半绿半黄,稀稀拉拉,从脏兮兮的车窗玻璃上望出去,原野无边无际,空荡而辽阔,水田里偶尔能见到一只庞大的灰色水牛,呆呆地立在泥巴地中,背上站了一只短腿鸟,一起目送着大巴车摇摇晃晃地来,又摇摇晃晃地去。

      伴着车厢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不知如何,我回想起了看到那个女人时,她脸上的一种神情,那是悲伤后的茫然,茫然后的麻木,麻木后的再次悲伤——回乡之前,我去了一趟上海,没有告诉任何刘启恒和齐珊,甚至也没有告诉杨天心,这是一件需要我独自去面对、独自去完成的事情。

      我捏着一张陈旧的小像,走过上海气势磅礴的万国建筑群,走过高耸入云的金融中心和商务CBD,也走过水汽氤氲的小镇,走过江南水乡细长的石板路,最终走进了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子,停在一道上了红漆的木门前。

      小巷子住在繁华上海的角落里,这里藏着车水马龙、灯红酒绿的城市的另一面,一小块蓝蓝的天空,被四面八方的铁丝线占据,挂满了各种毛巾和花花绿绿的衣服;一只笼子从头上挂下来,羽毛黄白相间的鹦鹉修了一会儿自己的脚,一歪头,从食槽里闪电般啄走了一枚米粒;两个裹着棉袄的老奶奶坐在小凳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旁边的炉子上煮着一盅暖身的热茶。我从她们身边走过,照着小像背面的地址,找到了那扇小小的、正等着被叩开的门。

      看得出来,这道门已经有些年月了,当初精心上的漆,如今已经掉了一些,一片亮红中,便露出了一些属于木头的斑驳的棕。我盯着这道门看了一会儿,伸手敲了三下。

      吱呀一声,一个女人打开了它。一个照面,我们俩都愣住了。

      就和小像上画的那样,她真的有一头又黑又亮的长发,眉毛细长如柳叶,眸子安静而柔顺,带着一点润润的水气,眼角有一点儿细细的眼纹,是典型的水乡女子的长相,并不惊艳,却自有着动人的情态。若是她现在笑起来,就真的和小像上一模一样了。当然她并没有笑,她正因为一位陌生人的造访而微微讶异,我听到她说:“请问,你找谁?”

      看着她的眼睛,我突然卡了壳。

      我曾和伊恩一起走进了那片诡谲的森林,我们和凶残的火焰蜥蜴战斗,在漫长的黑夜中就着电筒的光亮发掘地下坑穴中的陶罐,一起分享豌豆汤和一只牛肉罐头。我分享了他的故事,也见证了他的抗争,可直到他最终死去,我才发现,到头来,我竟然连他的真名和全名都不知道。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手中的小像递给她:“有人…让我把这个带给你。”一起交给她的,还有一套染了血的佣兵服,这就是伊恩留下的所有东西。

      我想,其实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她就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盯着小像看了又看,几度欲言又止,最终问道:“他最后…是什么样子的?”

      回忆对于我和她而言,都是一种必须承受的残忍,我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了伊恩临死前那张苍白的脸:“他…很勇敢,一直冲在最前面,是最可靠的同伴和战友,是个毫无疑问的英雄”,顿了顿,又艰难地补充道:“他一直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发生的一切都很迅速,但我能保证,他没有经历一点痛苦,…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把他带出森林还给你,除此之外,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眼中却早已笼罩上了一层茫然无措的悲伤,像是突然有一个黑洞从那里诞生,然后一点一点吞噬了所有的光。她抱着衣服在门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侧身让开了一条往里的路,对我说:“无论如何,谢谢你来。天冷,你要进来喝点茶吗?”

      她侧身让开的时候,我看到房中正放着一辆可爱的婴儿车,四边垂落着一闪一闪的星星灯,地上散落着一些玩具和儿童画册,我慌忙摇头,只说自己等下还有事情,就匆匆转身离开,红漆木门关上的时候,我听到她压抑的哭声,和小孩子咿咿呀呀着叫妈妈的声音。

      我买了最近的一班火车,逃也似地离开了上海,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回到成都,裹着大衣在候车厅呆坐了一宿,却再也睡不着,索性直接买了大巴票,天一亮就回乡下老家。我知道我在逃离。可究竟在逃离什么,我也说不清,只是突然有些想妈妈了。

      摇摇晃晃地快要散架的大巴突然嘎吱一声停了,脏兮兮的车门“砰”地一声弹开,司机操着□□吼叫起来:“终点站到了,龙竹镇,龙竹镇啊,都快点下车!”大嗓门一叫,车厢里酣睡的人纷纷惊醒,像是罐头里开了盖的鱼一样争先恐后地往出挤,逃出逼仄的大巴车后便得了解放,把鼓囊囊的大包往肩上一抡,“轰”地一声就消失在了四面八方。

      我背着包往出走,脚刚下了最后一级台阶,大巴就“嗤”地一声开走了,在泥巴小路上腾起一路尘土,转眼就消失不见了。我愣愣望着巴士冒烟的屁股,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检查了一下随身物品,钱,买的东西都在,唯独少了一包芝麻糖,之前放在背包最外侧的,也不知道是丢在车上了还是被人偷走了,要是被偷了,那也是个馋嘴的贼。

      龙竹镇名字带个“镇”字,实际上更像是个热闹一点的村子,全镇只有一条主街,前后左右的都是街坊邻居,主街上开着杂货铺、五金店、苍蝇馆子之类的铺面,前面是店面,后面自住,脑筋灵活的村人把自家的小房子从中间辟开,加一道水泥墙,或者直接拿个竹屏风一挡,就多变出了一个空间,用来做点小本买卖,赚点零用钱,虽然没法大富大贵,至少也能过上安稳的生活。

      当初高考完,我就离开了小镇,去了市里念大学,毕业后也没回镇子,把所有的东西收拾了一个包,只身一人就来了成都,如今,也有好几年了。为什么一直不回来呢,想要打拼出点成绩?还是在刻意逃避这个生养我的地方?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次回来,街道的格局已经有了不少变化,一些熟悉的店铺关了,变成了另一批人,妈妈住的救济房在主街拐角,我凭着记忆往前走去,深一脚浅一脚,一边想着等下见面时要说什么,要告诉她成都很大也很漂亮,告诉她我找到了工作,赚了很多钱。

      结果刚走到拐角,就望见十来个壮汉围着一间房子,大声吵嚷叫骂,他们个个操着吃饭干活的家伙,凶神恶煞,驱赶着神色慌张的行人,一时乱作一团。这时,透过围作一团的人群,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一个我化成灰都忘不了的人,血“轰”地一声涌上了我的头。

      再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站在了包围圈的中央,将脸色苍白的母亲护在了身后。她的嘴唇哆嗦着,头发凌乱,刚刚应该是受了很大的惊吓,可骤然见到我出现,她几乎是惊呆了,巨大的恐慌甚至彻底压倒了见到我回家的喜悦,她惊慌失措地扯着我的衣袖:“幺娃,你怎么回来了,怎么就赶上了这时候,这里不好,你赶紧走,赶紧走。”一边奋力想把我推出人群。

      然而,人群已经回过神来,他们迅速围了上来,堵住了我们离开的路,脸上的表情也从惊愕变为了狰狞。母亲的身体抑制不住摇晃起来,她怕我受到伤害胜过她自己的安危,几乎就要跌坐在地,我一把拉住了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手里:“妈,没事。”然后抬起头,平静地与人群中为首的那个男人对视。

      有一些事情,五年前我无能为力,但现在,是时候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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