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期已了然》小楼西汀

8、旧名

　　初春午后，陆语嘉拉着覃然一起轧操场。一圈一圈的闲散漫步，时光在十指相扣间旋转轮回，好似永无尽头。

　　遛弯累了，两人便背靠背坐在绿茵地上。午后温度默默升高，日光稍暖，懒洋洋地倾洒在身上，周围的空气也是甜甜的，缓慢流逝的每个瞬间，都能闻到一股温馨幸福的味道。

　　不得不承认，陆语嘉爱死了这样的瞬间。

　　思绪被无声拉长，她不自觉想起一件事：“覃然？”

　　“嗯。”

　　“今天我去交档案统计表，有看到你的学籍卡片。”

　　覃然闭着眼没有吭声，等待下文。

　　“嘻嘻。”陆语嘉笑出声，“你以前是叫覃朝楠吗？”

　　这个仿佛被埋藏在久远记忆中的名字突如其来窜进耳朵，覃然倏地睁开双眼，眸子里闪现几分异样，如此毫无防备地面对曾经旧名，她不知道该怎样解释。

　　“为什么要改名呢？覃、朝、楠也很好听啊！”陆语嘉继续唠叨着，过了好一会也不见回话，扭过头看了看身后的人，这才发现覃然面色僵冷，眼睛空洞地望着虚空远方，那目光中透露着些许凄凉。

　　陆语嘉心脏缩紧，才发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额……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这些天相处下来，她自然知道覃然和家里的关系不太好，其中缘由虽然未同她明说，但也能清楚感知到覃然对家庭的抗拒和排斥。

　　覃然转动眼睛，给了对方一个安心的浅笑：“没事，突然说到这个，有点不知所措。”

　　“哦……”陆语嘉揪起来的心稍稍放下，“那……你什么时候改的名字？”

　　“16岁。”

　　“那还没过多长时间呢。”

　　“嗯，不到两年。”覃然将视线遥遥落在远处，百般想法不住地飘荡。

　　朝楠，招男，这不过是吴姝盼儿心切，给她强加上的名号罢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对自己的名字厌恶到极点，厌恶到哪怕在她面前呼喊也没有回应的地步，于是在16岁生日那天迫不及待的去修改名字。
　　覃然仍记得填写申请表时，她的左眼皮一直在跳，握着铅笔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字也写得歪歪扭扭。因为心里期待了很久的事情终于实现，那一刻除了激动，再无其他，当时接待她的工作人员还因这些过度反应跟她打趣。

　　走出公安局后覃然到临街面馆点了一份炸酱面，那是她第一次为自己过生日。

　　虽然是一个没有祝福语、没有任何人陪伴的孤独的生日，但覃然自认为那标志着新生，连空气都是新鲜的气味。

　　她期望人生轨迹能像更换姓名一般更替，期望能触碰到负罪痛苦之外的感觉。

　　即使愿望落空，她也永远不会忘记坐在简陋座位上，少女诚挚纯洁的真心。

　　陆语嘉歪头观察覃然风平浪静的侧脸，鼓起勇气问道：“你能……跟我聊聊吗？”

　　覃然从未主动同别人提到她的家庭，宁可被误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也从不辩解。

　　但看着陆语嘉小心翼翼地神情和那双让人深陷的眼睛，她好像找寻到了属于自己的防空洞，令她忍不住吐露所有的事，可以毫无顾忌的评判任何人。

　　“我……我好像不是家里亲生的孩子。”覃然将视线从陆语嘉脸上移开，转向高远无边的天空，片片薄云飘动得快意无痕，毫不在意望着它的人心里的种种无奈与辛酸。

　　“覃家想要个男孩，就给我起了那个名字，6岁的时候，我弟弟……他因为我死了，他还不到两岁，所以……她恨我。”

　　“啊？”陆语嘉一身的震惊。

　　“8岁时又有了一个弟弟，我索性搬出来自己住，从那以后都是我一个人了。”

　　“谁？谁恨你？什、什么叫因为你啊？而且为什么要搬出来？你才8岁啊，谁来照顾你呢？”陆语嘉一时之间想不明白，带着强烈的疑惑。

　　“以前有个阿姨照看我，她身体不太好，我上初中的时候她就回老家了。”覃然明显在避重就轻。

　　“那你的爸爸妈妈呢？他们怎么忍心让你一个人？”
　　覃然抽了抽嘴角，但是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像是平复了良久，她用淡无可淡的语气说：“大概是害怕再失去他们的儿子吧。”

　　大概是怕我再害死他们的儿子吧。

　　真正的猜想覃然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而陆语嘉惊愕得发不出声来，没想到埋在她心底的故事竟然是这么复杂的家庭纠葛，她没有细说的疑问自己也不好意思再问。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覃然回头看向陆语嘉，她脸上还挂着出乎意料的表情，眼睛里露出的大片愧疚令她终于苦笑了一声，抬手摸了摸陆语嘉的头安慰到：“我自己养活自己，你看我不也活得好好的，和普通人一样长大成人，还上了大学。”

　　而且还遇见了你。

　　最后这句覃然在心中悄悄念了一遍。

　　陆语嘉万分懊悔，都怪自己好奇心重牵出这个话题，覃然和家里不和的事只知道皮毛，根本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缘由。一想到她小小年纪父母不管不顾只能靠自己在外独自生活时心里便一阵阵钝痛，听到她安慰似的话时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握住覃然的手，默默告诉覃然还有她在。

　　覃然感受着陆语嘉掌心的温度，这样的温暖穿透皮肉，顺着血液齐齐流向跳动的心脏，流向世界里最阴暗凄冷的地方。

　　“那，你书本里夹的那个文具袋……”陆语嘉说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怎么又提起了这个！

　　“哦，那是他们的头发。因为，到现在我也不相信，他们真的就那么狠心让一个8岁的孩子独自生活，除非……除非我不是亲生的。”

　　听着这些云淡风轻的话，陆语嘉却心痛得不可遏制，这么多年覃然到底吃了多少苦？是怎么听着厌恶的名字、受着外人异样的眼光一点点长大的？

　　陆语嘉不得而知，此刻她真想把拥有的一切都分给覃然。虽然自己家里管教严格，但至少，至少是一个完整的家，拥有一份完整的爱。

　　“对不起，我不该问这个的。”

　　覃然反握住陆语嘉的右手，凝视着第一个进入自己内心的人，心底只有深深的感激。

　　因为遇见陆语嘉，从前难过想要抹去的经历好像再也没有伤害她的能力，都变成了所谓的曾经。

　　“不过这个我可以帮你，我有个阿姨在医院。”陆语嘉顿了顿，“如果你想尽快得到答案的话，我可以帮你。”

　　覃然看着那双坚定的眼睛，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答案，每天都在猜测，猜来猜去也只有一条能够解释得清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那便是她覃然不是覃家的孩子，那个曾要掐死她为自己儿子偿命的母亲和那个永远都一言不发的父亲不是属于她的。

　　长痛不如短痛，早点确定和他们没有血缘关系的话，或许能够早些放下。

　　于是覃然说：“好。”

　　陆语嘉如释重负地笑了，紧张的心放松下来，上一秒还在组织安慰覃然的话，但是庆幸她没有拒绝。

　　转过身一把搂过覃然的肩膀，将她半拥在怀里，低头在她耳边轻声说：“别难过，我在呢。”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如电流一般传到覃然心里，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轻颤着。

　　覃然从未想过，在这个冷漠残酷的世界里会有这样一个让她感动的人出现。

　　她扣紧陆语嘉的手腕，顺势更舒服的倚在她怀里，想要回应一声，但不知怎的，对陆语嘉感谢的话却卡在喉咙，开不了口，此刻只想静静感受她怀里的温柔，不愿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