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府挂职白无常》石动我心

4、判官

　　方才薄一一他们进来时，门口一个青皮小鬼一见是寻厉，颇是热情地将他们引到正厅。看来寻厉意外地受欢迎，薄一一也认为他很矛盾，处处透露着温柔，却散发着生人避退的气场。

　　这间大殿从内部看面积很大，有许多小鬼在里面办公，一张张桌子挨着，忙得热火朝天。

　　那判官桌案放在十层台阶高的台子上，不怒自威。左右两根石柱上分别挂着“见人间是非断阴阳”“观冥地善恶判千秋”两联，但正中间一块金字大匾“啸傲林泉”与这两句很是不搭。

　　寻厉告诉她，因为这位判官本名千秋林，这不过是他强凑的恶趣味罢了。

　　位于上方的判官本人，听完黑白二人的阐述和寻厉的方案后，接过一旁录事的记录，眉头紧锁。

　　千秋林回想起第一次见寻厉的时候，这孩子还是个十四岁的小乞丐。

　　那时千秋林不是判官，而是和寻厉现在一样的巡游神。黑白无常专捉刚死之人的魂魄，巡游神则游历人间，专门处理孤魂野鬼，作祸妖魔，顺便对黑白无常起个监察作用，总之是个职务很杂的岗位。

　　约是三百多年前，千秋林在人间的一处街市巡查，地府鬼差自己不显形，常人按理是看不见他的。可偏偏一个衣衫破旧，面色发青，瘦瘦小小的娃娃拉住了他，这娃娃说可以给他当保镖。

　　“大人，我会武功，可以赶马，字也认识一些。你雇我吧，只要有饭吃，我很划算的。”那孩子说。

　　千秋林心里暗自苦笑，可能自己站在市集里东张西望地，被误会了。他身体微胖，衣服放在人间看起来算富贵，是像个商人。这孩子能看见他，那要么修炼多年，要么是个万里挑一的天才，他大概是后一种。

　　那孩子见他不言语，过了一会儿又小声补充道，“要是这些都不满意……我还会驱邪捉鬼……”

　　千秋林心里多了一分兴趣，但这孩子浑身包裹着一层黑色瘴气，估计他自己也不知道，千秋林断定这娃娃活不过二十岁。

　　他问他，“孩子，你今年多大？”

　　“十四岁……大人，我比其他大孩子能吃苦，能干活。”小娃娃急忙向他辩解。

　　千秋林知道他说的是旁边正在观望的其他人，那些孩子比他年长不少，虽然穿得都是破旧，但那些孩子明显体格更好。但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千秋林不可能雇他们。毕竟凡人眼中，此时这娃娃估计只是个自言自语的疯子。

　　可怜这孩子只有不到六年可活。

　　“行，我雇你。但是我说好，我此去不只是驱邪捉鬼。”

　　“那大人......”

　　“我要去伏魔，那比鬼怪凶狠一万倍，这魔头吃人肉，喝人血，而且最喜欢细皮嫩肉的娃娃，你怕不怕！”

　　“只要大人肯给口饭吃，我不怕。”

　　那孩子语气坚定，可抓着自己的小手，微微颤抖。

　　“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寻厉。寻找的寻，厉鬼的厉。”

　　寻找厉鬼，千秋林觉着这孩子当真有趣，必须拐到地府去，这是天生的地府人才。

　　之后他带着寻厉充当自己的临时下属，四处云游，捉鬼伏魔，寻厉确实是个不可多得天才，而且符箓的本事可以说是无师自通，他也不曾提过自己师从哪家。但千秋林不能总呆在阳间，就这样与寻厉相处了半年，自己也该回去了。

　　分别时寻厉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人了，跟着千秋林不用奔波疲命，身体正常发育比之前健康很多，不再那么瘦小，至少现在有千秋林肩膀高，这孩子之前过的日子实在太苦。

　　如今面目长开了，走在路上还有一些少女悄悄打听，可寻厉简直是个木头，死活不明白女儿家的心思。

　　除此之外，千秋林发现寻厉驱邪捉鬼的本事其实不算什么，邪魔外道才是核心本领，什么吸魂魄，练人鼎，嗜血肉，那是无所不知。好在他是个阴差，不看重这些，寻厉心也正，虽然懂得多但没用过，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

　　所有这些，应当都和寻厉过去的经历有关，他不愿意说，千秋林就不问。

　　离别的时候，千秋林带着寻厉来到酒肆，自己从不让他喝酒，唯有这次是例外。千秋林喝到半醉，心里犹豫再三，才告诉了寻厉他一直隐瞒的。

　　“孩子，你也跟了我半年，我觉着你太有天赋，就教了你很多法术。你可能以为我是什么云游大侠，但……我其实是阴差，就是在地府做事。见你第一面我就知道，你活不过二十岁……此番告诉你，是想你不留遗憾地过往后生活。”

　　他不等寻厉回应，继续说道：“我看你天生就是在地府当差的料，所以你不必忧虑，不必怕死，时候到了来下面找我。”他掏出一块令牌递给寻厉，“将这个给鬼差看，他们自然知道，不久之后我就是判官了，报我名字就行。”

　　十五岁的寻厉接受了这套说辞，收下令牌，将杯中剩余美酒一饮而尽，默默地离开。千秋林望着少年单薄的背影，第一次觉得千年的光阴流逝了一分。

　　千秋林回到冥界，因除魔有功胜任判官。

　　六年后，他等来了寻厉，预言出了差错，寻厉来的时候已过及冠之年数月，脑袋上还有一块咒印。

　　可他追问原因，寻厉竟都不记得。

　　巡游神寻厉神通广大，没有难倒他的任务。

　　生活上无欲无求，从不为地府惹麻烦。

　　二十岁的寻厉更加丰神俊朗，引无数女鬼竞折腰。

　　千秋林觉着，他与那个拉住他衣角的孩子不同了，却不知道哪里不同。

　　直到今天，寻厉带一个活人来见他，一个与他同龄的女人。

　　他心想，铁树开花，怕不是天要变了。

　　薄一一战战兢兢地立在堂下，因为那红衣判官直勾勾盯着自己，浑身上下都被那双眼看出几个窟窿来。

　　在她的身体被烧穿前，判官咳嗽一声，将目光移向身前的寻厉。

　　“咳，寻厉，你随我来后厅议事，我有事相问。”千秋林说完，起身走向内厅。

　　寻厉快步跟上，交代黑白二人看好薄一一，白十三正欲踏步听墙角，就被黑十三拽了回来。

　　阴司楼主体是六角楼，一层六个小殿给各位判官使用，正中间是放卷宗和其他资料的内厅，这块区域和六个小殿都相通，算是公共场所。

　　寻厉跟在千秋林后面，从左侧门走出他们所在的大殿，是一个六角环廊，再通过环廊的门，里面就是内厅。卷宗都在最中间的通天柱里，他和千秋林坐在靠外的桌椅处。

　　千秋林先发问：“那姑娘，那个活人姑娘，是怎么回事？”

　　“千判您听到了，黑白十三的又一本迷糊帐，刚好叫来我处理，我就带她来。”寻厉摸着头上的咒印，心不在焉。

　　“可是这种情况，最简单的处理还是直接勾了她的魂，你若不说也没人发现，反正生死簿上有她名字。她妹妹你再找便是，你又何必费功夫将她带来地府？”千秋林语气里全是怀疑。

　　“薄一一她还没有死，勾活人魂不合规矩……”

　　“那结界放开，黑风鬼手必然杀了她，为何你还护着她，打那魔物？”

　　寻厉知道，老家伙今天不逼问出什么决不罢休，可他自己也不确定答案。

　　他思考片刻，回答道：“我觉得她与我头上咒印有关，雪地上见到她的时候，明明不到时间，但是咒印忽然疼了一下，很短暂地一下。我脑袋像被劈开了，然后塞进去一个我不知道的片段，又把我脑袋缝起来。”

　　寻厉自己也不清楚头上咒印的事，半碗孟婆汤，让他将前尘往事中最重要的记忆都忘了。除了咒印，他也忘了千秋林，忘了自己怎么变成一个小乞丐，忘了自己如何死的，如何落得魂魄不全的下场。

　　他希望别人都叫他的名字，寻厉，因为他害怕自己会像黑白十三那样的鬼差似的，在地府呆得久了，连自己原本是谁都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就在那一瞬间，那个雪地里的姑娘，扬起全是泪水和血水的脸看向他的瞬间，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他才拼命想要抓住这份记忆，他已经遗忘地够多了。

　　但回忆就像身处漫天大雪的荒原，闪过一幅画面，却瞬间被大雪遮盖，无处可寻。

　　他能想到的就是留下这个姑娘，他想找到更多的这样的画面，然后就能拼成一个完整的他。

　　寻厉想到这里，才回答道：“如果可以多和她相处，我应该能想起更多。”

　　千秋林到这里才明白，三百年时光，这孩子虽然不曾表现出来，但心底里在意的始终在意着失去的人生。

　　他恍惚看到十五岁的寻厉，从不诉说自己的心事，出了事情就一个人找地方坐下发呆，看月亮，数星星。你看他什么时候蹦跶起来，那就是将心事都消化完了，从始至终也不知他想什么那般出神。

　　千秋林觉得寻厉后悔过，要是当时告诉自己些过往，现在自己就可以像讲他们相遇那样，讲讲他的过去。

　　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判官殿内，黑白十三和薄一一在原地等待，两旁小鬼总是盯他们一会儿，然后窃窃私语，使人焦躁不安。

　　终于，千秋林和寻厉从侧门回来。寻厉一如之前阴沉着脸，回到原来位置，但薄一一却有种感觉——他心情不错。

　　“咳——”千秋林清好嗓子，坐上判官位，惊堂木猛地拍在桌上。

　　“我与寻厉细细商议过，本大人觉得寻厉的提议可行，反正黑白无常总有空缺，所以准许薄一一以活人身份‘走无常’。“千秋林停顿一下，”但是，黑白无常一向成双，薄一一你得有一个搭档才行。”

　　薄一一听判官的话，想起一个人——商陆城驻军总将家里的小儿子，叫许云鹰，他与薄雨溪算是青梅竹马。以前有事没事就找借口上杏林馆找雨溪，拉她去玩，雨溪毕竟变得痴傻，家里不放心，所以薄一一也得跟着去。

　　许云鹰有一回望着医馆隔壁的王老头说，他儿子要死了，薄一一不相信，但隔天王家独子从树上掉下来摔断脖子，死了。薄一一问他怎么知道，许云鹰随口说朋友告诉的。

　　后来这样事情多了，薄一一大概猜到，许云鹰长了一双阴阳眼，能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开口道：“我认识的人里，有个人选……”

　　“千判，我可以兼职做她的搭档，不影响巡游神的工作。”薄一一话没说完，被寻厉强势打断了。

　　薄一一又开口：“不用麻烦寻大人，我在人间有一个……”

　　惊堂木啪地一声，将薄一一的“熟人”二字打回肚里。

　　“准了！”判官大喝一声。

　　薄一一抬头看见黑白十三扭头用极其同情的眼神看着自己，那表情仿佛自己明天就要下十八层地狱了，二人转过头去还连连叹息。

　　她脑海瞬间闪过，自己被框了。

　　千秋林挥毫在录事拟好的任命状上签字，再盖章，这就算成了。地府判官千千万，千秋林主管人事，寻厉找他是找对地方。

　　枯木逢春，他的好大儿终于开窍了。

　　“行了，你们找七爷八爷报道去吧。黑白十三，你们也是给人家把事情交代清楚。”千秋林把状子扔下去，“散了吧。”

　　寻厉将状纸叠好装进怀里，拉起薄一一的胳膊就向外走。

　　“走，带你看法器。”

　　白十三听见法器二字，抄起棍子急忙追上，黑十三紧随其后。

　　薄一一站在车水马龙的城隍入口，过往二十年从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在阴间逛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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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根据神话设定，地府判官众多，所以千秋林只是其中之一。