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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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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枕雪回到房间,反手插上门闩,背脊重重抵住门板。心如鹿撞,震得指尖都在发麻
此刻酒意早已散尽,可唇上残留的炙热触感,却比任何烈酒都更灼人。他抬手用力擦拭,皮肤磨得发红,那温度却像烙进了记忆深处,挥之不去。
“本官将你放在身边……”
“就是为了让你不必再问为什么……”
崔榭低沉的声音,混着马车内雪松冷香与唇齿间滚烫的气息,又一次在脑海中回响。还有自己那番酒后的失态质问,那些语无伦次的哭诉……每一幕回想起来,都让他羞耻得浑身战栗。
“啊——” 宋枕雪将脸埋进冰冷的掌心,耳根烧得通红。官袍下的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
他发誓,此生绝不再沾一滴酒。
可即便清醒,又能改变什么呢?难道明日去了吏部,就能当一切从未发生?
辞官?
这个念头像火星,刚一闪现就被他自己掐灭。
即使他不在乎,可爹娘和大哥在乎。
他头上这顶乌纱帽,早已不是他一个人的。
他不能退,也退不起。
宋枕雪和衣躺在冰冷的床板上,棉被裹紧,寒意却从骨缝里渗出来。
窗外更漏声滴答,每一声都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辗转反侧间,他蓦然坐起,赤足走到那面昏黄的铜镜前。
镜中人面色苍白,眼下泛着青影,唯独嘴唇还有些不自然的红肿。
视线落到墙角衣箱。那里放着崔榭命人送来的合体的官服。
鬼使神差地,他打开了箱子,取出那套青缎官服。料子触手细腻冰凉,在昏黄烛火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
他一件件穿上,系带,抚平每一处褶皱。
镜中的自己,被妥帖的官服勾勒出清瘦挺拔的身形,乌纱帽檐下的脸,明明是该意气风发的模样,眼底却只剩一片深不见底的惶然与空洞。
这衣服竟像是为他量身定做,分毫不差。一种连尺寸都被掌控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猛地脱下来,近乎慌乱地叠好塞回箱底,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转身套上自己原先那套略显宽大的官服,系带时故意留了余地,让那份不合身越发明显。
一种微小而无力的反抗。仿佛这样,就能在无处不在的掌控中,保留一丝属于自己的余地。
说不清在跟谁较劲。或许是想看看,那位高高在上的尚书大人,见到这身明显违逆他心意的打扮,是会冷笑,是会发怒,还是会亲手剥了这身旧袍。
卯时,晨雾稀薄,天色将明未明。
宋枕雪深吸一口气踏出家门,然后,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瞬间冰凉。
那辆青篷马车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横在巷口唯一通路上,车身凝着夜露,仿佛已在此蛰伏了整夜。
宋枕雪的心脏狠狠一沉。
这不是偶遇。
崔榭需要上朝。这个时辰,他本该在前往皇宫的御道上才对。一个吏部尚书,怎会在这个时辰,出现在一个从九品小官的家门口?
宋枕雪本能想退回门内,他的指尖蜷了蜷,终是挪步上前,对着垂落的车帘,声音干涩:
“下官,见过大人。”
帘内静默。
片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出,指尖撩开帘子。崔榭靠在车厢内壁,竟罕见的未着朝服,一身深青常服,墨发仅用一根素簪松松挽着,面色在晨光熹微中显得格外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整个人浸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与平日的清贵威严判若两人。
“早知你起这般迟,”他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目光扫过宋枕雪身上那套明显不合身的官服,眸色几不可茬地沉了沉,“昨夜便该直接带你回府。”
宋枕雪耳根一热,下意识后退半步:“下官不敢……”
“不敢?”崔榭轻笑,那笑意淡得像晨雾,未达眼底,“吏部规条,从九品司务,卯时二刻需至值房签到画印。”他目光扫过空寂的街道,“你此刻步行而去必定迟到。上车或罚扣半月俸禄,宋司务,你自己选。”
半月俸禄,对刚花了一笔巨款赎回大哥的宋枕雪而言分量不轻。他咬紧后槽牙,认命般上了马车。
车厢内清冽的雪松香混着药草苦味,萦绕不散。他缩进离崔榭最远的角落,背脊紧绷,尽可能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车轮缓缓启动。
他不敢问“大人为何在此”,只敢在心底自欺欺人:许是顺路,许是巧合,许是巡查。这些借口每一个都经不起推敲。
崔榭的目光,缓缓掠过他身上那套宽大的官服。那目光向一把冰冷的软尺,一寸寸丈量过他空荡的袖口、松垮的腰身,最后落在他紧抿的唇上。
“本官送你的官服,”崔榭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卷宗,“穿着不合身?”
宋枕雪喉头发紧:“下官不敢不慎弄皱了新衣,恐御前失仪,故……”
“皱了?”崔榭极轻地打断他,忽然倾身。
宋枕雪呼吸一滞。
崔榭却并未碰他,只是伸出食指,隔空虚虚点了点他官服前襟空出的部分,又滑向他腰侧:“这里空了寸许。这里,能再塞进一件中衣。”他收回手,靠回原位,目光却锁住宋枕雪微微发颤的眼睫,“宋司务,你是觉得本官眼力不济,还是觉得故意穿成这样,本官便拿你没办法?”
冷汗瞬间沁湿里衣。宋枕雪垂首,不敢答话。
崔榭却不再追问,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他向后靠去,合上眼,倦色如潮水般漫上眉宇。
就在宋枕雪以为逃过一劫时,崔榭毫无预兆地,身体一斜,将头枕在了他的腿上。
“别动。”声音闷在衣料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连审三夜卷宗,未曾合眼,你若敢吵……”
他侧过脸,鼻尖几乎抵上宋枕雪紧绷的小腹,温热气息穿透层层衣料:“今日便罚你……”
他故意停顿,感受到腿上身躯瞬间的僵硬,才慢条斯理的说道:“用你的手,替本官将这三年积压的陇西官吏考评誊录副本,用手……”
他的指尖忽然按在宋枕雪的手背上,轻轻划过他的指节:“一个字、一个字,给本官重新抄录清楚。记住,是全部。”
陇西道?三年积压的考评?那浩如烟海的卷宗……宋枕雪眼前一黑。这已不是惩罚,这是看不到头的苦役。
崔榭似乎“睡”着了。
可即便在睡梦中,那眉心仍然微微蹙着。
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过石板的单调声响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宋枕雪僵直地坐着,腿上承受的重量并不沉,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时间在缓慢流逝。
鬼使神差地,他的目光落在崔榭微蹙的眉心上。那里面到底藏了多少秘密?多少算计?
他的指尖微微动了动,悬在崔榭的眉心上方,仿佛想抚平那道褶皱,又像是想探知那冰冷表象下的真实。
就在他指尖将落未落的一刹那,崔榭的手骤然抬起,精准地扣住了他的手腕!力道极大,捏得他骨头发疼。
“!”宋枕雪吓得魂飞魄散。
那只手并未甩开他,反而顺着他手腕下滑,五指强硬地插进他的指缝,牢牢扣紧,然后,拉着他交握的手,贴上了自己冰凉的脸颊。
“别动。”崔榭呢喃,并未睁眼,仿佛只是无意识的举动。他用宋枕雪温热的掌心紧贴自己冰凉的脸,甚至极轻地蹭了蹭,像在汲取那点难得的暖意。
宋枕雪的手心像一块按在寒冰上的烙铁,冰火交织的触感让他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这不是依赖,是更直白的使用和禁锢。
宋枕雪浑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上车前预演过种种屈辱的场景,却唯独没有这一种,被当做一件有温度的器物,如此自然地被征用。
一股寒意窜上脊背,随即是难以言喻的屈辱。
他该庆幸吗?庆幸自己还有取暖这点用处,所以暂时不会被更粗暴地对待?
直到马车缓缓停稳。
崔榭倏然睁眼,松手,坐直。动作流畅迅速,仿佛刚才那片刻的依赖从未发生。
他瞥了一眼宋枕雪微微颤抖的手,目光平静无波澜:“你的手,很暖。”
五个字,为这场行程,也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做了最冰冷的注解。
宋枕雪如蒙大赦,立刻想站起来下车,却因腿麻和心神激荡,身子一歪,竟直直朝崔榭怀里跌去!
崔榭手臂一伸,稳稳箍住他的腰,拇指恰好抵在他脊柱最凹陷的那节骨头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
“站都站不稳?”崔榭的声音近在耳畔,气息拂过他瞬间红透的耳尖,“是腿麻了,还是……”
他的唇几乎贴上宋枕雪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音,缓慢而清晰地说:“在本官身边,连骨头都软了?”
宋枕雪浑身剧震,挣扎着想退开。
崔榭却收紧了手臂,将他牢牢锁在身前,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不容错辨的警告:“宋枕雪,明日别再让本官看到这身不合身的官服,否则本官会亲手帮你把衣服脱了。”
说罢,他干脆地松开手,仿佛刚才那番充满占有欲的警告只是幻觉。
“下车,去你该去的地方。”
宋枕雪踉跄着跌出马车,站在微凉的晨风里,背对着那辆缓缓驶离的马车,许久,才抬起仍在微微发抖的手,按住了自己狂跳不止的心口。
那里面,除了恐惧和屈辱,似乎还有别的更为混乱的东西,在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