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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章 ...


  •   城西富贵坊的招牌,在风雨中飘摇了十几年。这条街的商铺换了一茬又一茬,但富贵坊却屹立不倒。

      招牌下悬着的褪色幌子,在晨风里无精打采地晃荡,露出边缘被虫蛀蚀的破洞。

      赌场大门里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目光所及,皆是赤红的眼和露出黄黑牙齿的嘴。一张张面孔在昏黄油灯下扭曲变形。

      宋枕雪踏入赌场大门那一瞬。

      整个喧嚷蒸腾的赌场,声音骤然矮了下去。

      一个疤脸汉子斜倚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脸上横亘的刀疤像一条蜈蚣。他抬眼看见宋枕雪,咧开嘴,露出暗红的牙床:

      “宋二公子?等你多时了。” 那眼神却像生了钩子,黏腻地刮过他怀中紧捂的锦袋。

      二楼包间的门被推开,光线比楼下更昏暗。

      宋栖松被两个彪形大汉反剪着手臂,按在一条油亮的条凳上。一见到弟弟,他像濒死的鱼般猛地弹动起来,脖颈上青筋虬结:

      “你怎么才来!他们要剁我的手了!” 声音尖利得刺耳,却听不见半分对家人的愧疚。

      宋枕雪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这张与自己有三分相似的脸。同样的眉骨,同样的鼻梁,却在此刻被贪婪和长期放纵的浮肿彻底扭曲。

      这就是那个输掉家里所有值钱东西,差点让全家流落街头的人。

      宋枕雪没有立刻动作,只是往前走了一步。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却因四周死寂而异常清晰:

      “大哥,我最后问你一次——” 他直视着宋栖松慌乱躲闪的眼睛,“今日若赎你回去,你可指天为誓,再不沾赌?”

      宋栖松眼珠慌乱地转动,最终,求生欲压倒了一切,他忙不迭点头,唾沫星子几乎喷出来:“我发誓!我指天发誓!好弟弟,快!快把钱给他们!”

      旁边的赌坊管事嗤笑一声。

      “甭废话!”管事拇指慢悠悠地摩挲着冰冷的刀背,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宋枕雪脸上,“一千五百两,现银。少一个子儿,”他另一只手拍了拍宋栖松颤抖的肩膀,“这只手,就留在这儿给兄弟们下酒了。”

      “胡说!”宋栖松尖叫起来,声音变了调,“我明明只欠了七百五十两!借据上白纸黑字!”

      “过了一夜,利滚利,翻个倍。”管事咧开嘴,露出被烟茶熏黄的牙齿,“赌坊的规矩,宋大公子不懂?” 最后一个“懂”字,被他拖得又慢又长,像毒蛇吐信时咝咝的尾音。

      空气骤然凝固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利滚利,而是赌场坐地起价的手段。胆小的只能老实交钱,但宋枕雪根本没这么多钱,他也不想交这么多钱。

      良久,宋枕雪缓缓地松开了紧握锦袋的手,素白修长的手指解开锦袋上系的结。

      然后,他手腕一翻。

      “哗啦——!”

      黄澄澄、沉甸甸的金锭,争先恐后地从锦袋中滚落,砸在污渍斑驳的木桌上。金锭在昏黄光线下耀眼得刺目,与这肮脏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

      满室死寂。

      连宋栖松都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管事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伸手抓起最近的一锭,几乎是下意识地放到嘴边,用牙齿狠狠一咬,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惊讶。这金子的成色太足了,形制是标准的官铸金锭,边缘还有细微的铸造痕。

      这绝非一个破落书生家能拿得出的东西。

      宋枕雪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只有这些。”

      他抬起眼,目光清凌凌的,先扫过桌上那柄剔骨刀,刀身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最后,目光落回大哥惨白如纸的脸上。

      “若嫌少,不够抵债——”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无比:

      “那只手,你们便剁了吧。”

      说罢,他竟然真的伸出手,白皙的指尖探向最近的那锭金子,作势要取回。

      “慢着!”

      管事猛地低喝,一把按住了宋枕雪的手腕。

      这书生模样清俊,眉眼间还残留着未褪的书卷气,可那眼神却寒彻骨髓。

      更让管事心头猛跳的,是这金子的来历。东家特意吩咐过:若见特殊形制的官金,不必深究,拿钱放人。难道……

      “……罢了!” 管事脸色几变,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把将所有金锭揽入怀中,动作带着点仓促,挥手对打手道:“放人!算你们宋家祖上积德!”

      宋栖松如蒙大赦,连滚爬起,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宋枕雪却已一步上前,拖着他转身就走,然后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穿过一楼赌场,径直没入门外的晨光里。

      直到拐进离家不远的陋巷,宋枕雪才猛地松开手,背脊重重靠上冰冷粗糙的砖墙。

      他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此刻,压抑许久的冷汗才透出来,带来一阵冰凉的虚脱。

      巷口不远处,那辆青篷毡车静静停驻在街角,像一抹沉默的阴影。车窗的帘子低垂,纹丝不动。

      ——

      卯时三刻,文华殿东暖阁。

      紫铜兽首香炉里,上好的龙涎香已燃尽,只余下一缕将散未散的残烟。

      五位尚书各自捧着冷冰冰的茶盏,就像捧着自己黯淡的仕途。

      今日大朝会,吏部尚书崔榭竟然破天荒缺席。

      结果陛下被御史台那帮人气得龙颜大怒,雷霆之威波及池鱼,文武百官整整齐齐挨了一顿训斥,人人灰头土脸。

      要是崔阎王在……至少他那张能把黑说成白的利嘴,能挡掉大半火力。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这个念头,随即又化作更深的怨念,他倒好,躲清静去了!

      刑部尚书严铁面尤其咬牙切齿,他打定主意倒要看看崔榭翘了大朝会,是不是连这六部晨会也敢一并翘掉。他指节敲着椅子扶手,敲出不耐烦的笃笃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不紧不慢,沉稳从容。每一步都精准得如同丈量过,踩在金砖地面上的声音清晰而富有韵律,莫名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压迫感。

      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撩开。

      崔榭走了进来。

      一身绯色仙鹤官袍,不见半丝褶皱,妥帖地包裹着他颀长挺拔的身躯。

      严铁面率先发难,咧开嘴,那笑容怎么看都透着不怀好意:

      “崔尚书今日莫不是被什么要紧公务缠住了身?竟然来得这般迟?我等还以为,您今日贵体欠安,不来了呢。” 他将要紧公务四个字咬得九曲十八弯,尾音拖得老长。

      满屋顿时响起一片心照不宣的“咳咳”声。

      工部李尚书甚至借着捋胡子的动作,掩去了嘴角那抹暧昧笑意。

      崔榭撩袍,在左侧首位的紫檀木椅上安然落座。动作流畅优雅,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与威仪。他接过内侍战战兢兢新奉上的茶盏,指尖触及温热的瓷壁,眼皮都未抬一下:

      “严尚书说笑了。” 声音清冽,如玉石相击,“昨夜核对三年前陇西官吏考绩,卷宗浩繁,直至丑时方歇。” 他慢条斯理地揭开杯盖,吹了吹水面并不存在的浮沫,抿了一口。

      就在众人以为他不再言语时,他放下茶盏,瓷底与紫檀桌面相触,发出一声极轻却极清晰的“叮”。

      “倒是严尚书,” 他抬眼,目光平静地投向刑部尚书,“上月呈报的秋决名单,错漏之处似有三处。本官已朱笔圈出,退回刑部重拟。”

      严铁面脸上那刻意堆起的笑容,瞬间凝固,然后寸寸碎裂。他张了张嘴,一时竟噎住,老脸隐隐涨红。

      其余几人立刻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心里齐齐暗骂:崔阎王今天吃错了什么药?火气这么冲?逮谁咬谁!

      不多时,皇帝驾临,六部晨会正式开始。

      各部尚书的汇报冗长得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

      户部哭穷,兵部要军饷,工部报修黄河堤坝预算不够……

      龙椅上的天子,听得眼皮直跳,太阳穴突突作痛,终于忍无可忍,甩出一句话:

      “今岁春闱进士,明日放榜。六部各衙门,若确有员额短缺,报吏部详加核准之后,可从中择优选用。”

      ——轰!

      瞬间,五双眼睛亮得骇人,如同饿了三年的群狼,在深夜里骤然看见了肥美的羔羊!

      礼部王尚书第一个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官袍下摆都带了风:“陛下!臣礼部仪制司缺员八人呐!” 他胡子抖动,情真意切。

      工部李尚书不甘示弱,嗓门直接拔高了一个调:“陛下明鉴!臣工部河道司缺员十二人!现下已是汛期,若再不来得力干员,明年黄河汛情一起,臣……臣就得亲自抱着沙袋跳下去堵缺口了!”

      连翰林院掌院张大人,都举起了枯瘦的手:“老臣翰林院,也需文采斐然的年轻后生,襄助撰写青词贺表……” 真相是陛下近年痴迷修道,各类祥瑞贺表、修仙青词需求暴增,翰林院那帮老骨头实在熬不动了。

      场面一度热烈到失控,堪比年关将近时,军营里争抢补给粮草的现场。

      就在大家争得面红耳赤之时,崔榭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那本封面已摩挲得泛亮的吏部官员名额的簿册。他修长的手指拈起一支朱笔,笔尖在某页轻轻一点,动作优雅得像在点染山水。

      “礼部,”他抬眼,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嘈杂,“上月核定员额,仪制司实已超编三人。王尚书莫非忘了?”

      王尚书张了张嘴。

      “工部,”朱笔移到下一页,“河道司预算,上月才因物料虚报被户部核减三成。新增员额之俸禄支出,从何而来?李尚书可需重新拟个预算案呈报?”

      李尚书噎住,脸色阵红阵白。

      “翰林院,”崔榭的目光转向那位老掌院,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内容却字字如刀,“若本官没记错,上月张大人刚以储备人才之名,调了两名去年二甲前列的进士,充任编修。可是人手仍不足?”

      张大人捋着胡子的手一抖,差点揪下几根宝贵的白须。

      众人:“……”

      杀人诛心!这是赤裸裸的杀人诛心!

      龙椅上的皇帝看着底下这群瞬间蔫了的老臣,又好气又好笑,挥袖道:“行了!都回去给朕核算清楚!缺多少人,为何缺人,一并列明,统一报崔卿审定!”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崔榭身上,声音缓了缓,“崔卿,随朕来御书房一趟。朕有要事,需与卿商议。”

      御书房内,闲人早已屏退。

      沉水香在紫铜博山炉中静静燃烧,吐出一线笔直而纤细的青烟。

      皇帝推开面前金丝楠木托盘里那份三甲进士名录,指尖在光滑的缎面上轻轻滑过,最终似有若无地,在某个名字上一顿。

      他抬眼,看向下首端坐的崔榭,唇边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

      “崔卿,你来看看。这是今科殿试前三甲的试卷。依卿之见,此番排名可能令天下士子心服,令朝野舆论无诟?”

      崔榭依言垂眸。目光掠过那份字迹清峻、笔锋内敛的策论时,袖中修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是宋枕雪的。

      文章展开,墨迹如新。其文逻辑缜密,字里行间,不见新科进士常有的浮夸激越,只有一种沉静而恳切的担当。

      他该将他置于何地?

      状元?独占鳌头,魁星高照。琼林宴上需御前应对,打马游街受万民瞩目,顷刻间便会被推至焦点,被无数的视线炙烤。他那身筋骨,可经得起这般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榜眼?仅次状元,同样避不开纷至沓来的关注与纷扰。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那第三名的位置。

      探花。

      历来琼林宴上,探花郎需才学与风姿并重,是份带着些许浪漫绮思的殊荣。世人提及探花,往往先赞一句“玉树临风,俊采星驰”,而后才细论其文章锦绣。

      而宋枕雪那张脸……

      拥有冰雪之姿,灼艳之色。矛盾至极,又和谐至极。

      倒真是很配这“探花”二字。

      “臣以为,” 崔榭抬起眼帘,神色已恢复成一贯的清明冷静,仿佛刚才那瞬息的失神从未发生,“宋枕雪,可点为今科探花。”

      理由信手拈来,且冠冕堂皇:“其策论务实精到,根基扎实,然锋芒稍欠外露,气象略逊磅礴。探花之位,恰可彰其清雅才思,显其俊逸风仪,又不至因名次过高而过早置身风口浪尖,反利于其沉淀积累,将来为国效力。”

      皇帝闻言,眉梢轻轻一挑。手指从名册上收回,转而拿起那卷属于宋枕雪的试卷,指尖在“枕雪”二字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他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了然于心的促狭:

      “爱卿思虑,果然周详妥当。” 话锋却如春风中的柳枝,轻轻一转,眼底掠过一丝锐利而玩味的光,“只是这宋探花的清姿,崔爱卿昨夜在阳春园,可是亲自查验领略过了?”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只有沉水香的青烟,依旧笔直地向上攀升。

      崔榭面色丝毫未变,连眉峰的弧度都未曾动摇。

      他微微躬身,姿态恭谨,答语却云淡风轻:

      “陛下圣明烛照。”

      “臣昨日前往阳春园,机缘巧合,得见宋生。” 他顿了顿,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在陈述最寻常的公务,“观其言行气度,察其应变心性,不过是提前为朝廷,验看一番未来栋梁之材罢了。”

      皇帝凝视他片刻,那双深不见底的龙目里,情绪翻涌,最终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他未再深究,只将试卷轻轻合上:

      “罢了。便依卿所议。明日放榜,琼林赐宴。”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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