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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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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门口。
下了马车的宋枕雪望着吏部的匾额怔怔出神。
这就是吏部。
他曾无数次幻想踏入此门的情景,如今他真的站在这儿了,他却感到茫然起来。他不知道该不该进去,更不知道该如何在同僚面前面对崔榭。
忽然肩头被人轻轻一拍。
“这位可是新来的宋司务?”一道清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宋枕雪回头,见一青年官员立于晨光中。此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眉眼开朗,身着浅青色正六品官服,正笑眯眯看着他。
“在下唐衍,考功司主事。”他拱手,“崔尚书特意吩咐,今日由我带你熟悉衙内事务。宋兄初来乍到,有何不懂尽管问我。”
唐衍的态度热络得让宋枕雪有些不适应。
目光在宋枕雪脸上多停留了一瞬,唐衍眼底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随即笑容更盛:“早闻今科探花风姿卓绝,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压低声音,带点促狭:“宋兄可知,为了抢到你,崔尚书曾在圣上面前差点跟礼部王尚书拍桌子?”
宋枕雪愕然。唐衍却已笑着引路:“来,我先带你认认路。”
一踏入吏部正堂,原本埋头公务的官吏们齐刷刷抬起头来。
数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宋枕雪身上。堂内竟有刹那寂静,只有墨汁滴落砚台的细微声响。
唐衍干咳一声,朗声道:“诸位,这位便是新来的考功司司务,宋枕雪宋探花。”
官吏们嗡地议论开来:
“总算来新人了!再不来我眼睛都快抄瞎了……”
“怎么就一个?崔大人这回手软了?”
“啧,这模样,难怪只招一个。”
“别瞎说!人家是探花,正经考进来的!”
宋枕雪耳根微热,垂眸拱手:“下官宋枕雪,初来乍到,还请诸位同僚多多指教。”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吏员——考公司掌案颤巍巍走过来,拍拍他的肩:“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啊!小宋啊,你可知道,咱们吏部足足两年没进新人了!”
旁边立刻有人补充:“其他五部这次最少的都进了三个新人!工部更是一口气进了八个!”
“就是!咱们大人但凡开口多要几个,谁能不给面子?偏生只要了你一个……”
唐衍打圆场:“尚书大人自有考量。宋兄,我先带你转转。”
唐衍领着宋枕雪穿行于各司房之间,低声介绍:
“这是文选司,吏部最繁忙之处,主管官员升调,得罪的人最多,油水嘛,咳,文书也最多。”
“这是稽勋司,也是吏部最清闲之处,主管丁忧、抚恤,平日事少,但一出事就是大事。”
“这就是考功司了,咱们的地盘。管百官考评,一个字都能定人前程,务必仔细。”
考功司内有五六名官员在伏案工作,见他们进来,纷纷抬头。
唐衍特意指向最靠里、最宽敞整洁的一张书案:“这是你的位置。”
宋枕雪一愣。那位置临窗,光线极佳,且与旁人隔开一小段距离,桌上文房四宝俱全,甚至还有一盆叶色翠绿的文竹。
有同僚小声嘀咕:“那位置原先是王主事想要来着,大人没给,空了大半年……”
“看来是早给宋探花留着的。”
唐衍假装没听见,继续介绍值房、茶房、藏书阁,最后压低声音:“后院东侧那栋独立小楼,是尚书直房,寻常莫要靠近。若崔大人召见,自会有人来传。”
他说这话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宋枕雪一眼。
宋枕雪刚在自己的书案前坐下,还没焐热椅子,一个三十出头、眼下乌青浓重的官吏就抱着一大摞几乎遮住视线的文书,“咚”一声放在宋枕雪桌上。
“可算来新人了!”李司务长舒一口气,揉着酸痛的手腕,“这些都是各地刚送来的考功初评,需在三日内誊录整理完毕,归档备查。往年至少需要三人分摊,如今……”他苦笑,“就靠宋兄你了。我还有三年陈档要核对,实在分身乏术。”
那摞文书,粗看不下五六十份,每份少则三五页,多则十余页。
宋枕雪看着眼前瞬间堆起的小山,指尖发凉。
唐衍皱眉:“李兄,这是否太多了?宋兄今日才来……”
“唐主事,您也瞧见了,咱们吏部实在缺人啊!”李司务拱手,“能者多劳,宋探花既能高中探花,想必笔下生风,这些不在话下。” 说罢匆匆离去,仿佛怕被拒绝。
周遭同僚投来同情又爱莫能助的目光。
唐衍叹气,低声对宋枕雪道:“李司务人不错,就是被文书逼急了。你先抄着,若有难处可请示尚书。”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
宋枕雪抿唇,默默铺开纸,研墨。
他初来乍到,自然是要积极表现,哪有什么理由拒绝。
誊录文书而已,没什么难度,问题不大。
——
辰时末,朝会方散。
文武百官如潮水般自金銮殿涌出。
崔榭紫袍玉带,步履如常,正欲拐向通往吏部的廊道,一只蓄着短髯、关节粗大的手精准地攥住了他的衣袖。
“崔尚书留步!”
刑部尚书严铁面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难得挤出一丝堪称“委屈”的表情,“这回您办事可不厚道啊!”
崔榭脚步微顿,侧眸:“严尚书何出此言?”
“新科进士一百二十八人,我刑部统共就要了六个名额,”严铁面伸出三根手指,又蜷回一根,“您大笔一挥,砍掉了两个!那大理寺积案都堆到房梁了,您让我拿什么去审?拿我这张老脸去跟犯人磨吗?”
话音未落,另一道圆润急切的嗓音插了进来:“严大人您就知足吧!”
户部尚书钱满仓挺着富态的肚子挤上前,脸上的肉因为激动而微颤:“您刑部好歹还有四个!我们户部呢?管着天下钱粮户籍,要核对的新旧黄册能淹了半个户部衙门,结果呢?三个!就给了三个新人!” 他伸出三根胖乎乎的手指,在崔榭眼前晃,“崔大人,您说说,这像话吗?”
两人一左一右,将崔榭堵在汉白玉栏杆旁,一个声如洪钟,一个愁眉苦脸。
崔榭面上波澜不惊,只等他们稍稍喘气,才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被严铁面攥出褶皱的袖口,淡声道:
“二位尚书若觉不公,不妨去我吏部考功司看看。”他抬眸,目光平静地扫过两人,“我吏部,此番只进了一人。”
“一人?!”严铁面与钱满仓异口同声,眼睛瞪得溜圆。
“不可能!”钱满仓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崔大人您说笑呢!吏部掌管天下官吏铨选考功,事务之繁重谁人不知?您会只给自己留一个新人?”
“正是!”严铁面也满脸不信,“崔尚书,您这招以退为进可糊弄不了我们。定是先把好的都搂自己怀里了!”
“哎哟,二位还不知道呢?”一道略显油滑的声音悠悠传来。礼部尚书王守礼揣着手踱步过来,山羊胡一翘一翘,脸上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吏部是只进了一人没错,可那人是谁?是今科探花宋枕雪啊!”
他刻意将“宋枕雪”三字咬得又慢又清晰,成功看到严、钱二人脸色一变。
“老夫当时也想把这颗好苗子挪到礼部来,培养个仪制典范,”王守礼摇头晃脑,故作叹息,“可崔尚书愣是寸步不让!一句‘吏部亟需实干之才’,硬生生把人截走了。” 他斜睨崔榭,调侃道,“要我说,崔尚书,您这一人,怕是能顶寻常三五个用吧?毕竟——” 他拖长语调,“除了才学,不还有一张……咳,挺能镇场子的脸嘛。”
这话深深刺激了刑部和户部尚书,新科探花啊,他们也想要来着!三位尚书顿时同仇敌忾,围着崔榭声讨起来。
严铁面:“崔大人,您这不厚道啊!独占探花,还跟我们哭惨!”
钱满仓:“就是!探花郎才貌双全,放您吏部光是看着都提神醒脑,这能算只一人吗?”
王守礼煽风点火:“严大人、钱大人,你们是没瞧见,琼林宴上崔尚书盯着宋探花那眼神……啧,老夫都说不出口。”
崔榭任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神色始终淡漠。直到三人说得口干,他才微微颔首,语气是一贯的平静无波,却带着清晰的送客之意:
“诸位若无事,本官还需回吏部调教新人。”
说罢,拂袖转身,紫袍下摆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
“你……!”严铁面指着他的背影,气得短髯直翘。
“探花了不起啊?!”钱满仓跺脚,“不就是长得周正了点吗!”
王守礼捋着胡子,望着崔榭远去的方向,眯眼嘀咕:“调教新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廊下晨光正好,映着三位尚书大人八卦的身影。而那道紫袍身影早已远去,步履从容。
而他唇角,在无人看见处,极淡地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弧度。
——
巳时初,阳光正好。
崔榭踏入吏部考功司时,堂内只闻沙沙的落笔声与偶尔翻动纸页的轻响。官吏们各司其职,偶尔抬眼,见尚书归来,纷纷欲起身行礼,却被他一个极淡的眼神止住。
他的目光,越过重重书案,落向临窗那一隅。
宋枕雪正伏案疾书。清晨那身略宽大的青缎官服,袖口已被他仔细挽起两折,露出一截白皙清瘦的手腕。窗外日光斜斜铺洒在他身上,为那低垂的颈项镀上一层柔和的淡金绒毛。他背脊挺得笔直,侧脸线条在光晕里显得格外干净专注。
而他的案头已赫然堆起两座“小山”。一座是待誊录的文书,几乎要挡住他半张脸;另一座是他已抄完的文书。
崔榭未出声,摆手示意欲提醒宋枕雪的唐衍噤声。他放轻脚步,绕过书案,静静停在了宋枕雪身后半步之遥。
这个距离,能清晰看见他运笔的姿势: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腕却稳如磐石。狼毫小楷笔尖在宣纸上行走,发出令人心静的沙沙声。
宋枕雪的字,果然如其人。
结构清峻舒展,笔锋内敛却暗藏筋骨,转折处带着一种未经世故磨砺的干净锋棱。撇捺之间,又隐隐透出几分秀逸风致,如同他这个人,看似清冷易折,内里却坚不可摧。
崔榭的目光,从纸上工整的字迹,缓缓移到执笔的那只手上,再到那段在日光下几乎透明的腕骨,最后,落在他的淡色唇瓣和长睫上。
胸腔深处仿佛被这专注的侧影轻轻撬动了一丝裂缝。
一股近乎庆幸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
幸好。
幸好那日在朝会上,自己当机立断,硬是将宋枕雪的名字从户部名单上划掉,拽到了自己麾下。
否则,想到宋枕雪日后要在户部,甚至可能被那老狐狸借故靠近……
这辈子,怕是要后悔。
“咕噜——”
一声极其轻微的腹鸣,在寂静的值房里猝然响起。
正沉浸在书写中的宋枕雪笔尖一顿,茫然眨了眨眼,似乎才意识到这声音来自自己空空如也的腹腔。他下意识抬手按了按胃部,伸手想拿茶杯喝些茶水缓解腹中饥饿。
结果一转头就看到了崔榭。
崔榭就站在他身侧半步处,不知已看了多久。紫袍玉带,面容沉静。
宋枕雪感到恐慌,握着笔的手指猛然收紧,一滴饱满的墨汁“啪”地滴落在刚刚抄好的文书上,迅速洇开一团刺目的黑。
“大、大人……”他慌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声响。因动作太急,宽大的袖摆扫过砚台,又险险被他扶住。
宋枕雪脸颊瞬间涨红,“下官不知大人驾临,失、失仪……”
崔榭的目光,缓缓从他慌乱的脸,移向那滴污了的墨迹,再移回他无意识按在胃部的手上。
“何时开始的?”他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啊?”宋枕雪紧张得忘了害怕。
崔榭的目光落在他案头那摞高高的文书上,“这些,谁让你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