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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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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林宴设在御花园临水敞轩。
月色如银,灯影如昼,新科进士们绯袍熠熠,丝竹管弦之声随水波荡漾,混杂着欢声笑语与祝酒词,一派锦绣恩典的繁华气象。
宋枕雪坐在这片繁华中央,却如坐针毡。
自金銮殿那惊魂一瞥后,他的神经便绷到了极致。
他没想到吏部尚书,阳春园的恩客和决定他命运的上司竟然是同一人。
他不敢抬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目光穿越觥筹交错的人影,始终如影随形地落在他身上。
崔榭坐在上首,紫袍玉带,姿仪清贵。他并不活跃,只偶尔与身旁睿亲王低语,举杯浅酌,神色是一贯的疏淡。
可每当宋枕雪用余光瞥去,总能撞进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没有笑意,没有温度,只有一片幽深。
酒过三巡,按例新科进士需向上司敬酒。
轮到宋枕雪时,满堂目光倏然聚焦。他硬着头皮起身,端起那杯仿佛有千钧重的酒,走向那紫袍身影。
周遭喧哗瞬间模糊,只剩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嗡鸣。
“下官敬尚书大人。”他垂眸,双手奉杯,声音竭力平稳,尾音却泄露了一丝难以抑制的轻颤。
崔榭没有立刻接。
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宋枕雪掌心沁出的汗几乎要握不住光滑的杯壁。
终于,崔榭缓缓伸手。
指尖却没有去接酒杯,而是轻轻托住了宋枕雪执杯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瞬间,宋枕雪浑身剧震!那只手冰凉得如同玉石,透过薄薄的官服料子,寒意直刺骨髓!这触感与阳春园清晨他替对方更衣时,擦过皮肤的冰凉,如出一辙!
“宋探花的手,”崔榭开口,声音不高,却因四周的安静而清晰可闻,近处几桌的谈笑都低了下去,“倒是稳当。”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宋枕雪瞬间失血的脸,“只是这酒,似乎端得太久了些。”
这话听起来像是寻常的提醒,可那冰凉的指尖在他腕内侧最细嫩的皮肤上,若有似无地摩挲了一下,恰好按在他狂跳的脉搏上。
宋枕雪呼吸一窒,几乎要缩手,却被那力道稳稳扣住。
崔榭就着他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饮罢,指尖才松开,仿佛刚才那逾矩的触碰只是无心之举。
“酒尚可。”崔榭放下空杯,目光却仍锁着他,语气平淡如常,“只是宋探花面色不佳,可是不胜酒力?既入吏部,明日尚有文书需熟悉,不宜多饮。”
“下、下官遵命。”宋枕雪仓皇后退,几乎是逃回了座位。腕上被触碰过的地方,那冰凉的触感久久不散,反而像点燃了引线,让他整条手臂都微微发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宋枕雪酒量本浅,加上心神巨震,几杯御酒下肚,眼前便开始光影摇晃。酒精并未带来麻痹,反而像催化剂,将恐惧、屈辱、愤怒和委屈无限放大。
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潮红,蔓延至脖颈,视线也开始模糊。
他死死掐着掌心,用尖锐的疼痛维持最后一丝清醒,告诫自己不能失态,不能在此地倒下。
直到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再也压不住。
他勉强维持着礼仪,寻了个借口离席。脚步虚浮,踉跄着穿过笑语喧哗的人群离开了宴席。
夜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稍稍驱散了脑中的混沌。他扶着冰凉的汉白玉栏杆,走到一处偏僻的临水角落,对着黑暗的水面深深喘息。水波荡漾,映出他仓皇的脸。
为什么?
这三个字在酒精的浸泡下,反复锤击着他的理智。
崔榭为什么不揭穿他?是觉得他自投罗网很有趣?是要将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看他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以此取乐?还是有更不堪的图谋?
金銮殿上那平静的一瞥,游街坠马时的怀抱和方才的触碰画面在脑中飞旋。绝望感和对未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他猛地一拳砸在坚硬的栏杆上,骨节传来尖锐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口那窒闷的万分之一。
不知在冷风里站了多久,宴会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灯火次第熄灭。有宫人寻来,恭敬地引他出宫。
宫门外,夜凉如水,车马已稀。冷风一吹,酒意再次上涌,头晕目眩,脚下发软。
然后,他看到了那辆青篷马车。
它就静静停在宫墙阴影下,毫不显眼,却像早已等候多时。赶车的汉子面目平凡,见他出来,只微微颔首,无声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瞬间,所有勉强压下的情绪如同找到了决堤的出口。酒精带来的那点虚浮的勇气,混合着积压了一整天的惊惧和破罐破摔的冲动,轰然爆发。
逃?能逃到哪里去?他的官籍、他的前程、甚至他家族的安危,似乎都系于车上那人一念之间。与其日夜悬心,不如……
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熟悉的清冽雪松香。崔榭端坐主位,已卸了梁冠,墨发玉簪,紫袍微松,手里拿着一卷书,就着明珠光辉阅读。听到动静,他缓缓抬眸,目光沉静,仿佛对他的闯入毫不意外。
四目相对。
宋枕雪所有强撑的镇定、所有伪装的平静,在撞入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时,土崩瓦解。酒气、怒火、委屈、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沸腾的岩浆,冲垮了最后的堤防。
他踉跄着上前,双手撑在崔榭身侧的矮几上,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对方,声音因激动和酒意而嘶哑颤抖:
“崔大人……你到底想怎样?!”
“你早知道是我!金銮殿上你就知道!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让我滚?!把我弄到吏部,放在你眼皮子底下,看着我每天像个笑话一样活着,很有趣吗?!”
“我是卖了身,那又怎样?!我已经付出了代价!” 眼泪终于失控地涌上来,他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只是让眼眶更红,声音更破碎,“可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放过我?我的文章,我的策论难道是假的吗?我考中探花,难道是靠阳春园那一晚吗?!”
“你这样把我攥在手里随意摆布,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说啊!!”
他语无伦次,字字泣血,将一整天的惶惑和对前途尽毁的绝望,以及被当做玩物的屈辱,全部倾泻而出。身体因为激动和酒意微微发抖,撑在桌沿的手指用力到泛白。
崔榭始终沉默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唯有捏着书卷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眸色在明珠光下显得愈发幽深。
等到宋枕雪吼得声嘶力竭,只剩下破碎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哽咽时,崔榭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放下书卷,身体前倾,拉近了两人本就危险的距离。
然后,在宋枕雪泪眼朦胧、充满愤怒与不解的注视下——
抬手,指尖带着微凉,轻轻拂开他额前被汗湿的一缕碎发,动作近乎温柔,却让宋枕雪浑身僵硬。
下一秒,那只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力道不容抗拒。
崔榭低头,吻了上去。
“唔——!”
这是一个带着夜凉、酒意、和绝对主导权的吻。
微冷的唇瓣覆上他因激动而滚烫颤抖的唇,起初是碾磨,继而撬开齿关,长驱直入。雪松的冷冽气息瞬间侵占所有感官,霸道地驱散了酒气,也吞噬了宋枕雪所有的质问和愤怒。
宋枕雪彻底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有惊雷在颅内炸开。他下意识地挣扎,双手抵上崔榭坚实的胸膛想推开,可那点力道在对方的力量面前微不足道。酒精抽走了他的力气,而唇舌间不容置疑的侵占更带来一种令人战栗的酥麻,从脊椎窜起,瞬间席卷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崔榭稍稍退开,但捏着他下巴的手未松。两人呼吸交缠,近在咫尺。崔榭的眸色比夜色更沉,里面跳动着令人心悸的暗火。他看着他被吻得红肿湿润的唇瓣,迷离恍惚的眼眸,以及脸上未干的泪痕。
然后,他用拇指指腹,近乎怜惜地擦过宋枕雪湿漉漉的眼角。
“揭发你?” 崔榭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吻后的余韵和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穿透宋枕雪混沌的意识:
“宋枕雪,本官将你放在身边……”
他的气息拂过宋枕雪滚烫的耳廓,字字清晰,如同烙印:
“就是为了让你不必再问为什么。”
话音落下,他手臂用力,将浑身发软的人揽入怀中,再次吻了上去。
这一次,吻得深入而绵长,少了些方才的霸道,多了几分不容错辨的贪恋与占有。他的手扣在宋枕雪脑后,另一只手环住他细韧的腰肢,将人牢牢锁在怀里。
吻到深处时,宋枕雪迷迷糊糊感觉到,崔榭的唇舌是温热的,甚至有些灼人,但那只探入他后颈衣领、摩挲他皮肤的手,却依旧带着玉石般的凉意。那冷热交织的触感,激得他轻轻一颤。
崔榭似乎察觉,摩挲后颈的手顿了顿,然后更加用力地将他按向自己温热的胸膛,仿佛要把他整个嵌入身体,汲取他的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崔榭才结束这个漫长而窒息的吻,却仍将他圈在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声音低哑:“你这身子倒是比什么汤婆子都暖。”
宋枕雪从迷乱中惊醒,羞愤交加,挣扎起来:“大人若要取暖,何不置办暖炉!何必如此折辱下官!”
崔榭低笑一声,气息拂过他敏感的耳廓:“暖炉不会脸红,也不会……” 他的手指划过宋枕雪后颈还未散去的战栗,“像你这样,又怕,又暖。”
宋枕雪耳根烫得快要烧起来,却不敢再剧烈挣扎。残存的理智提醒他,此刻的处境,他的官位,甚至更多,都悬于对方一念之间。
“别动。”崔榭将他搂得更紧,脸埋在他温热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汲取能安抚某种隐痛的气息,“让本官再抱一会儿。”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缓缓行驶,车厢内只剩下两人交缠的呼吸和心跳声。宋枕雪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任由崔榭抱着,混乱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完了,彻底完了。
直到马车停下,车夫的声音传来:“大人,到了。”
崔榭这才缓缓松开他,替他理了理弄乱的衣襟,动作细致,却带着所有权意味。他的目光在宋枕雪苍白又泛着红潮的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回去歇息。明日吏部点卯,莫要迟了。”
在宋枕雪如蒙大赦般想要逃离时,崔榭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钻进他耳中:
“记住,从今往后,你这身暖意,只需为本官一人所用。”
车帘落下,隔断了车内令人窒息的气息和车外冰凉的夜风。
宋枕雪站在空旷的巷口,看着马车无声驶入黑暗,浑身冰冷,只有被吻过的嘴唇和被他触碰过的地方,残留着灼热而耻辱的温度,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