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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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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蒙蒙亮,贡院门口已挤满了黑压压的人。
宋枕雪被宋栖松拽着,一路跌跌撞撞挤到最前头。人潮的热气与汗味充斥鼻尖,他蹙着眉想退,却被大哥攥得更紧。
“你得亲眼看看!”宋栖松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期盼,“要是中榜了我们就得立刻回去告诉爹娘!”
辰时一到,贡院的朱漆大门“吱呀”打开。
两名皂隶抬着皇榜走出,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心急如焚。
偏偏皂隶一点儿都不急,两人慢慢悠悠地用浆糊把告示栏仔细刷了一遍,然后才小心翼翼的将一张张写满进士名单的皇榜粘贴上去。
待皇榜张贴好之后,贡院大门再次关上,人群迅速挤上前。
密密麻麻的黑字暴露在灼热黏糊的空气里。
瞬间,寂静炸裂!
“中了!我中了——!”一个中年儒生踉跄扑前,手指哆嗦着触到某个名字,随即瘫软在地,号啕大哭。
“有我!第三百二十七名!苍天有眼啊!”另一人狂喜嘶吼,将手中攥烂的馒头抛向半空。
方才还吵闹的人群顿时笑泪交织,悲喜如沸。有人仰天长啸,有人掩面而泣,更有人面如死灰,被同伴搀扶着,踉跄离去。
宋栖松眼珠赤红,视线在榜上疯狂扫掠,从右到左,从上至下,一遍,两遍,三遍……直看得他的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没有……怎么会没有……”他声音发颤,攥着宋枕雪胳膊的手越发用力,指甲几乎陷进皮肉,“你是不是写错名字了?是不是考官漏看了?!”
宋枕雪胳膊生疼,却只安静摇头。他正要开口劝慰,话未出口,人群中忽然爆出一声高亢呼喊:
“宋家二郎!宋枕雪可在?!快回家去!宫里来人了!”
“你阿爹阿娘正托人满街寻你呢!!”
“宫里”二字,如冷水溅入滚油。
宋栖松猛地扭头,瞳孔骤缩,随即,一种近乎狰狞的狂喜爬上脸庞。他一把推开挡路的人,拽着宋枕雪就往外冲:“快!快回去!是圣旨!一定是中榜的圣旨!!”
兄弟二人逆着人潮狂奔。
风灌满单薄的春衫,这一刻宋枕雪心跳如擂鼓。
能让宫里人前往家中传旨的,据他所知,这是前三甲进士才能有的待遇。
街景飞速倒退,道旁树木的嫩绿都成了模糊的色块。
远远看见宋家那扇熟悉的旧木门时,门口已被乌泱泱的街坊邻居围得水泄不通。左邻右舍、孩童妇孺,甚至街口卖炊饼的王老汉都踮脚张望。嗡嗡的议论声像夏日的蜂群。
“让开!都让开!我弟弟回来了!”宋栖松的嗓音中气十足。
人群哗然分开一道缝隙,羡慕的、好奇的、酸涩的、热切的目光如箭矢般射来。宋枕雪低着头,跟在宋栖松身后进了自家小院。
小院当中,一位身着葵花团领衫、面白无须的宣旨太监正负手而立。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小黄门,手捧黄绫覆盖的托盘。宋父宋母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母亲王氏眼圈通红,父亲宋秉儒背脊挺得笔直,指尖却微微发颤。
那太监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被推进来的宋枕雪。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尖亮而不失威严:
“新科进士宋枕雪,接旨——”
满院霎时跪倒一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学子宋枕雪,才识明敏,器宇端凝,殿试对策深惬朕心。今钦点为一甲第三名,赐‘探花及第’,授从九品吏部考功司司务一职。尔其益懋素修,尚需勤勉任事,佐理朝纲,克光前烈。钦此!”
每一个字都如金玉坠地,砸得宋枕雪耳中轰鸣。
他中了,竟然中了探花?!不是状元,也不是榜眼,竟然是探花?心底闪过些许失落,随即他很快将这份失落压了下去。十年寒窗,今日也算是得偿所愿了,第三名已然超出他的预期。
“宋探花,谢恩吧。”太监将圣旨递过,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程式化的笑意,“即刻随咱家入宫,陛下还在金銮殿等着,召见今科三甲呢。”
——
金銮殿上,气氛十分凝重。
兽炉里的龙涎香安静的燃烧着。
宋枕雪和另外两名进士一同站在金銮殿内等着朝见圣颜。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一行人姗姗来迟。
宋枕雪和另外两名进士跪地磕头:“微臣拜见陛下。”
“都起来吧。”
皇帝的视线在三位进士脸上扫过,神色意味深长。
“新科探花是哪一位,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宋枕雪心下一惊,没想到皇帝最先点的竟然是他的名字,他按捺住心中的紧张,缓缓抬起了头。
那身从九品的青缎官服,分明是最低阶的制式,却因穿在宋枕雪身上,便莫名显出几分清冽的贵气。
官帽妥帖地束起乌发,露出完整的一张脸。
官服略有些宽大,衬得他脖颈修长,肩线单薄,一段白皙的颈子从挺括的立领中露出,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可偏偏他的眼神眸光清正,有着读书人未经世事的洁净。
皇帝眼中掠过毫不掩饰的欣赏,侧头对崔榭笑道:“崔卿这下可满意了?宋探花才貌双绝,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国之栋梁。”
崔榭的目光,自宋枕雪抬头那一刻起,便悄然落在他身上。
闻言,他唇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声音是一贯的平淡清冽,却在某个字眼上,极轻微地,缓了半拍:
“陛下明鉴。臣未与诸公争抢状元、榜眼,已是顾全同僚之谊,手下留情了。”
“手下留情”四字,被他咬得别有深意。
宋枕雪浑身剧震!
这声音……!
低沉,平稳,带着一种独特的、玉石相击般的冷质感,与那位大人的声音简直一模一样!
不可能!一定是殿内回声,是他心神不宁产生的错觉!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堂堂吏部尚书,天子重臣,怎会是阳春园中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恩客?若真是同一人,见到他此刻站在朝堂,岂能如此平静无波?
冷汗瞬间浸湿了里衣。宋枕雪指尖冰凉,他拼命安慰自己,可目光却不受控制,极其缓慢朝天子身侧偏移了寸许。
目光所及,先是线条干净利落的下颌,接着是颜色偏淡却形状优美的唇,然后是高挺如山的鼻梁,最后……撞入一双此刻正静静凝视着他的眼睛。
轰——!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自我欺骗,在这一刻灰飞烟灭。
那张脸,分明就是那位大人!纵使此刻他身着庄严朝服、头戴梁冠,可那眉骨的弧度,那眼尾细微上挑的冷峻,那周身散发出的、令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分毫不差!
宋枕雪怔怔地望着崔榭,只觉得金銮殿内所有的光、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都急速褪去、扭曲、消失。眼前只剩那张俊美而威严的脸,耳中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几乎要炸裂开来的轰鸣。
完了。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他的仕途,他的抱负,他拼尽一切的未来,还没开始,就已经被染上了污痕,攥在了这个男人的掌心。
皇帝后来问了什么,崔榭又答了什么,同僚们得了什么官职……宋枕雪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的魂魄仿佛离了躯壳,飘在半空,看着自己机械地行礼、谢恩、退出大殿,看着自己被戴上簪花、扶上白马,看着长街两侧鲜花如雨、欢呼如潮。
直到身下白马骤然长嘶,前蹄扬起,疯狂地冲向道旁摊位——
天旋地转间,宋枕雪被一股大力从马背上抛起!
预期的疼痛并未到来,他跌入一个坚实、温热、带着熟悉雪松冷香的怀抱。那气息霸道地侵入鼻端,瞬间唤醒深埋的记忆:锦被的柔软,指尖的温热,晨光里无声的占有……
“大人?!”他失声惊呼,猛地抬头,正对上崔榭近在咫尺的脸。
崔榭的唇几乎快贴上他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这官服不合身,还是素白寝衣更适合你。”
宋枕雪以为自己听错了,惊疑不定的看着崔榭,然而对方的神色已如常,仿佛刚才的那句耳语不过是他的错觉。
宋枕雪这才惊觉,自己竟紧紧搂着崔榭的脖颈,整个人几乎贴在他怀里。这个认知让他脸颊瞬间爆红,慌乱地想要挣脱。
崔榭却已顺势松手,将他稳稳放回地面。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亲密无间的相接只是公事公办的援手。
“探花游街惊马,兹事体大。”崔榭整理了一下微皱的紫蟒袍袖口,声音恢复一贯的冷静威严,目光扫向赶来的侍卫,“仔细查验,这是意外,还是有人蓄意为之。”
“是!”侍卫领命而去。
宋枕雪僵在原地,指尖还残留着对方衣料光滑冰冷的触感,以及脖颈肌肤那一瞬即逝的温热。崔榭的眼神已经移开,望向混乱的街面,仿佛刚才那个将他紧紧护在怀里的动作,从未发生过。
宋枕雪心里竟然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因为这场变故,原计划的探花游街被迫中断,宋枕雪离开之时,崔榭也上了马车。
马车内,侍卫禀告道:“大人,宋探花骑的那匹马属下仔细检查过了,在马鞍下找到了这个。”
掌心摊开,是一根细如牛毛的针。
崔榭眼神骤冷:“去查一查,我要知道谁的手伸这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