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苍】长风》夜游者Cheese

27、51-53

　　51

　　暗。
　　四下张望，是死一般的寂静，不见底的黑暗，凝神望去，灰蒙蒙雾茫茫，似虚似实，似近又远。仿佛，自己是漂流在无穷无尽的幽暗之中。
　　他下意识地看看自己身上，红发金饰白衣轻甲，已经恢复了银锽朱武平日的模样。脚下，如果再有一条星河般闪耀的光带的话，倒有几分像是当时第一次踏入识界去见玄貘的情景。
　　但识界早已封闭，现在这又是哪里？
　　最后的记忆碎片涌上心头，他微微一惊。
　　难道这无边的幽暗就是……死亡么……

　　试着踏前一步，朱武忽然感觉自己踩到了实地，眼前世界一变。虚空中转眼竟幻化出一座气势恢宏的奇特宫殿，以浮空的巨大岩石为基，数十根石柱撑起华美繁复的穹顶，构造出亘古不变的高华古朴，美仑美奂。四周幽暗急速退去，如洪流席卷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星辰，极亮极近，犹如被人随手弃置的宝石，流光如幕，缤纷而绚烂的光芒似乎即刻要在眼中烧灼起来，本身却又是全然凝滞不动，突兀而矛盾的感觉，仿佛是时空都已不存。

　　神殿之前，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人。或许，不是人。
　　高大，温暖，神圣，光辉。如光般强大又美丽的存在，穷尽词语也不好表达。
　　宽大白袍飘飞，及地银发粲然，那孤寂修硕的背影，有几分熟悉，更多的却是陌生。

　　“吾儿……”
　　语声落，如有实质，震动四周凝固的空间，无尽幽暗瞬息间自下而上悄无声息的侵透了长发宽袍。子夜般的墨色。高大的神殿同时亦化作断壁残垣。
　　那人转身看着他，淡笑，额头精美的魔饰下，琉璃般的异色双瞳比周身星辰更加耀眼，是人世间不可能有的美丽庄严。

　　“……弃天帝，你为何在此？”
　　“哈，吾儿朱武，吾正要问，你为何来此呢？”
　　“这是何处？”
　　“这是吾意念中曾经的六天之界。”
　　“曾经的六天之界……”
　　“自吾弃天而去，昔日的六天之界便也不存。”
　　“你怀念么？”
　　“吾没有那种软弱的情绪。魔，岂能如此容易被外相所迷？”弃天帝一扬手，瑰异迷离之景如烟褪去，两人转眼已经站在天魔血池之前，相距不过咫尺之遥。“朱武，你更喜欢这里吧。”
　　“……”
　　“说来，谁能将你伤至如此地步？吾所创造之圣魔元胎，重伤也应能很快恢复。”
　　“…………”
　　“吾儿，你还是如此冥顽不化。顺从吾之意愿毁灭神州真令你那般为难么？”
　　“为何如何执着于毁灭人类？”
　　“哈，因为人类，自私而污秽，无知又傲慢，本来就不该存在。”
　　“……吾对你，实在无话可说。”

　　他退开一步想要转身离去，猛然觉得身体行动竟是沉重到难以控制。
　　“弃天帝——！”

　　“着急要走……吾儿啊，你难道不知你的躯体已经虚弱到令灵识难以依附，才使得灵识来向吾求助么？”
　　“吾死也不会向你求助。”
　　“是吗？”弃天帝长笑，隐隐的音波震得他耳膜生疼，伸手，白皙的指尖触上他的心口，点点金色荧光在昏暗中十分明显，“圣魔元胎出自于吾，又是血脉相连，求生本能令你自动接连吾之意识，这是事实，何必否认？令吾感到趣味的是，谁在此时将你伤至垂危地步呢？”
　　“…………”
　　“唔，有趣。重创元胎的是道门圣气啊，是苍下手？朱武，汝真这么想死么？”
　　“……”
　　“这么沉默……看来，是有内情了。”弃天帝专注地盯着他的脸，似乎可以从中读出他的心思记忆一般。
　　朱武一阵莫名心虚，转而又是无端恼火，“是！总之，和你无关！”
　　弃天帝唇角微弯，淡然笑容中是他看不懂的深意，“无关么……吾儿，道胎与魔胎之间，全然相反又互补，相斥却又相互吸引，你已经感觉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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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
　　他猛地睁大双眼。“弃天帝，你是说……”

　　如此反应似乎娱乐了眼前的魔神，弃天帝眼中笑意更加明显，“吾儿，叫父皇！无错。虽从人类而来，但苍所修之道胎本身真气已臻至清，对圣魔元胎而言，不亚于美食琼浆。渴求，那也不过是本能。魔，最难抗拒的就是本能。”

　　“——！”

　　“惊讶么，震惊么，朱武——汝莫非以为那是爱悦之情？你爱了九祸数百年，对比之下，现在不觉得积累得太快了么？其实，近乎饮食之欲而已。”

　　他眼前一暗，心口的金色流光忽然大炽。
　　“吾不是！吾……弃天帝，道胎……道胎到底是什么？”

　　“哈，到此时尚在无谓的强嘴吗，朱武？那便让吾听听看，以苍之个性，为何会失手将你伤到如此地步？” 弃天帝趋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威严，“道胎是人间的说法，不必强求什么具体的解释。胎，始也。人类本是污秽，但身具异禀者若能心念坚定修至超凡境界，此法也可极臻于天地初始之时的清圣。吾原是天神，弃天为魔之后，仍具圣源，所以圣魔元胎既是最纯的魔，也是最接近于圣的魔。汝而今既和苍在同一战线朝夕相对，想亲近占有道胎本身，正是身为圣魔元胎最自然不过的反应，犹如饥渴之人见到美食在前一般。”

　　“吾……不相信！”他怒喝，奈何身体重得连手指都动不了，“道魔天性相斥，这根本不可能！你又想要欺骗我？！”

　　“哈，吾儿，汝真如此愚昧？完全的极端，完全的相斥，本身即意味着属性的相吸与转换的可能。吾在成魔之前，是六天之界最为光辉的第一武神；弃天之后，便是最为黑暗的第一魔神。这是天理，也是不容动摇的法则。渺小的人类不能理解，连你也不能理解么？”

　　“我不明白……”他喃喃自语。从感情到理智，他都拒绝相信这是事实，哪怕其实清楚……弃天帝话中确实有不可辩驳的真实。
　　狼叔那时在天波浩渺所说的话蓦然浮上心头，还有剑子拒绝对他明言的道门隐秘。种种纷纷，而今和弃天帝的话相互对照，解答了自己一直萦怀的疑惑。

　　所以，从头到尾，吾对苍的感情……只不过是圣魔元胎的……本能？！
　　心底一直以来的那些心痛爱怜眷顾渴求，那些纠结不清辗转反侧，还有亲近时候的身心俱醉……并非真正情动，只是道胎与魔胎之间天性相吸相斥而造成的……最为可笑的错觉？？

　　随着金色流光的不断涌入，身体渐渐轻盈起来，他心底却觉得越发沉重：
　　为何……自己是继承了父王三魂的圣魔元胎？
　　为何，自己与弃天帝之间有永远无法泯灭的血缘关系？

　　“吾儿朱武，接纳吾之元灵，将圣魔元胎之躯体交给我。”
　　“不可能。”
　　“到底，人间有何值得眷念之处？接纳吾，吾答应在降临之后保留你的意识，四柱毁灭之后吾便有足够灵气重新创造魔界，令死去的魔族再生；除了旱魃。”
　　“…………”
　　“你不想要九祸和自己的亲友复生？”
　　“重造徒具外表的躯体和空白的魔魂么？弃天帝，吾再也不相信你。”
　　“朱武，痴愚的儿子啊，若你开始便答应让我降临汝之躯体，九祸便不会死。但身为邪族女王，造就元胎，为魔界而死是她的荣耀。”
　　“……你已降临，现在说这些有何用？”
　　“两具圣魔元胎合一，所成的近神之躯才足以承受吾之元灵，人间即无值得吾一战的对手。无论任何情况，苍之道胎也再不可能对魔胎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道胎同样无法自尽，而吾，会留下他的性命，在魔界为奴，见证他所深爱的人间的毁灭与重建。”
　　“……倘若真走到那一步，吾情愿杀死他。”
　　“哈，是吗，朱武，你真的能下手？你已不再将玄宗六弦之首视作敌人了，如此多情的你，舍得么？”

　　他凝视着眼前的魔神。弃天帝微微垂首看着他，异色的双眼中是绝对的空无与执着，或许还有一丝好奇，一丝嘲讽，却容不下半点犹豫的尘埃。
　　神，是永远无法真正明白所谓的感情吧？

　　毁灭，重建，创造，掠夺，占有，利用……
　　你视这世间万物都贱如微尘可任由你摆布么，弃天帝？你又懂得什么呢？

　　即使人间确实充满了贪婪、自私与污秽，也不该被如此轻慢的毁灭；
　　即使是从头到尾都被你当作一枚棋子利用，吾也不会放弃寻找自己道路的努力。
　　人类与魔一样，因爱恨喜恶而软弱，也同样因爱恨喜恶而坚强……
　　这其中的挣扎痛苦犹豫煎熬与心醉神迷爱悦欢喜，你永远都不会懂得，弃天帝；所以，你才会是最后失败的那一个。

　　“吾之前就说过，如果这真的是因为我的任性而造成的命运，那么，我将反抗到底。”朱武身形一动，这次成功地闪退数步。“弃天帝，你是无法在此一直困住我的。”

　　“是吗，吾儿！”弃天帝一抬手，无尽黑暗似乎隐隐在他手中汇聚，惊人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回答这么快，太有信心，代表你心虚了。”

　　“哈，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朱武凝神，默运纳真神诀，试图提起真气相抗。弃天帝所用应是封印之招，虽然恨长风躯体不受影响，但是若他灵识在此被封，也无异是行尸走肉。

　　沉沉黑雾压顶而来，激烈真气相撞，冲击之下，他不由往后跌出一步，眼看已是避无可避。
　　若被封在这里，神州因此而毁，人间因吾而灭……吾……苍……

　　绝望间，身侧忽然有金光圣气同时大盛，如封似闭般将自己包住，与魔神隔开。
　　太乙五芒星阵法配合着佛门曼陀罗伏魔大阵从地下涌出，梵唱悠然，鼻翼间竟是染了血腥味的白莲之香。
　　他惊讶地睁大双眼，眼前之人……
　　温雅的银发白衣佛者朝黑衣魔神虚身一礼，左手结弥陀定印，雪白兜帽褪去，额上梵字灼灼，双目神光湛然，“弃天帝，一步莲华在此有礼了。银锽朱武，速离。”持有白玉念珠的右手轻轻一挥一扬，瀑布般的流光在幽暗中形成一扇小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